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的承诺》鹊玉

1、第 1 章

　　凤凰的承诺
　　序
　　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还不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习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
　　－《沈从文文集》第九卷第363页
　　凤凰，一个美丽的名字，
　　听说，《边城》里那个世外桃源般的茶峒就是它……
　　听说，那里很美，原始又纯粹……
　　听说，那里很浪漫,简单却醉人……
　　听说……
　　听说……
　　你去过么？

　　一
　　下课了，林茜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带着帽子，低头一路急行，“老师…老师…”一阵喊声传来，她疑惑地扭过头，原来是班里的一个可爱小男生。“老师，你的信。”说是信，其实是一张明信片，林茜道了声谢，放慢步子，开始仔细端详那张已经皱巴巴的卡片，心里疑惑着：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人寄这个？明信片正面是座斜拉索桥，横跨一个峡谷，她恍然大悟，急忙翻转过来看，是有几分熟悉地瘦瘦的字体“新年快乐，听说你那儿下雪了，不知道有没有下到凤凰……”林茜忽然眼眶一热，疾步走出校门，坐上出租车，回到家中，开门，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上的东西坐到了沙发上，任由思维被那张小卡片拉回时空隧道，拉到几年前，找到那个人，没错，是他，那个几乎同名的李林曦……

　　二
　　朝九晚五一族的生活是最没有惊喜可言的，每天从早上睁开眼睛都晚上闭上眼睛之间的内容几乎都是一样，除了日期在不停地增长提示着岁月的无情流失。林茜也是这样一群人中的普通一员。她是如此普通，在人群中你很难注意到她。她的经历也如此普通：爸妈的乖乖女，老师的乖乖学生，迷迷糊糊却顺顺利利考上大学，大学毕业还没有来得及对自己的前途开始迷茫，就糊而涂之地加入时髦的考研大军，因此又奢侈地在学校这个号称“青年疗养院”的地方舒服地度过了三年，继而，不可避免地在就业市场上经历一番喜怒哀乐，来到了现在工作的地方，也留在了北京，这个已经成为第二故乡的大都市。
　　转眼间工作也有两个年头了，最初的“远大理想”都让位给了机械如一的工作和生活，生活如此平静，如此波澜无惊，如此雷同，以至于每天在从宿舍到办公室的路上，她都不由会想同一个问题：我是活在今天？昨天？还是明天呢？她的问题倒也并不可笑，因为每天她都要走那条只需花费十分钟的路，地上石板的数量，路边植物的形态，甚至于每天都要碰到的那条因为额头皮肤堆积，仿佛皱着“眉头”，“忧国忧民”的沙皮狗和那狗的孤单的老主人都一如既往……
　　但这一天却稍微有些特殊，最重要的原因是：下雨了。还不到五月，难得一场春雨，缠绵了一晚上还舍不得停，早上时，天上依旧似有若无地飘着毛毛雨，虽然小，但不依不饶地还是润湿了大地的皮肤，在清润雨水的作用下，一切都不知不觉中有了些许变化：“小忧”（“忧国忧民”狗在林茜心中的爱称）穿上了鲜黄色的雨衣，它的心情仿佛也因为这雨而变得舒展，因为紧皱的眉头好像有所缓解。石板路开始变得湿滑，走路需要小心翼翼了。走过单位的花房时，那铁栅栏边的几丛蔷薇更显得清新碧绿、生机勃勃，几只麻雀站在几只快要骨朵儿起的花蕾上，正在惊喜地“议论”早晨……
　　看着、听着这一切，林茜仿佛是刚发现了春天的到来，感觉自己正慢慢溶化进这个怡人的清晨……
　　“小忧”晃着小尾巴走过来了，林茜才注意到它不只穿了雨衣，竟然还戴了可爱的卡通雨帽，刚要笑，忽然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头发，“糟糕，这么湿！”她吐了下舌头，意识到自己“神游”的太久，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向办公楼。
　　坐班车的“头儿”早到了，林茜屏着呼吸，放轻脚步，正准备往座位处溜。“小林，进来一下！”“头儿”的隔间位于部门大办公室的咽喉地带，可以“静坐而洞察天下”，因此，她只消一抬眼便看到了“拿腔作势”的林茜。
