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窥帘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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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渐春深时，南方已迎来了淡薄的暑气。千里之外荒芜一人的战场上弥漫着腐臭之味，公侯大吏之家中却是一片柔和高雅的风致。垂柳之间，曲水流觞，远有兰英之香，近有名士之芳，婢女们将荆地特色的三雅之爵送入席间，添上佳酿，甘洌的酒香随着春风飘至庭院之外，嗅之即觉解暑。
两名妙龄少女对坐在廊下，一个明眸皓齿，手上执一把精致的竹扇，一边轻摇着，一边不断向远处眺望。另一个静坐着，剥着手上的蜜桔，也随着对面少女的目光向外眺了一眼。
她们面前是一泊水池，再远上数米，就是名流俊彦们高谈阔论的宴席了。外围设置了纱帷，还有几座熏炉驱赶蚊虫，她们躲在这里也看不真切。
这里是荆州牧刘表的府邸。
荆州地处中原腹地，不仅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据守在此的刘表生为天子贵戚，少年时便闻名于世，如今他年过花甲，已然是南方最受敬仰的名士兼诸侯之一。
许多有志之士和身负才学的俊彦时常被邀至刘表府上，交流雅好，共谈天下事。这一些士子俨然是荆州当地上流社会的主要成员，参加他们的宴席，不仅能开辟一个可以入仕的机会，还能等到些许藏在暗处的机遇。
比如刘表的小女儿到了择婿的年纪，可以选择的对象不外乎这些青年才俊，就看谁能入得了贵女的眼了。
若是能被刘表招为女婿，不仅仕途一片光明，那人的身份也会变得更加高贵起来。
坐在这边一直摇扇的明艳少女即是到了婚龄的刘琳，她又按捺不住地向外望了一眼，思绪一转，又将视线收了回来，看向坐在她对面的黄月英。
两人是表亲，她们的母亲蔡氏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分别嫁给了荆州两个最右声望的名士，黄承彦和刘表。黄月英长刘琳几月，也是到了婚龄却未许人的年纪。
只是这表姊妹两个生得不太一样。
刘琳歪了歪头，看着月英怡然自得地拈着蜜桔，比她沉着多了。
她这个表姊并不如她生得美，至少她的母亲蔡夫人是这样说的。数月前，黄月英被送到她家作客，蔡夫人也有意为这个外甥女挑选夫婿，其出身怎么也得是个名士之流，否则也对黄承彦夫妇交代不过去。
起初，刘琳还担忧自己被表姊抢了风头，可她如今却是不怕了。
刘琳抿唇看了一眼黄月英，见她吐核时侧过了脸，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单看她的肤色也勉强算得上细腻白净，只是每当两人站在一处时，白如珠玉面若桃花的刘琳就将她比了下去。
不过，只看黄月英的侧脸，也觉她的相貌美若白唐棣，但再看她的正脸时，又不禁在心底叹一声：可惜。
刘琳将案几上的荷叶纹铜盘一把抽了过来，连带着上面摆放的蜜桔都被她藏在广袖后。
黄月英一时不察，略有错愕地转过正脸来看她，露出颧骨上的一颗泪痣。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刘琳撤走蜜桔，得了月英的注意力，引着她往远处的宴席看去。
“前些时日不是才看过？也不见里面有你中意的人啊。”黄月英吞下最后一瓣蜜桔，正巧一阵微风吹过，带起水泊上方的凉意，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面朝向起风处，她的泪痣又藏到了背面。
刘琳一直觉得她这表姊的相貌没什么不好，五官对称得像画工笔下的美人，螓首蛾眉，虽有些寡淡无味，又让人挑不出错处。偏偏她左半边的脸上多了颗痣，破坏了原有的平衡，别扭极了。
“说不定今日就有了呢？你下月就要回去了罢，若是找不到个好夫婿，姨母肯定不乐意呢。”刘琳语罢，当下站起身，拉着黄月英就要向外走。
黄月英随她这样偷窥的举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甚至是刘表和蔡夫人默许的行为，让她们自己挑挑也好。两人慢悠悠地踱过去，刘琳走了没两步又觉得热，忍不住挥了挥手上的竹扇，黄月英垂目瞄了一眼，微笑道：“扇子真好看。”
表姊妹间最易存在少女们的攀比心，尤其是刘琳这等天之娇女，什么都得略胜一筹。黄月英随口一赞，刘琳就将手上的扇子让了出来，道：“这是阿母给我的，听说是外祖父年轻时在洛阳得来的赏赐，所以荆州没有呢。”
竹枝光亮，扇底生香，雕工雅致，的确是好物。
黄月英将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顺势将刘琳递的竹扇让了回去。两人已走到一人高的花丛后，走出去隔几步远就是一幕纱帷，再往外就是士子们的宴席了。
刘琳眼底藏不住兴奋，少女眼角的光芒格外瞩目。她先微微探出一点视线，还不忘拿着竹扇替自己遮掩。黄月英站在她身后，倒是不着急。
“月英姊姊，真教我说对了，今日多了个面生的人，好像是徐先生带来的友人。”刘琳低着声音拉了拉黄月英的袖子，要她一起探过来看。
