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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菩提有狐·【第二章】·(完) ...

  •   这绝艳皮相于我是枷锁桎梏,那双慈悲明眸置我于万劫不复。我挣扎着,跟自己斗,更是跟那不开眼的苍天斗。苍天无情要它何用,尘世无爱不如倾覆。

      我翻滚着,几乎流尽了我的狐狸泪。

      执念太深,我终是放不下,在这金钟下的无尽黑暗中生不如死。

      可就在这时,忽有一道光出现,金钟有了一道缺口。

      光芒愈加亮,我睁开狐狸眼,竟瞧见那济慈和尚单手将金钟抬起!

      我仓皇逃窜。他竟又一次救了我。

      在这佛殿中静坐着十几个老和尚,他们停下念经敲木鱼,错愕的望着我俩,后面有十八铜人森然站立。

      我无力的趴在蒲团上,两耳耷拉着。

      “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放它一条生路,让它潜心向佛,亦是功德一件。”他说的不卑不亢,于这一众老和尚中超然出尘。

      他将我抱起,用手扶着我毛茸茸的狐狸脑袋。

      那些老和尚竟一个个愤然站起,白须颤动,干枯的手指向我们:“孽缘!孽障!”嗔怒着,眼中怒火燃烧。

      他轻笑,抱着我这只奄奄欲死的小狐狸向外走,笑中带着慈悲,周身似镀着淡淡金光,且步步生莲。

      他是人,又是前世的佛,那些个平庸短视的肉眼凡胎又怎可与他相提并论?我似乎悟出些什么,我等凡俗又岂能高攀得起他?纵然是不能爱也爱不起的,他若肯臣眼,必是因着人间普世大爱,比不流于琐屑与平庸,爱之广博无垠,并不独属女人。可我的狐狸心是极小的,我定要男人只爱我,全身心属于我。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谁也霸占它不得。

      奈何我已倾心相付,自是乐此不疲的做着抛却尊严的卑贱之事。我依恋他有力的臂膀,依恋他宽广的胸膛,依恋他身上散发的不同于浊世的莲花清香。

      我被放在了地上,抖抖耳朵,恢复几分精神,动物的生命力就是这样强。

      庆幸的是,他终于肯看我,眸光中带着慈悲。

      我化作妙龄少女时他不理我,而今我只是个狐狸他却愿意俯身看我,做人还不如做一只畜生有趣。

      待我休整过后,便向他告辞,去寻找妹妹了。我们姐妹好不容易相逢,我不愿失去她。

      我杀到那黑狐狸的老巢,抽出剑,叫喊:“畜生,滚出来!”

      半晌无人响应,我便冲了进去。却见一只沾了血的白狐狸趴在地上奄奄一息,我忙抱她起来,不久,她便吐出血沫气绝身亡了。

      我只觉得五雷轰顶,两行清泪流下。我想起打娘胎出来,两只小狐狸对着毛茸茸的脑袋取暖,在林间共同追逐一只兔子,化作人形后她白衣胜雪,泛舟下棋时她笑靥如莲……

      这千年光景我只共她度过!

      旁边传来冷笑声,那黑狐狸颓然坐在地下,瞎了一只眼,血流不止,右手紧握着妹妹的佛珠。他于黑暗中,冷笑,笑得凄厉狰狞。

      “你这畜生!”我心中积郁的悲痛化作怒火喷涌而出,是地狱的业火,烧光了我所有的理智,我的瞳仁化为血红色,露出兽一般的尖牙利齿,向他扑去。

      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豁出了性命厮杀,怒火极盛,几欲坠入魔道。

      他的笑声尖利刺耳,浑身散发着黑色的烟雾,妖气冲天:“我若得不到,也留不得!”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若得不到回应便化为恨,卑微如尘者的恨也能将人吞没。狐妖是妖也逃不过尘网,挣扎其中作茧自缚,终是自食苦果。

      我亦冷笑,忽然有些同情他,是与我相似的,爱而不得者,困身尘网者,七情六欲爱恨嗔痴贪似走马灯而过,报应!报应!

      我身后大火四起,火舌缠住他的衣袖,几乎将他吞住。火,是杜宇啼血的红,是莲花掉落碾压成泥的怒,是红裙摆动不死不休的痴,是我两行清泪对这无情苍天的恨……燃烧着,躁动着,怒吼着。

      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五】

      那黑狐扑不灭他身上的业火,惨叫着,放出一阵黑烟逃脱而去。

      我追赶他,却怎么也逃不出这茫茫黑烟。它灼伤了我的眼,我的两行清泪变血泪。我咳出一口血,颓然倒地,业火却未平息,妹妹的尸身于火中灰飞烟灭,不久,大火也将我包围。

      不如就此了结这尘世孽缘!既然一切皆因执念而起,便让它与我一同覆灭!

