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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薄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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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敛披着黑缎斗篷,腰间挎着长剑,纵马行缰,楚敛从铸剑山庄赶往江陵别苑,身边跟着两个侍卫,一男一女,叶繁和慕清明二人。
远处乌云压顶,山雾缭绕,黑压压的云湮灭了天际的一寸寸金光。
“少主,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我看前面有座破弃的驿站,倒可以避一避雨,歇息一晚。”慕清明无不担忧道,总也好过露宿荒野不是。
只见天色渐晚,微微起风萧瑟,江陵这边天气多变,下雨也是可能的,他们没有多带的衣服,这荒郊野岭受了寒就不好了。
这里是荒野,没有人家,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在野外过夜了。
破旧的驿站里已经有人占据,东北角有一对主仆,书童正在拿着火折子起火,手法很熟,拿着稻草捣鼓了一会,就冒起青烟来,不一会屋子正中就燃起一堆篝火。
“在下柳蘅,不知公子名讳?”那书生一袭青袍,走近几步冲他们拱手行礼。
头上束了一支白玉竹簪,衣着朴素却是上好的绸缎,淡若春水清波的双眼,嘴角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容,犹如三月里随暖风在湖边丝缕摇曳的一株春柳。
“在下楚敛,这两人是我的属下。”楚敛轻轻颔首回道,听到此人姓柳,眸色微沉,不知这个柳蘅和她之前“拜访”过的柳府是什么关系。
外面雷声轰鸣,不过片刻,大雨倾盆而至,从窗外垂下形成一层雨幕,哗哗的雨声将这个破旧的驿站同外面黑黢黢的一切隔绝。
楚敛叹了一口气,早知道便不在山庄耽搁太久了,此时落得个露宿荒野,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除了那书生主仆二人,还有一个面色冷漠的年轻人,身边只背着一个木盒子,整个人蜷缩在一个避雨的角落里,目光里透出来的警惕分明。
如果楚敛没有看错,方才柳蘅说出自己名字时,此人的眼底顿时出现几分厌恶憎恨之色,却不知为何。
那柳蘅显然没有注意到,反而笑意盎然的走上前打招呼道:
“在下柳蘅,敢问公子贵姓?”
那人冷淡道:“免贵姓杜,单字一个水。”
不多时,柳蘅从身后背着的竹箱里不知倒腾出什么东西来,大包小裹,甚至还有大树叶用草绳包裹起来的东西。
“枕言,烧火。”小书童很快燃起了一丛篝火。
那柳公子挽了袖子,烧火准备做饭,修长白皙的手指是文人惯有的,可这样的手握着菜刀依旧风度翩翩,哪像叶繁他们,即使手持宝剑也凶神恶煞。
“柳公子竟然会做饭?”在叶繁他们的感觉中,一般这种文弱书生最讲究君子远疱厨,所以对于这位柳公子会下厨惊诧不已。
“只会一点罢了,凑合能吃,上不得台面。”看他行云流水的娴熟动作便知是谦辞,为人倒是很好,说起话来温文尔雅。
过了多时,穿在树枝上的野兔开始流油,焦香的味道弥漫在这个小小的屋子里。
“诸位尝尝,还望不要嫌弃。”说着,就把架在火上的烤兔子肉卸下,用从叶繁手里借来的匕首切下来,分发给屋子里的所有人。
“多谢。”这个杜水异常的少言寡语,盛情难却之下,接过那柳公子手中的兔肉,客客气气道了一声谢,便不再言语。
现在春寒料峭,白日虽然暖和了许多,晚上却还是令人瑟瑟发冷,又加之连绵不停的夜雨,楚敛靠在最里面,斗篷披在在外面,挡住了许多寒风。
火光照耀在众人的脸上,坐在角落里的杜水垂着眼,带着几分淡淡的愁绪,细观他模样生得细致,面皮白净,黛眉朱唇,生得好似女子一般,十足的男生女相。
这样好看的人,也是很少见的。
听外面绵绵雨声,不绝于耳,耳中隐隐听见低吟浅唱的声音,原是那杜水倚在窗下,不觉哼出声来,声音不同于普通男子的低沉,而是很轻细的嗓音。
楚敛细细分辨着杜水唱的曲调,分外耳熟,可这名字到了嘴边却死活想不起来,杜水几度哽咽,这雨仿佛极为应了景。
一夜无梦,楚敛醒过来了三四次,最后才勉强合了一会儿眼,她的梦里总是出现一张痛楚狰狞的年轻面孔,满头满脸的血,本应当清俊的面容却扭曲痛苦,他在梦里大声吼着:“为何害我,为何害我?”
楚敛猛然睁眼,头上冷汗涔涔,透过银箔冷汗从鬓边流淌下来,浸湿了衣衫。
晚春寒意尚且凛冽,加之昨晚又下过一场暴雨,道路分外泥泞不堪,许多坑坑洼洼的水坑,倒映着尚且晦涩微蓝的天空。
话说楚敛打马到了江陵,这江陵果然是繁华所在,还未进入城中,便见城外有许多摊贩贩卖各种吃食。
“怎么这么多摊贩都在城外贩卖?”