　　“主任早，今天您不用出去了，昨天您可真忙，今天……”,为掩饰自己的虚心，林茜准备了很多暖场的话，但刚一开始，就被主任打断了，“这儿有个团，机会很好，去法国和瑞士，你抓紧办吧。”随手把一摞材料拍到了林茜手里。
　　三分欢喜，七分忧愁，林茜若有所思地来到了座位上，开始清理头绪，准备工作。
　　林茜的工作单位是标准的“大院式”单位，这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典型产物。这些单位往往都归属于某部委，一般都从事相应领域的科研工作，几乎和新中国同龄，办公场所大得像个校园，办公机构设置地也很像个大学。在早些年，这样的部属在京单位是不折不扣的“皇帝的女儿”。“大院”内的人也有着共同的特点：他们的学历一般都很高，他们的优越感一般都很强，这种优越感来源于自己的“大院”，自己的工作，以及自己所属的群体。他们“目空一切”，但他们熟悉的生活正随着中国经济和社会的深刻变革悄悄地发生着变化。虽然那大大的院落似乎帮他们抵挡了一阵，但不可逆转的影响已经发生，并且将其触角延伸到了“大院”群体工作和生活的各个角落。慢慢这些有强烈优越感的人发现自己的饭碗开始倾斜，如果不做些努力，大有颠覆的危险。还好他们的顶头领导机构，也就是他们的“父亲”依旧有权有势，虽然“子女”众多，却也还可以保障“大河有水，小河宽”。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的道理处处显灵，即使是在“父子”之间。聪明的“大院人”也深谙个中道理，在和上级打交道时，暂时收起自己的倨傲，变得谦恭有礼，虽然有时分寸掌握不当，有些许卑躬之嫌。林茜经常要从事的工作便是如此，上学时她的专业方向是曾经很流行的外贸，但过份的流行冲淡了它的价值，在就业市场上一番搏斗后，老天给她开了个玩笑，让她从事了一份自己最不愿意干的工作--翻译。但马上，她就发现了这份工作的优势：增长见识以及很多的不可预见。她的工作内容中重要的一项是担任出国考察团的随团翻译。这项工作充分体现出了上面两种优势：也许会遇上一群素质极高的人，去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留下一段不可多得的美妙经历。凭借以往经验，林茜这样鼓励自己。但这样的美梦要先从噩梦开始，那就是“手续”，这样考察团的筹备任务往往是千头万绪，“手续”繁杂，一旦启动起来，林茜就不得不化身为“跳蚤”（同事们对从事这种任务的人的“尊称”）, 把所有原来从不相干的人串联起来，组成一个小团体，完成一个共同的目标：出国考察。
　　想到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手续，林茜深吸一口气，随手拿起写满考察团成员联系方式的一页瞟了一眼，意外地，在最后一行里，她看到了一个名字“李林曦”， “好像的名字”，这个想法在脑子里一闪而过。
　　三
　　手机屏幕忽然闪了一下，林茜拿起一看，一条新短信“老婆，我学会“三只熊”了，晚上打电话是唱给你听哦！！！”看着那夸张的三个叹号，林茜眼前仿佛浮现出男友那得意洋洋臭显摆的“嬉皮笑脸”。“这个家伙…”, “三只熊”是林茜最近痴迷的韩剧里一首颇具喜剧效果的歌，第一次听到，她简直笑破了肚皮，忙不迭地给男友发短信分享，没想到他竟然学会了。
　　林茜和男友十来岁上就认识了，他们也可以勉强算是“青梅竹马”了，不过他们更喜欢英文中的说法，“童年时代的甜心”（childhood sweetheart）,两人一齐把它改成了“少年时代的甜心”。
　　男友在林茜的心目中优秀而完美。他爱林茜，对林茜好，这是基本条件，自然不用说。从外表来讲，他也算是个帅哥了；从性格上来讲，虽然他家庭条件优越，但他身上并没有一丝纨绔子弟的痕迹；他好动，仿佛永远的积极乐观，这一点和内向而略嫌忧郁的林茜刚好互补，交往久了，林茜自然地在心里很依赖他，仿佛开朗而豁达的他可以帮她化解一切烦恼。
　　两人之间遗憾的一点是：虽然很早就认识，但由于一直在不同的地方求学，两人相处的日子却屈指可数。本来好容易大学毕业了，永远积极上进的陈晓又开始攻读本专业的硕士学位，并且好像有出国的打算。但两人的感情却一如既往的甜蜜而稳定，被周围的朋友羡慕地称为“现实生活中的爱情童话”。
