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传说》微笑莞然

2、正传：水幽蓝（二）

　　二、海蓝蓝
　　皇宫西不远处的地方，便是洛河。洛河缓缓向东，流入大海。
　　夕阳西下，澄江似链，碧海无垠。
　　海滨的沙滩，细白的沙粒上仍然残留着凝固的血迹，似乎见证着不久前这里发生过的血战。虽然尸体已经大都清理干净，但腐烂的气息仍然从碧蓝的海水里，从白得耀眼的沙砾中，从穿梭着的士兵身上不断地涌出来，弥漫在空气里，让人有种呕吐的冲动。
　　不过，除了继续搜寻死难者尸体的士兵，海滨上也多了些穿着便装散步聊天的平民，看来，大家也都确信，期盼已久的和平，终于要来临了。
　　月华王静静地注视着海滩上那个深蓝色的背影。
　　那是个永远不会混杂在人堆里的背影，深蓝色，淡定而孤高，仿佛要孑然傲立于天地之间，永不与人有任何交集。
　　深蓝，月华王是喜欢这种深蓝色的。
　　因为每当这闪亮的深蓝划破天空的时候，天下与他抗衡的英雄便会又少了一个。
　　只是，每当这瞬间的闪亮过后，那凝固的深蓝背影，便又添了一分说不出的孤寂和萧索。
　　月华王不禁回忆起与这抹深蓝色初次相逢的情景。
　　也是闪亮的深蓝，瞬间照亮了整个厅堂—
　　只是，那次这深蓝是朝向他的。他还记得，那紧握着深蓝色光剑的女子，翩然跃起，身轻如燕，深蓝闪过之处，刹那间他身旁的最出色的侍卫全都身首异处—
　　当然，月华王并不担心自己，因为想行刺他的刺客无数，却都倒在了他身体周围的封印结界前面—这是一道不可摧毁的结界，要穿越这道结界，就算是最强大的法师，也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他却不由得有些为这女子担心—那个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计较这个女子刺客的身份，只因她眼中洋溢着的殒身不恤的热切和视死如归的坚定—
　　当然，还有她手中闪亮绚烂的深蓝—
　　绚烂得甚至可以让整个世界为之失色的深蓝。
　　“为什么要屠城？”当光剑刚要接触他身体结界的时候，深蓝色突然凝固了。
　　“很抱歉，我用人不当，不过，这件事我事前并不知道。”他指着一旁被五花大绑的将领，很高兴她给了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深蓝色慢慢离开了他的咽喉，虽然始终是蓝纱蒙面，他却看得出面前的女子脸上露出做错事的孩子般的羞愧—那个时候，她真的有点像孩子呢。
　　看着脚边两个刚刚被她杀死的侍卫，她眉头微蹙，突然深深吸了口气，单膝跪了下来：“王，让我跟着你，直到战争结束。”
　　战争终于结束了。虽然经历了无数的厮杀、仇恨、阴谋、背叛与被背叛，毕竟，战争还是结束了。月华王淡淡地叹了口气，按照他们之间的约定，他登基称帝之后，她应该也就会离开了。
　　她在他麾下的这几年来，的确也是屡建奇功，他最畏惧的两个对手，星华王明翎和大法师南奚，也都是死在她的剑下。只是，月华王看得清楚的，就是她每次的深蓝闪耀过后，留给自己的却是无尽的萧索与黯淡。
　　硝烟滚滚，乱世尘生，那闪亮的一瞬，虽然足以让无数浊世俗人为之惊叹为之振奋，却最终仍然无法照亮持剑者本身。
　　何况，那瞬间的闪亮之后，还要留下血的祭奠。
　　就算是他自己，听过南奚明志的琴声之后，也以为这是个悲歌慷慨的忠良之士，她，自然是更明白的。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她每次的闪亮过后，那曾经洋溢着热切和坚定的眼睛总会变得更加灰暗无光—
　　或者，若是她不曾加入他的军队，任凭她自己的心意鸥游天地，率性而为，到现在，她仍然能当那个虽然沉默寡言却依然心地善良的孩子吧？
　　哪怕，那样的话她虽空有绝世的武学才华，也只能在这乱世杀一个贪官，救一个孤儿而已。
　　但她的眼睛会是闪亮的，和她手中的深蓝一样闪亮。
　　“王，你站在那里很久了。”深蓝色身影回过头来，果然是灵力高强的战士，很早就发现他了。
　　月华王缓步上前，与水幽蓝并肩站着，静看落日西沉。
　　残阳的余晖染红了天边的云霞，明艳的红晕从天边蔓延开来，蔓延到碧海上，蔓延到海滩上伫立着的两个人脚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也不知这无限美丽的夕阳，是否也在为已经没落的日华皇朝作最后的送别？
　　轻拂的微风，也送来远方晚钟的轻鸣了。
　　斜阳落日，南屏晚钟。月华王心中一震，心头便涌起了一个旖旎的身影。
　　他一直努力地把这个身影从自己的脑海里排挤出去，但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是辜负她的。
　　当然，他有他的理由。
　　这个江山，本来就是他的。千年前日华王逼宫夺位，众人束手无措，月辰大法师在生死存亡的最后一刻，用尽自己的法力封印他这个月华皇朝的最后血脉，才给月华皇朝留下了千年之后崛起的唯一契机。
　　“陛下，千年之后，你会从封印中苏醒，而封印的余力仍会在你身体的周围形成一道结界，帮助你抵御外界灵力的侵袭—那个时候，便是你复兴月华皇朝的时候。”月辰大法师总是淡淡微笑着的，永远让人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然后，月辰法师转身离开，加入了最后那支守卫都城的队伍。
　　千年之后，他在日华皇朝的历史上找到了有关月辰大法师的篇章。他带领着那支最后的队伍死守皇宫，直到最后一个人倒下。
　　他要复国，他不可以辜负月辰大法师。
　　再何况，懿宁帝也的确是个沉迷女色不思政事的昏君，他为什么不可以取而代之？