      就在这时,远处法螺轻扬,熊熊烈火让出一条道,有人踏莲而来。

      他站在我眼前,高大而挺拔,周身泛着月白的光。

      我仰起头,睁着流血的双眸近乎卑微的努力的看清他,看清他那张不近人情的刚毅面容。

      他却抬起手,用他那一生只捧过经卷,敲过木鱼,撞过晨钟,执过禅杖的手抚过我的脸,如同磨砂着竹简上的经文,拂过朝圣路上的青石板砖,那样深情、专注。

      我抱住他的手,犹恐是梦中。

      业火遂灭。我的泪水变清,额间的朱砂若隐若现。

      他抬起另一只手,用衣袖为我遮挡黑雾。

      “哈哈,你不是来凡尘渡劫的么?我看是红粉胭脂劫吧!”那黑狐狸去而复返,狞笑着,一张绝顶的皮相已经残破不堪。

      “人世间情爱本是虚妄,缘起缘灭自有定数,”济慈说,“你不放下就永远也走不出去。”

      黑狐狸听罢更加逆反,他冷笑着:“不如我吞了你的‘佛心’,成就你跟那红狐狸的好事,哈哈。”他叫嚣着冲过来。

      济慈欲以禅杖接招,谁知那一瞬黑狐狸却不见了踪影,下一秒出现在济慈身后,用他尖利的爪子穿过济慈的身体,直掏出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一口吞了下去。

      “臭和尚,你早就动了凡心,不然为何法力骤减?我这就毁了你的修行,让你功亏一篑!”他逃去,“最恨你们这些满口仁义之人,人皮下还不是兽相么?”

      济慈跪倒在地,禅杖顿时化为粉末。

      我扑过去扶他,见他周身的白光已散,双眸亦黯淡无神。他现在彻彻底底是个凡人了。

      他反倒笑了,说:“我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世间之事皆有因果,躲不了。”哪知他剃了度的头上却有头发疯长,不一会儿青丝便过丈。

      金漆神像失去了它的万丈光芒。

      我爱怜的望着他,抚着他乌黑而柔软的青丝,恍惚间,他硬朗的面庞似也柔和了许多。

      一个失了佛心的人,一个有了人心的狐,这两个在三界间六道中身份尴尬的生命就此紧紧相拥在一起。

      他没了佛心便是人,是人就会受到诱惑,而狐狸的本能就是诱惑。谁说我们不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此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了屏障,再也经不起一只狐狸的撩拨,不,是他先撩拨我!他在那漫漫雨夜出现,从此我这小小狐狸心里就再也容不下旁人了。

      执念深深,我也分不清究竟应是执念还是欲念了。抑或执念就是欲念。

      远处传来老和尚敲着木鱼念经的声音,声中带着愤怒带着悲凉,余音不绝。

      我这只狐轻解罗裙,依偎在他伟岸的身侧,我的青丝与他的乌发相缠,画楼云雨,彼此气息胶着,巫山云雨颠鸾倒凤,如天荒地老一般漫长……谁敢辜负红颜?尘世中的夙愿深深浅浅。倒不如将什么正邪分明、人妖殊途挥却,及时行乐,莫负红罗帐里流光易逝。

      “孽缘!孽障!”那老和尚们呶呶不休。

      我于梦中惊醒,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我仍是只难缠的狐。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最终落在缠着他手腕的佛珠上,我有些恼,欲动手将佛珠扯下。

      他醒了,捉住我意图破坏的手,反将佛珠摘下,缠在我的手腕上。

      我望着他不禁想:“人人都有执念,他的执念又是什么?”不知怎的,我却不敢开口问他。

      于是我从不开口。我伸手将自己的头发与他的头发放在一起,打了一个结儿,心绪却飘到天外。

      人与妖的禁断之恋又能相持多久?人是会老会死的动物,而妖却可以永恒的千娇百媚,待他头发白了牙齿落了,变老了变丑了,我难保自己依旧眷恋他。即使妖心不变,这短短数十载中谁又能担保男人长情?或许他哪日厌了我司空见惯的容颜,又去追逐旁的花,我这有了人心的狐狸亦如凡世的女人一般脆弱易碎。

      我变得忧伤起来,只因有了一只狐不该有的聪明。

      【六】

      可那凡世间的仁义正道却也等不得谁变老了。他们容不下我们了。

      当日拼命敲木鱼的老秃驴伸出他苍老入枯木一般的手指,指着济慈大喊:“色戒难破,你这是自甘堕落!”

      济慈看那老和尚一眼,脸上的表情悲喜莫辨。他束峨冠佩玉带,一副世俗中人打扮,他不做僧人便是翩翩浊世佳公子。

      “老东西,又是你!”我说,杏眼圆睁。

      老和尚冷笑,不屑的看着我说:“孽畜,你的死期到了!”