　　林茜嘴角带着幸福的微笑和男友发了一通短信，说了些无用但甜蜜的话。但想起男友念念不忘的出国的打算，她心里不由闪过一丝不快。林茜是个典型的随遇而安的人，不客气地讲就是没有进取心，她害怕一切形式的改变，就希望自己窝到一个安逸的小地方，，安安静静地读书，安安静静地任思想去天马行空，安安静静地进行自己的生活。

　　四
　　五月的天气，老天爷仿佛被什么迷惑了，在春夏两季中摇摆而拿不定主意，是留下春天的百花，还是尽快享受夏天的凉风呢？这可苦了街头的行人，时装秀都难以企及的多样化衣着每日都在街头展览，从短袖到衬衣到毛衣甚至于棉衣，形形色色，五花八门。昨天小风飕飕，因为大早要出门，林茜赶忙拿出套头毛衣，厚墩墩的牛仔裤捂上，坐了出租车直接去办考察团出国的手续，不到十点，她已经跑完了数个办公室，来回送了无数份的文件。“终于今天又圆满了！”林茜长出一口气，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那个赫赫有名的部委大门，外面居然艳阳高照，几秒钟的功夫，林茜就浑身燥热，刚好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林茜再也不想着去挤地铁省钱了，直接上了车，准备回单位。办完了手头的事，林茜一身轻松，心里也觉得干干净净的，非常舒畅。出租车开始盘桥，她也饶有兴趣地看着窗外，打量着这熟悉的城市：路上的车真多，像玩具一样，摆满了各条道路，车速缓慢，从高高的桥上望下，仿佛是个超大型的停车场；空气还是雾蒙蒙的，高高的建筑物都浓缩成了灰色的剪影。林茜叹了一口气，想着：这环境可真是够戗。出租车在桥上像串花一样，林茜彻底没了方向感，再往桥下看时，大“停车场”已经变成了一些粗陋的简易房，房子外面见缝插针地扯了几条绳子，通过绳子上晾晒的咸菜干似的几件衣服，可以判断出这里还有人居住，“可怜的城市边缘人，他们的所得和付出多不成比例……”，林茜正想着，车窗外一闪而过了一个简易房群中的一个简陋小饭店，挂了一个招牌，上书“荷香小筑”。林茜一震，这漂亮的名字和这糟糕的环境形成的极大的反差，让她又开始了天马行空的神游。
　　雄壮的“上海滩”主题曲一下子“惊醒”了她，手机响了，“喂，小林，你送完那些文件了？今天有时间吗，过来把签证表填一下吧，填完，咱就可以早点送到使馆了，可以……” 其它的话在林茜的脑子里只留下了嗡嗡的回声，想到空调车外明艳艳的太阳，想到又要回那个压抑的地方，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偷得的半日闲，心里真是十万个不乐意……
　　十份表格，林茜预计一小时就可以轻松搞定，没曾想一口气填了快三个小时，还没有结束。早上出来早，早饭还没吃，午饭眼看也过点了，林茜已经开始头晕眼花，因此一边填，一边在心里埋怨“这些国家真讨厌，你调查那么仔细干吗，你管人家家有几口人，人有几分田呢？”，看到密密麻麻的信息表，她又咕哝“干吗这么多兄弟姐妹呀，看来计划生育真是必要”。终于到最后一份了，被蝇头小字挤满了的信息表忽然变得空荡荡了，婚姻：未婚，子女：无……林茜的眼前一亮，在表上填到，姓名：李林曦，“噢，原来是他”。填表的过程中，林茜了解了这个几乎同名的人的基本情况：和她同龄，毕业于国内最有名的大学，学了最理智的专业，在一个名字极其吓人的地方工作，是她单位领导部门的领导部门。林茜只花了短短几分钟就完成了这张表的填写，心满意足地理好纷乱的表格，交给永远严肃的吴处，这是这种政府机构里最常听到的称呼了。
　　林茜重新踏上了回去的路，这次却变得若有所思，她开始对这个同名又同龄的家伙有了点兴趣，开始在心里猜想着他是什么样的。不过最终结论只有一个，大概是那种在部委里经常可以见到的少年老成，一点儿不成熟却也打着官腔的那种让人望而生厌的那种人吧。
　　五
　　在林茜看来像长征一样漫长的出国手续终于在一个月后正式结束了，还是严肃的吴处的通知“小林呀，今天过来开个会吧，出国前教育。”林茜对这个颇为土气的“教育”很是好奇，但却知道这个“教育”的进行绝对是个好兆头，因为只有在万事具备的前提下，才会有这个必要。成行真的在即了。因此，和以往去部里的心情完全不同，林茜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阿尔卑斯山的雄姿，她满心欢喜甚至有几分激动地坐上了车。
