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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灯花烛影(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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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本不必如此!”
禅院内灯火半明灭,似是人为刻意。晴朗的夜晚窗上雨扇却都已放下,整间房内透不出光去,外头的人也听不得内中人的交谈。
“弟子已造杀孽,骗一人是骗,骗天下也是骗,诸多戒律索性都由弟子一人破去,罪也是我一人的。从此我入红尘揽是非,佛门清净地还当清净下去罢!”
“俗世人太执着,只怕你一生清誉抵不来三两日安宁,又是何苦?”
“呵,”跪在座前的僧人宛若苦难佛怜世人,笑览苍生,“掌门方丈是怕弟子白白背了污名,还是怕世人不肯信弟子这污名?”
方丈白眉垂挂,眉梢温柔地耷拉在眼角,合起的眉眼微微半启,望一眼面前人,颔首一笑。
“不畏生不畏死,不生嗔痴怨,佛弟子当如是。是老衲怕错了!”
僧人也还低下头去,顺从宁和:“会怕是因为有顾念,掌门不是怕,而是慈悲。弟子走了,这一世的轮回里将再听不到您的教诲,恳请方丈普法。”
苍老的手轻轻按在他颅顶的戒疤上,抚了又抚:“老衲对你已无法可教。走吧!不回头,莫迟疑!”
他本不必出手!
——花缃影真的信了自己与尚有安并非一路人。甚至可以说,活在两处不同的世界。他所想所为,他的那些理由解释,听起来都远远超出了花缃影作为一个正常人所能理解的范畴。今天以前她从来相信杀人是错的,富贵是保障,然而在尚有安的一笑一语间,杀人与否只是一种选择,至于富贵与地位,在绝对的武力之下脆弱得好像一碗豆腐脑,轻轻一碰就碎掉了。
即便这样,执行武力的权力尚有安也不愿交出。他是底下人口中称呼的“爷”,染血肮脏的事完全可以避免。每天有那么多厉害无比的人保护他的周全,每一个都能一丝不苟地做到令行禁止。他却摆摆手,笑一笑:“就让他们死在自以为是的想象中吧!梦寐以求的绝世武艺,虚幻缥缈的传说,他们想要,我便演给他们看。看完了,好好去死!”
原来武功失去了还可以恢复。
然而他说:“师父封我脉门是要我蓄念。恨意与杀意的堆积之下我才肯去想,才能理解他这一生所为,以及对我这一生的所求。师父自尽并非以谢天下,而是在告罪于我。他想我继承这个编造出来的弥天大谎,在红尘中持本心执法杖,杀人立地,罪一人而救诸佛弟子。我为武,我为戾,我罪孽,我堕地狱。不成佛,便成魔!现在,我想通了。”
想通了,脉门也通了。他又是那个挥手掌生死、拈花羞风月的崇佛之人,一面佛陀,一面人魔。
那些人,那些从窗外骤然闯入扰乱了重逢与问情后被掀翻在地的恶人纷纷一跃而起,所有的制约都在尚有安的授意下毫无保留地解放,惟命是从的下属们仿佛看不到眼前的激战,各自退到一边,忠诚地将花缃影护在身后。他们似一堵墙,又近乎舍身,将她与尚有安隔开。她在这方观望,他在那方酣然,静动两分明,宛若一场演员过于投入的戏,台上鼓点催急,台下忘情痴坐,总有一个不是真的。
花缃影觉得,自己不是真的。
她走不进尚有安的世界里!
人墙的对面有恩仇有抱负,有佛陀悯天下,有法杖驱邪魔。尚有安是至善也至恶的,如般若化出了狰狞,向罪人们讨伐。
脚步是沉而缓的,一踏步一莲花,足下有三千世界。双掌在空中缓缓挥舞,大开大合间气吞山河,似清风掠岗,若飘雪吻梅,诗文般写意。落下的分明是慈祥的爱抚,带着莫大的疼惜纵容,然而花缃影却看见□□横跃过空间飞落在屋子的另一角。它重重掉在地板上,沉闷的响声仿佛堤坝上被狠狠掼下的土包,誓要将自己墩实在地里,不再被拔起。
“那是死了吗?”女子远远望住那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战栗地想着。
“般、般若掌!”
分不清是刺客中的哪一个喊出了花缃影完全陌生的名字,她只知佛语般若,不知杀人也般若。
“还说世间无洗髓?般若掌刚猛,不重内劲,你出手轻飘飘却一击致命,分明借了洗髓经的威!”
质问声声里,花缃影听见尚有安从容的笑语:“既求洗髓,何为洗髓?”