　　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
　　一个女人的苦痛，比起他的帝王大业来，实在微不足道了。月华王收回了思绪，那些往事，实在不值得他费心。
　　“王，想什么呢？”身边的水幽蓝转过头来，看来她此刻心情很好，居然愿意主动与人攀谈了。
　　“哦，只是忆起了一个女子—一个故人。”月华王已经完全恢复到往常的谈笑风生了，他一向是个很随和的人，面对部属也是如此。
　　“女子？一定是倾国倾城吧。”水幽蓝的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
　　“小水，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月华王揶揄地笑着，只是一想到那个女子，却始终无法真正地爽朗开怀，“说实话，这位故人—还真算得上倾国倾城。”
　　听到这话，水幽蓝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沉吟了一会儿，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气：“倾国倾城？好像有时候，倾国倾城和祸国殃民是一个意思。”
　　月华王一惊，左手猛然扣紧了水幽蓝握剑的右手脉门，一股噬心的攻击性灵力从脉门直逼心脉—
　　但是，在外人看来，他只不过是拉紧了身旁女子的手。
　　“小水，你好像知道很多的样子。”月华王若无其事地笑着，“我差点忘了，我曾经派人调查过你的来历，可是从来一无所获。”
　　说着，月华王的脸色阴郁了下来，眼里也闪过一种凌厉的锋芒。
　　身为王者，他必须始终对所有人保持着戒心—更不允许任何人刺探他心底的秘密和弱点。
　　“王，你以为我知道什么呢？我只是想到了馨若妃子而已。人们说，懿宁帝原来虽然贪慕女色，但在朝政上还算是清明的，只是爱妃馨若死后，才一蹶不振，任凭奸佞把持朝政，导致民怨沸腾，烽烟四起。”水幽蓝依然带着她沉思的冷淡，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灵力的侵袭，说着，她的声音里居然带上了几分感怀，“若是他们从不相识，该有多好？”
　　“小水，你的手—”月华王忽然发现，水幽蓝扣在他手中的右手对逐渐侵蚀的灵力好像没有任何反应—
　　“这只手，在穿越南奚的幻壁时毁了。”水幽蓝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战争已经结束了，王也用不上它了，不是吗？”
　　月华王顿时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他也无从描述，自己身旁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身在君王侧的一切悲切与无奈，怕是早已被她洞悉了吧，或许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来，她甚至未曾向他要过任何功名赏赐。
　　轻轻地得令离开，默默地复命归来。除了闪耀在空中霎那的深蓝，她几乎没有给人留下任何记忆。
　　她这样做，难道只是她对自己杀了他侍卫的补偿？
　　还是江湖人一诺千金的义气？
　　这个问题，月华王自己也答不上来。
　　也许，她现在所能奢求的，便是君王的恩赐，让她最后一次默默离开吧？
　　他便这样地看着她，看着她默默地把手从他的掌控下抽开，看着她缓缓地转身，清冷如故的目光从他的身上划过，身形旖旎，神色淡定。
　　“你要去哪里？”月华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嘴，不过，隐隐约约的，他总觉得自己想为她做些什么，“你的手毁了，若是重入江湖，恐怕会很危险。”
　　“那—王，你有什么更好的安排吗？”水幽蓝脸上露出一种淡淡地嘲讽，半带笑似的望着这位一向处事狠辣决绝的君王。
　　“小水，我觉得你可以留下来—”月华王觉得在这个洞悉一切的女子面前说话怎么都不自在，言语也开始吞吞吐吐起来，“你嫁给真儿吧。--我的意思是，你留下来作真儿的侧妃。虽然出于政治联姻，未来的皇后只能是日华皇朝的冰玉公主—”
　　“我不会娶幽蓝姐的。”是传音入密传来的声音，不远处，一个青衫少年正向这边走来。
　　看来，月华王和水幽蓝的这一番谈话，都没有逃过正在不远处海滩上散心的舒真世子的耳朵。
　　少年的脸色有些发白，明显地有些敬畏面前的两个人，但他依旧坚定地重复着他说过的话：“父王，我不娶幽蓝姐。我说过，我一生只娶冰玉一人。”
　　“真儿，历代礼法，没有帝王只娶一妻的。”月华王依然保持着款款风度，但从他面上的愠色看来，他对儿子的莽撞颇为不悦。
　　“我才不管什么礼法，我爱的是冰玉，除了冰玉，我不会另娶一人！”可能是想起了心上人，少年的脸也渐渐红润起来，洋溢起飞扬的勇敢。
　　月华王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他正要发作，却听到水幽蓝淡淡地自嘲：“王，我还是不要自取其辱好了。”
　　她清冷的目光中显然带上了几分屈辱，但这目光依然是平静的，平静得都有些疲倦了：“虽然我失去了右手，但还不至于要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当别人的媵妾。王，谢谢你为我做的安排，可惜我不能接受。”
　　说到这里，水幽蓝下意识地甩了甩头：“按照我们的约定，明天登基大典之后，我与月华皇朝就再无干系，我的生死，不劳各位挂心。”
　　她的声音，坚定决绝，一如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