　　到了会议室时，人已经基本都到齐了，林茜对考察团的成员可谓是熟悉又陌生，她曾经无数次地整理过他们的个人资料，包括照片，每个人的具体情况都已经印到了她的脑海里。但这些都像是纸上谈兵，完全没有感性认识。今天林茜终于见到了“真人”，感觉颇为不同。考察团的团长是位不苟言笑，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的老先生，他的职位颇高，说话永远是言简意赅，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敬畏感。他第一个发言，大致介绍了出国的主要任务，又大致介绍了在座的团员，接下来就建议大家来个自我介绍，毕竟接下来的十来天内彼此陌生的十个人要朝夕相处。这时，林茜才弄清楚，在整个团里除了自己是人微言轻的“小跟班”之外，还有那个严肃的吴处，剩下的团员不是来自于上级部门，就是本部门职位相当高的人。吴处看来是做办公室一类的工作的，做的自我介绍都很像是给领导汇报工作，她滔滔不绝了一通，最后一句让林茜颇有些不爽，“我一定和小林一起为大家做好服务工作。”主要原因是这句话触到了林茜的痛处，林茜一直不愿做翻译，就是讨厌它处处体现出的“工具”的作用，但想想又很无奈，偏偏又被提起，心里不免不快；另外一个原因大概是担心和吴处的合作了，虽然只有短短的几次交往，林茜对和这位永远一脸严肃的吴处合作在心里实在是没有一点把握。
　　林茜想着可能出现的“棘手”事，自我介绍已经转到了李林曦处，他一开口，林茜才抬起头，忽然想到自己曾经“研究”过这个人。他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顶头，和林茜中间隔得挺远。林茜留意观察，李林曦是个很普通的人，坐在那儿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连衣着也都是非常不抢眼的灰色，不过他倒不是林茜想象中的那种少年老成的“机关人”，相反，他戴着一副眼睛，很斯文的样子，说话也一板一眼，听口音是个南方人。李林曦只说了两三句话，就转到下一位了。林茜的脑子也马上集中到了自己呆会儿要说的内容。
　　会议结束了，第二天就要启程了，林茜和吴处商量了一下出发的细节，非常激动地返回住处，一晚上的梦都是埃菲尔铁塔和浪漫的巴黎。
　　六
　　自从手上拿到护照和机票,林茜才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规定好的程序,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向她微笑致意.
　　整个一晚上,目的地各种标志的影像就像电影一样出现在她的梦中,挥之不去.但凌晨五点,闹钟一响,林茜还是精神抖擞,绝无迟疑地坐了起来,打理好一切后,拖上小小的行礼赶往集合地.
　　只等了小片刻,十名团员就如约而至了。接下来的事情便很顺利了：到达机场，办好行礼，等待，登记。直至最后上了飞机，林茜才发现同龄的李林曦竟然按资格享受的是商务舱。“一样是同龄人，跟人家差距怎么这么大！”林茜心里酸溜溜地闪过了这样一句话，但精神处于高度亢奋状态的她马上就开始把所有精力用在东张西望上，“一切都那么新奇，生活真是太棒了！”她心里暗自感叹。
　　乘坐飞机长途旅行可真不是好玩的事情，七八个小时后，林茜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已经被卸成了几大块，松松软软，再也没有任何力气，脑袋里像絮上了棉花，脚凭空胖了一圈，撑在鞋里，肿胀难忍。飞机降落的是苏黎世国际机场，下了飞机，众人心里都忽然失去了安全感，熟悉的黄皮肤黑头发全部成了白皮肤或黑皮肤，以及五颜六色的头发；熟悉的方块字完全被曲曲拐拐的外文代替。幸好，机场的指示非常清楚，取完行李后，走出机场，林茜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机场外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每个人都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很明显地大家的心都揪起来，更加感觉到不安。“小林，没有人来接我们么？”吴处严肃的脸上简直都要变得阴沉起来，“我…我走之前给马巴赫先生打过电话了，他说来接我们的呀？”林茜也非常焦急，涨红了脸，“知道号码么，快给他打电话！”