“废话!达摩自创,武林至宝,一朝功成,天下无敌。”
“呵呵呵,”尚有安停了下来,捋一指颈侧垂挂的发绺,如玉菩提子顺势蹭过腮颊,红白分明,各自干净,“心若能清净,不为嗜欲逼。自知原来处,归向原来去。若能收放心,提念生与死。”他念了几句,忽又极快捻足旋身,倏忽收势缓缓下沉,竟单足独支,空悬半身坐在了自己另一条盘起的腿上,“你欲念这样深,得不到洗髓。你若洗髓还原,便不知天下有无敌世间有第一。这经书,你用不起!去便去了,再执着,某只能渡你往生了。”
最后的规诫依然不能教人放下,尚有安眉眼中是无憾的。恰中了绸缪已久的宿怨般,欣慰地笑着,等那人将隐藏的袖刀递到自己喉前。
一指的抵挡,刀尖压在尚有安竖起的右手食指上,一分一厘都再进不去。它面前就是血肉人命,也是此生难以突破的盾墙林立。
“我不甘心——”
怒吼声中拼尽一身的气力撞过去,双手死死抵住小小的刀柄,孩童般委屈地握住最后的自尊。
面前排山倒海的阻力一点一点消耗掉他的斗志与计较,过往的抱负和恩怨,最后都只剩武夫最纯粹的好胜与不服。
紧闭的双眼关起了所有的挫败,也让他看不见尚有安自气壁后徐徐探出的手。它径直穿透不可见的阻碍轻轻按在他胸前,竟敦厚温暖。
讷讷抬眼看去,在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中蓦地失魂落魄。
“造化思何鸿,妄杀即暴戾。多谢你成全我的杀意!”
掌力透过后背荡漾起一股恢弘的气波,在封闭的室内扬起风来,瞬间抚弄了衣衫缭乱了发。花缃影放下掩面的袖,视线越过岿然不动的人墙肩头望过去,看见那人还站在尚有安面前,执拗着不肯倒下。
然而尚有安眼中映现的仅是一双涣散了眸光的黯瞳,低垂的头颅耷拉在胸前,有血线溢出嘴角,细细地低落下来,氤在他袖上。
“阿弥陀佛!”
尚有安将尸体扶好放在地上,猝死的人双眼一时难以合上,他取一方白绢与人好好覆在面上,便没有了丑与怕。
善后的事总有忠诚的属下服其劳,尚有安终于可以安然放下,离开这茶楼,也离开过去。
他甚至忘记同花缃影道别,兀自攀上了临街的窗栏。
“泊明哥哥!”花缃影慌忙叫出声来,随心脱口了牵念的字。
尚有安顿了顿,回眸来犹自浅淡地笑:“谢夫人还有何事?”
花缃影怔了怔又默了默,认了命死了心,憾然一叹:“哥哥到底不是平凡人。哥哥,珍重!”
尚有安望住那张去了稚嫩褪了天真的红颜,心中果然再无牵挂。
“不,我从来只是个平凡人。”他在夜色里翩然而下跃入古城的街市,别言不轻不重地散在风里,“平凡的江湖人!”
茶楼前的灯火里,修长的人影独自立着,在熙来攘往的夜市喧闹中对应成绝对的静。
尚有安落得很轻,来得更轻,抬手按了按他肩头:“少见大哥这般没有防备。”
傅渺尘将目光自远方的天际收回,眸色中不无眷恋:“你怎也学老六不走门了?”
尚有安眨眨眼,全不见适才端起的持重,顽劣调皮:“帅呀!”
傅渺尘幽幽横他一眼:“你只笑着,佛祖都叫你比下去。”
尚有安忙不迭摇头,嘟起嘴认真道:“不不不,论起笑冠天下,必然是五弟真绝色!”
傅渺尘懒得再搭茬,转了话题问他:“不回家了?”
这回尚有安不闹了,自嘲地笑着挠了挠脸:“都去过了,话也说开了。二哥原本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年一时气话,却是我躲他,他也躲我,白白丢了岁月。”
傅渺尘不说话,俄而举目又望天际,慨然叹了声:“唉,尊师也可正名了!”
闻言,尚有安又开始嘻嘻乐:“师父才不在乎呢!他死了只管去佛祖身边修行,我杀人复仇纯是自找安逸,不然活不舒坦。”
傅渺尘眯起眼:“你个假和尚还有点儿对佛祖的敬畏之心没有?”
“有啊!佛在心里敬着,人在俗世活着,各自该干嘛干嘛!”
“三弟啊,哥哥真怕你有天被雷劈!”
尚有安自己咯咯笑不停,缓了好久才没头没脑接一句:“各人事各人了,大哥陪我走这一遭,自己的事却预备何时去了?”
二人无声站了好一会儿,饶是尚有安视线灼灼,傅渺尘硬是不动声色不露喜悲。垂眉任思绪转过几轮,忽迈步离去。
尚有安好笑地跟着,不肯甘休:“一家人哈!你跑,看你跑哪儿去!有本事一辈子别回凌家。”
傅渺尘猛地站下,尚有安刹不及一头撞上去,才想再呛几句,抬眼蓦见对方正偏头蹙眉,一脸的疑惑。
“你练的,真不是洗髓经?”
尚有安噎了噎,还想糊弄过去:“嗳嗳,别岔开话啊!说你的事儿呢!”
傅渺尘眉头拧得更紧了:“少林真没有洗髓经?”
尚有安眼角抽了抽:“你猜!”
“没有吗?”
“嘿嘿!”
“你练的什么功?”
“你说咧?”
“真不是洗髓经?”
“……”
“尊师偷了什么出来?”
“大哥……”
“少林武功不外传,他们居然不把你带回去剃头,是打不过洗髓经的武功吗?”
“等、等等……”
“哎呀,有必要闯一闯藏经阁看看经书查查真相啊!”
渐行渐远的身影没在热闹的街市里,唯有星夜分辨了今昔,将故事刻在高强灰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