      “可笑,济慈,你经千锤百炼,受过万般苦楚,竟栽在一只狐狸手上!”老秃驴对他说,“你若肯放下,为时不晚,只需放下,便可功德圆满。”

      济慈皱着眉头,不敢听他的话,连连后退。这个顶天立地的刚强男人竟也有了片刻的懦弱。

      放下,即可成佛;放下,即是彼岸。可笑可悲可叹,这人间正道逼我“放下”,济慈劝那黑狐狸“放下”,现在这老和尚又来让济慈“放下”,原来人人都有执念,人人都有“放下”的机会。既然“放下”便可前途光明,为何我不肯,黑狐狸不肯,济慈亦不肯?瓜田李下纠缠不清,以至于到了这般天地不容的境地。

      老秃驴见济慈犹豫,便又敲起木鱼来,他身后的一众和尚将我俩团团围住,口中大念大悲咒。

      济慈听得头脑发胀,痛苦地捂住耳朵。

      我的怒火涌起,欲一掌打死那老家伙,便与他打斗在一处。

      济慈痛苦的弯下腰,太阳穴上青筋暴起。

      爱恨嗔痴本是人之常情,奈何叫他生生割断!这无情苍天偏见不得世人成双成对。

      谁知那老东西欲逼济慈就范,便用金钟将我罩住。金光万丈令我痛苦万分,而我手上的佛珠却护住我使我不至灰飞烟灭。

      济慈愤然起身,却也奈何不得,一个被贬为凡夫俗子的佛照样也保护不得他心爱的女人,他只能悲愤的瞪着老和尚道:“你若肯放她,我愿削去这三千烦恼丝,随你潜心修炼。”

      老和尚不理他,继续念着大悲咒。

      我在金钟内苦苦挣扎,浑身被这金光灼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济慈跪下,苦苦哀求那老和尚,伏下身子,卑若尘埃。

      我却在万般痛苦中笑了,他竟肯为我卑微至此!

      但老和尚不为所动,依旧顽固的念着经文,非要置我于死地。

      济慈终也恼了,他站起身来,将长剑抽出一剑斩断青丝,双眸似血,差着一步便坠入魔道。他向那老和尚砍去,道:“这苍天无情,不如将它毁去!”

      心中执念将他纠缠折磨得不似人形,他欲杀那老东西!

      我在金钟底下凄然冷笑,这尘世中万般生灵若没有皮相的高低优劣之分,又哪来的执念?又何必受今日的焚心摧肝之苦?皆是自作自受罢了!

      他若没有神祇天尊般的威严,我又怎会对他苦苦纠缠?我若没有修得令世人惊艳的皮相,他又怎肯为我臣眼?原来万物皆平庸短视,才会被这表象迷惑,是耶非耶?皆是尘劫。

      【七】

      济慈过去,一把揪住那老和尚的领子,红眸似血,戾气慑人,他说:“要这人间正义何用!?”言罢,一剑刺入那老和尚的心窝。

      老东西颤抖着一把将济慈的胳膊抓住,双眸怒瞪,须发皆立。

      济慈忽然顿住,骇然。

      只见那老和尚垂然死去,尸身却发出万道金光。原来,他竟是济慈的金身,被济慈寻了几世方在此遇上!

      我冷眼望着,似看透了结局。

      济慈挣扎不开老和尚的手,与那金身合二为一,是的,他又成了无上尊贵的佛。

      我伏在金钟下冷笑,哈,他终究成了佛,也只能是佛!而我的存在只不过是垫脚石,终也还是在皮相的桎梏间挣扎,我助佛渡劫至功德圆满,谁又肯渡我?

      金钟已碎,我站起来望着他刚毅深刻的脸,终于不再是仰视。

      济慈是佛,命本如此不得不“放下”,我只是妖,“放”与“不放”向来由不得我。

      我依旧长裙如火,执意扯下手腕上的佛珠丢在地上。

      他垂下眼帘,似有清泪两行。

      呵,佛也会哭?为我?

      既然缘尽,我又何苦纠缠,不如归去!

      到了最后,我也终于有了几分骨气。

      我回到了当初与妹妹修炼的山上,一呆就是五百年,再下山来人间已是另一番天地。山下的狐仙儿庙变成了侯门高阁深深。而那黑狐狸也已销声匿迹,我寻他不得。

      人生有穷,可江月却永恒,画船依旧玲珑,红蕖依旧苒苒清香,就连来去自如的梁上飞燕也似是五百年前的那一双。而我是妖,依旧红颜,红裙无人怜,愁思无所托。诱惑原是妖的本性,我又怎肯将良辰美景空抛却?

      于是我遇到了另一个男人,与济慈完全不同的男人。他是眉目如画柔情依依的书生,会舞文弄墨,读起书来也似呆头鹅,见到姑娘家便斯文有礼,垂着眼帘只敢用余光偷瞧。我便安慰自己,呆笨些也好,尘世间男子大都如此,更何况他也有绝世的皮相,方可配我。

      我便设法与他相遇,好似白娘娘与许官人,从桥上相遇,递伞传情,即使完满的俗艳。

      “公子留步。”我叫住了他,一只狐妖向来不懂矜持为何物。

      他转头,左瞧瞧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方知我是在唤他。

      我嫣然一笑,红裙摆动,额间的朱砂若隐若。

      执念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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