，“噢，”林茜赶忙答应，四处望望，心里在琢磨着电话怎么打，“你没有拿手机么？”吴处追问，“我…我手机是神州行，没办法用…”林茜又结巴，声音也小的只有自己能听到了，看到吴处不耐烦的神气，林茜更着急，刚好看到一个人路过，赶忙鼓足勇气去询问电话怎么打，多亏了这个热心的路人，林茜找到了个投币电话，多亏临行前同事给的几欧元的硬币，林茜急忙拿出一个塞进去，“当啷”一声响，硬币没了，拿起话筒，里面嘟嘟地响着，还是没法用，同去的吴处又要说些什么，林茜更是手忙脚乱，手足无措，李林曦也赶了过来，说了一句，“话筒下有使用提示吧？”林茜这才收起慌张，认真读完提示，才发现应该先拿起话筒，再投硬币，电话通了，他们的联系人马巴赫也是焦急的声音，语速都快了很多“对不起，堵车，请耐心等一会儿，马上到！”得到这个答复后，众人才算是吃了定心丸，脸上的焦急神色也一扫而光。
　　长出一口气的林茜想到自己刚才的慌乱，不禁有丝惭愧，怎么能那么沉不住气呢？想到李林曦的那句提醒，她在心里有几分感激。
　　在国外的旅程开始了，这次出国考察的任务很重，他们每天都在会议室、工厂或现场奔波，林茜每天担心着自己工作时的翻译，还和吴处负责着全团人的吃喝拉撒，直到晚上和众人告别后，一天的工作才算正式结束，通常走进房间，猛然放松紧绷的神经，她都会瘫软到床上，充分享受属于自己的为数不多的时刻，今天又是这样，她头脑空空，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过了十来分钟，感觉有了点精神，忽然很想出去走走，“买张当地的贺卡给陈哓寄回去，一定会很有意义。”她想到。
　　他们住的饭店很小，但很温馨，门外还有一个小咖啡馆和小杂货店，杂货店门外挂了一溜的明信片，林茜回饭店时已经注意到了，门外已是黄昏，快到夏天了，欧洲的白天很长，很像黄昏的时光其实已经是八点多了，咖啡馆内坐了不少闲人，他们悠闲的神态也感染了林茜，她长长呼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左右一望，竟然发现了同样闲坐在饭店门口长凳上的李林曦，他也看见了她，因为他正朝她微笑，林茜走过去，准备闲聊几句，“小林，毕业几年了呀？”李林曦先开口，平常的交往中，他随别人叫她小林，林茜也随大众叫他小李，李林曦的这句老气横秋的问话把林茜逗笑了，“你是99级的吧，我也是，咱俩同龄！”问话的人显然很惊讶，“你就像是本科刚毕业的小姑娘！”“我把你的话当作是恭维吧。”“我们的名字很像呀，你是哪个xi？”“茜茜公主的茜，我妈喜欢她，所以…”同龄人之间的隔阂本来就小，几句对话让他们更加熟稔。
　　人在国外，总会有意想不到的麻烦，李林曦就赶上了一个，他的箱子在机场取行李时被告知可能会迟到一会儿，但机场的人保证当天晚上十二点前一定送到，因此大家也都没有在意，谁知道等到第二天的中午，箱子还是不见踪影，林茜不住地往机场打电话，最初得到消息是正在找，这个答复让一向稳重沉着的李林曦也坐不住了，可怜的他连身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了，林茜作为团里的“服务人员”，义不容辞地陪他逛街买了两件简单的T恤，并且一路安慰。
　　奇迹发生了，考察团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洛桑，他们刚抵达新的饭店，那只失踪的箱子被送到了苏黎世，大家都哭笑不得，幸亏机场的服务态度良好，承诺马上把它快递到洛桑，考察团到任何地方都是旋风似的，最长只待一个晚上，李林曦的箱子便在机场的配合下上演了一处“慢半拍”的闹剧，林茜不得不每天和机场联系，通知自己的新目的地，顺便练习英语听力。机场也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快递，好在大家知道它没有丢，一次后，也都不再着急，这只“淘气”的箱子也变成了餐桌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给考察团的人增添了不少欢乐。
　　不知不觉中，考察的行程已经过去了五天，马上就是周末了，大家都打算趁着周末好好休息和游玩一下，一路随行的马巴赫不辞辛劳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去处：阿尔卑斯山脚下的Zermatt小镇。