刘琳口中的徐先生唤作徐庶，表字元直，是荆襄一地的侠士，亦是名士。他精通儒学，为人耿直稳重，生得相貌堂堂，举手投足间也极有风度。因此，徐庶在这名士圈子里也极负名望，刘表和黄承彦都是他的忘年交。
不仅如此，两个做父亲的似乎也有招他为婿的想法。只是刘琳首先就不中意。
“可惜徐先生早年流亡过，先不说这经历不甚光彩，看着他的相貌也比同年人老上几岁……他身边那个人长得真好看，也好年轻，好像不是谁家的公子，从来没见过……”刘琳兀自偷看着，小声碎语。
黄月英不以为然：“徐先生为人侠义，他为人报仇的义举至今还被人称赞，怎么能算是不光彩的事？”
此前宦官当权，国家自上而下腐朽混沌，地方官对当地豪强不予管教，草菅人命欺凌庶民之事时有发生。刘表年轻时就是抗击宦官的清流之一，世称“八俊”，因此在他眼里看来，徐庶这个年轻人颇有气节，值得结交。
刘琳闻言回过头，笑看着黄月英，逗了她一句：“莫非月英姊姊心仪徐先生？这可就好办了，回头告诉阿母……”
不待她说完，黄月英抿抿唇，哑然道：“才没有！”
刘琳见她这般，不由得忍俊不禁，歪了歪头，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显然是不信她的话。
“好了，你不是说席间有个面生的青年？”黄月英微微垂目，睫毛轻颤。刘琳看不出她是故作坦然，只当这位表姊眼界比自己还高。
“你自己来看。”刘琳主动把位置让了出来，鼓动着黄月英，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奇珍异宝。
黄月英先前只是为了转移话题罢了，并非真的感兴趣。她翘首一望，但见席间有个年轻的男子，头上束髻，面如冠玉。他坐在角落的地方，在人群外围却是惹眼极了，任谁第一看，都能最先看到他。
只因他太格格不入了。
无论是他的衣着也好，气场也罢，都与席间谈笑风生的名士们不同。
与众人相比，他的装束略显朴素，一身茶灰色的裾衣，不比他人身上的提花锦衣贵气。名士们抬袖间都是一阵雅致芬芳，唯有那个人干干净净地端坐在那里，一点缀饰也无。
他冷眼噙笑旁观众人你来我往，很少有人主动与他攀谈，他也不理会旁人，唯有徐庶时不时回过头与他聊上几句，他都笑着回应了。
“不像是高门出身，却又极有风度。”黄月英看了一会儿，定论道。
看那人的姿态也不难猜出他是怎样的出身了，想必是个才学与谈吐极佳的年轻人，所以徐庶才会邀他一同来参与士子们的宴席。
刘琳也看出了这点。
黄月英转回身，不再看了。两个少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那名青年另眼相看了。
不为别的，就为着聚集在此的年轻名士们多数不堪大用，荆襄一带的名士大儒，多是经历过祸乱的长者。年高者如刘表，身为一方州牧也愈加保守，规行矩步安于现状。年轻的士子们或文人气太重，过于偏激又无实用；或因出身高贵而表面浮华，安于享乐。像徐庶已经是他们当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了。
刘琳觉得那些士子当中没什么值得托付的人，才一直拖到现在。
那个年轻人坐在众人外围，面上无谄媚之色，也无尴尬难堪之意，虽与众人格格不入，却能泰然处之，受了冷遇也浑然不觉，只因他也不欣赏他们。
“真是无趣。”她摇摇扇子，提起裙裾朝着原路走回去，黄月英见她无意逗留，也转身跟上。
两人离得那宴席远了，也能放开说话了。黄月英不解问道：“阿琳没瞧上那位徐先生的友人？”
方才刘琳眼中的惊艳与欣赏都被黄月英捕获在眼底，按照常理说，刘琳应是中意那位年轻人的。不仅如此，她还会马上将心仪之物收入囊中，不留给别人一点觊觎的机会。
可她现在立马转身走掉了，怕是无意择他为婿。
少女的心思，黄月英也琢磨不透。
“这哪里是瞧上瞧不上的问题。”刘琳恹恹地靠着软垫坐下了，把之前扔到一边的单脚铜盘拿了回来，心不在焉地剥着蜜桔。
貌如春华的少女怎么看都是美的，黄月英看着刘琳悠悠地叹了口气，微笑着走到她对面的软席上坐下，问道：“那，你是怕姨父姨母不满意？”
若那年轻人真的不是高门子弟……刘表虽然好说话，可刘琳的母亲蔡夫人定然不会同意。
“也不是，”刘琳摇了摇头，手托香腮若有所思：“总觉得……那样的人心高志远，我束缚不住。说不定他在我这也只有长得好看这一个优点呢？”说到最后，她轻快地笑起来。
刘琳虽是个眼光极高的娇娇女，可她的心愿也仅限于小女儿的情怀，希望找个能接替刘表夫妇宠爱她一生、眼里也只有她的男人。她也没有征服所有男人的野心，只求有个能奉她为公主的夫婿。
黄月英怔了怔，明白过来表妹的心思。她回想了一番那年轻人的模样，发觉自己也想象不出他耽于情爱的样子。
纵使刘琳只是个天真的少女，相人的能力却如同她父亲一样精准。或许她说的不错，那人志在高处，看似远如神祗，令人把握不住，也亲昵不得。若是女子的心留不住他，刘琳也无意强求。
“不过方才那般景象，倒像是一群鹌鹑里扎进来个小白鸽。”刘琳又歪了歪头，笑着描绘士子们聚众宴饮的场景。黄月英想了想，觉得也是。姊妹两个对看一眼，同时“扑哧”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窥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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