“少主有所不知,在城中贩卖东西是要交税的,且他们只是贩卖朝食,而城外多是些行夫走卒早早抹黑到了城门外,就事吃些朝食,等城门开些许时辰他们就撤了。”说话的是跟在楚敛身后的叶繁开口道。
“没想到连一个贩卖早食的摊子都有这么多的规矩,看起来蛮香的,咱们也去尝尝。”
楚敛素来在楚家锦衣玉食的养着,对于楚家来说,这些都是比较粗俗的吃食,倒也是,他们这些富贵人家吃个包子的褶都要掐成花瓣样子的。
叶繁与慕清明一块买了馄饨,和少主坐下来吃了,早春的寒意倒被驱走了许多。
楚敛一行人吃东西的样子颇为细致,斯斯文文的,那衣服看上去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倒是惊得旁的客人坐的离他们远了好些,这几人倒是毫无知觉。
楚敛很少吃到这些东西,那种咬破后,在口中汁水四溢的感觉真好,吃的很香,泛着香气的汤汁,沉沉浮浮飘着许多翠绿的香菜,鼻子可以嗅到浓香的气息。
“好巧,楚公子也来这里吃东西。”
柳蘅笑盈盈的坐下,分外熟稔的冲老板说了一句:“摊主,跟往前一样。”
“好嘞!”
热气氤氲凝在楚敛的银箔上,最后汇聚成水从上面滑落,楚敛才待抬手抹去,一只拿着帕子的手就递了过来,楚敛怔了怔,道谢接过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水渍。
此时城门也开了,天色也渐渐明朗起来,虽然还有雾气朦胧,但却清楚许多。
“这帕子不用还了,能帮得楚公子是在下应当的。”柳蘅说完,就提起书箱与书童牵马进城了。
逆着晨曦清冷的光线,楚敛看他背影竟也十分好看,身长玉立,一袭蓝袍飘逸的很,心中有些可惜,楚虞当年若是没有意外,定也是这般风姿潇洒。
“叶繁,结账。”楚敛一想到这里,心中就不禁意兴阑珊。
一行人进了城里,比城外更加热闹繁华,楚家别苑在城西,是建在一片汀州之上,与世隔绝。
修了一座甚为精致的木桥路,说是别苑,但已经算得上是楚敛自己的府邸,楚虞平素就住在里面静养。
“清明,你先回别苑去。”
慕清明笑应一声,翻身上马,她生得漂亮又英气,身姿挺拔,是楚家甚为出名的美人儿。
明翠居,是江陵城出了名的酒楼,翠色浓荫,临水而建。
进入酒楼,三教九流皆有,许多人坐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又高声阔论,义气愤膺,不时还互相很有同感的样子。
“叶繁,去打听一下,他们都在说什么?”
叶繁便拽了一个小二问道:“小二哥,这城里怎么回事,议论纷纷的在说什么?”
“客官一看就才来江陵的吧,不知道我们这城里的大事。”
小二很热情,对于这种话题很热衷,一边将客人迎进来,一边神秘兮兮的说着:“几日前,柳家大公子被人杀死在自家阁楼上,死因是脖子上插着一支白玉兰簪,人们都说是被柳大公子糟蹋过的女子来寻仇了。”
这死的柳大公子是当今柳首辅的长孙,谁又敢随意议论,但这种斯文败类人人得而诛之。
整个江陵城之内都在传闻柳家大公子在自家被杀害的消息,听说凶器是一根白玉兰花簪。许多人说是被艳鬼所害,要知这柳大公子平日素来风流,可是欠下不少风流债。
叶繁以目光询问楚敛,怎么会想到用一根簪子杀人,是故意以流言掩饰事实吗?
楚敛淡淡道:“阴差阳错了。”
她当时只是随手拾起桌子上的一根簪子甩了过去,当即一簪致命,没想到就这么阴差阳错的遮掩了自己的踪迹,还造就了这么多的谣传。
“也是他自己作恶多端,因果报应。”叶繁冷笑一声,他冲掌柜的一晃手中的玉牌,那掌柜的笑容可掬,态度里多了些恭敬。
“客官楼上请。”小二高唱一声,引二人上楼去。
房间内有一面三扇的松柏梅兰纹屏风,楚敛旋身坐到屏风后面的塌上,榻后是一扇大开的窗子,能看到院子里的竹林,伸出手去还能拈到几片竹叶。
楚敛开始煮茶,这里的茶具都是常年备好的,茶叶也是上好的,也都是楚敛用熟的,很快就氤氲起醇香的茶香。
叶繁从塌上的暗匣里拿出一张人皮面具,楚敛接了过来,亲手给他细细戴上,完全变成了一张普通人的面貌,没有任何特点,看起来没有一丝破绽为止。
“来尝尝这茶。”楚敛将手中的茶杯斟满,然后推了过来给叶繁。
突然有人敲门,叶繁与楚敛对视一眼,楚敛点点头,叶繁随即走出屏风去开了门。
“在下杜水。”
楚敛没想到雇主竟然是这个昨晚就见过面的杜水,那柔细的嗓音尤为独特,她透过屏风缝隙看过去,果然就是那个杜水。
外面的叶繁也有些惊讶,随即掩饰了讶然之色,面色平和道:“咳,公子请坐,东西可带来了?”
“带来了。”
叶繁点点头,突然问道:“看公子似与那人有深仇大恨一般?”屏风内的楚敛嘴角微抽,这不是废话,没有深仇大恨谁会平白无故去招惹做他们这些事的人。
“都是报应,这种人死有余辜。”杜水恨恨道,满目苍凉之感,才将曾经过往细细道来。
杜水与妹妹玉簪本的是城中皎月楼的戏子,他的扮相是白素贞,而妹妹是青蛇。
却不知何时柳丰看上了妹妹玉簪,故作假仁假义路上与他妹妹偶遇,玉簪见他并不害人之意,便应了他的请求去闻月楼赴宴,不想仅仅喝了一杯茶便被迷昏,糊里糊涂被柳丰辱了清白。
玉簪醒来,而后他便说因爱慕玉簪许久,才行此手段,来日定将对玉簪负责,他们便也信了,不信也没办法,他们只是升斗小民,哪里斗得过柳家大公子。
哪里想到此人竟是个斯文败类,那些花言巧语,只是为了摆脱他们的推脱之词。
因过了许多日子还不见柳丰上门提亲,杜水便亲自去找柳丰,没想到柳丰不仅不认账,还让人打了他一顿,又让人在市井散播谣言,侮辱玉簪的名声,以至于流言四起,最后生生逼得玉簪上吊自尽。
此事对于柳丰来说不过一夜风流,拿了钱就能摆平,却要了他妹妹一生的性命。
柳丰亦风流,风流亦丰柳。
劝君莫借风流债,借得快来还的快。
说完这些,杜水面色淡淡的,又有些忧伤,眼眶微红,他就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妹妹,还是死于非命。
“这是之前未付的报酬。”
杜水从背着的包裹里拿出一只平淡无奇的匣子,叶繁启开看了一眼,眸色暗暗,很快就点头应下,微微笑道:“公子果然诚信,日后如若再有生意尽管托付于我们。”
“没有什么人和事值得我与公子再见,已经无事了,在下先走了。”杜水微微低了头,叶繁灿然一笑,也是,想必没有人愿意与他们这一行的,见第二次面。
叶繁负手站在窗前,看着杜水恍若无事的走出明翠居,装作漫无目的样子向四周看了两眼,发觉没有人后才晃晃悠悠的走掉,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叶繁才走到屏风后,看到楚敛正在低头喝茶,遂问道:“少主,需要灭口吗?”
楚敛轻拂手,放下茶杯,泯然道:“不用,他既不曾看见过你的面貌,也不会知道咱们是谁。”
楚敛打开匣子一瞧,历经无数春夏秋冬的一棵野参,关键时候有续命还魂之妙用。
“真是个好东西,回去给父亲。”
这东西是为楚虞预备的,楚肆果然疼爱长子,不惜付出一切代价,哪怕是一个可能一辈子也用不上的千年野参。
“怎么不喝茶?”
叶繁一看那茶杯还不如自己掌心大,这些精贵东西他跟着少主,也见了不少,可若让他去用却着实不行。
看楚敛这动作直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少主,您也知道属下,什么好茶坏茶喝在属下嘴里都没啥差别,就一个味,苦。”
“茶苦没关系,心不苦就行了。”楚敛也没有客套,将茶杯又挪了回来,敛眸道。
叶繁听着着实有道理,其实他听自家少主说什么,都是有道理三个字。
叶繁看楚敛一袭白衣胜雪,端坐在竹林之畔,手指修长,娴熟的摆弄着一个精巧的紫砂茶杯,好生一位文雅风流的贵公子。
说出去,谁会相信这样的一个文弱之人,就是传的沸沸扬扬的杀人凶手,谁能相信这样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人会杀人呢。
“我记得这里有个红角,唤作玉堂秋。”楚敛走马观花,指着余音绕梁的皎月楼。
“少主说的不错。”叶繁附和道。
袅袅余音从皎月楼里传出,曲调与昨日听得一般无二,皎月楼外有每日的戏牌子,楚敛才恍然大悟,低言道:“昨晚他哼的是《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这是昆曲,杜水似乎隐隐有几分哭腔在这戏词里,可不是,如何不能伤感,这些都是曾与妹子一遍遍演练过的戏文。
如今曲犹在,人已逝。
“少主,咱们这也算是惩恶扬善了吧?”叶繁笑呵呵的道,柳丰此人,当真死有余辜,罪有应得。
“这不是惩恶扬善,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楚敛摇摇头,若是有朝一日,让她去杀一个无辜的人,她也不会犹豫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