　　几天在国外的相处，考察团的10个人颇有相依为命的感觉，之间的关系已经是非常亲近了，连吴处都缓和了不少，林茜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而林茜和李林曦因为之前的对话，因为那只让人“哭笑不得”的箱子更是熟悉了不少，每次出行都会坐在一起，开心地谈天论地，熟悉以后，林茜才发现李林曦竟然相当健谈，他说起话来相当有自己的见地，连路上几乎一言不发的团长都点头不已，几次忍不住夸道“这小伙子行！”
　　听说要去阿尔卑斯山，一行人简直都有点狂喜。 Zermatt小镇虽然小，却是个度假胜地。虽然驱车四个小时后才到，众人没有任何疲劳的感觉，马上就把它逛了一圈。木头的小屋，可爱的红色屋顶，到处盛开的灿烂小花，不是在童话世界还能是哪呢？马巴赫骄傲地宣布，明天带他们去做一项他最喜欢的活动：爬阿尔卑斯山，到一处农庄吃“风度”――芝士火锅。大家的心被他忽悠地仿佛已经先行攀登上了美丽的阿尔卑斯山。
　　第二天一大早，心急的人们就开始登山了，一路向上，蓝天白云下，绿草野花之间，有淙淙流泉，啭啭鸟鸣，沙沙松涛，温馨的花香混杂着草香，他们的视觉，感觉，听觉都得到了最大满足。
　　他们爬的那段阿尔卑斯山并没有多陡峭，但弯弯绕绕的小路，直射的阳光，还是很耗体力，人困马乏之时，他们终于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农庄，说是农庄，其实是一个任何历史材料都无法明确记录的古老小村庄，黑色的木头小屋，像是积木搭建，远看像一堆快要腐烂的木头，但详细了解后才知道他们已在风雨中耸立了近6、7个世纪，他们都很低调，默默地与周围和谐共存。他们的主人们仿佛在竞赛，在可爱的小窗户、小阳台和小台阶上摆满了各种灿烂怒放的小花，让这个古老的小村庄到处都充满了阳光和生命的活力。
　　在这里他们吃到了闻名且正宗的瑞士芝士火锅（法语发音风度），风干肉和腌肉，非常可口。
　　吃完饭，喝完茶，马巴赫建议大家多休息会儿，反正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完成的工作在等着。舒服地坐卧在原木雕刻而成的凳子上，阳光暖洋洋的照耀，周围是布满蓝色小花的草甸，林茜觉得自己整个人仿佛也要融化到这和谐的环境中了。
　　“知道这是什么花吗？”李林曦弯腰摘了一支蓝色小花，凑到林茜跟前问道，“很有名吗？”“很有名，很好听的名字。”“勿忘我？”“聪明！”“我瞎猜的，想到你说的名字很好听，”“那也很聪明”，李林曦笑着夸奖，“送给你了！”他接着说，林茜笑咪咪地接着。
　　被山顶的风光吸引，很多人都开始试探性地往其它地方去“探险”，舒服的凳子上只剩下林茜和李林曦，他们都靠在椅背上，仰面看着蓝天，好像在欣赏悠闲的白云，林茜手里还玩弄着那朵精致的小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林曦聊着，也许是已经很熟悉了，也许是精神太放松，他们的谈话不再是以前的内容，更多的是关于自己的生活，
　　……
　　“你喜欢看片子吗？”
　　“喜欢”
　　“比如什么？”
　　“007”
　　“哈，小孩子才喜欢的，你是喜欢邦女郎吧？哈”
　　“邦德兄足矣，邦女郎于我如浮云耳”
　　“噢，看不出来呀！呵呵，你有女朋友了吗？”
　　“不告诉你。”
　　林茜忽然为这种口气的回答而一惊。
　　“你呢？有男朋友吗？”
　　“有呀，好多年了。”
　　“噢！”
　　李林曦沉默了，好久对话没有再继续，林茜陶醉在大自然怡人的美景中，仿佛快睡着了……
　　登山后的第二天的安排更让人激动：乘坐米轨火车上雪山。
　　雪山上的气温会比镇上低十来度，因此，再见面时，每人都增添了不少衣服，一下子臃肿起来。上雪山坐的火车由于要爬很陡的山，因此聪明的瑞士人在轨道中装了一个像牙齿般可以咬合的链条，牵引着火车上车。坐上火车，车内的游客居然也摩肩擦踵，离雪山越来越近，轨道两边都是笔直的峭壁，远方还有冰川，雪滑动的痕迹还都可以发现，仿佛世界一下子被冰冻，一切都保持了原有的状态。林茜觉得自己的眼睛已经不够用了，她要惊叹那冰川，要惊叹远处圣女峰的英姿，山上跑过的一只驯鹿样的动物也让她不住赞叹。忽然，她看见在两个山峰之间有个小湖被冰冻起来，因为那曾经的清澈湖水的缘故，小湖就像是镶嵌在山峰间的翡翠，碧绿喜人。林茜赶忙站起来，靠近窗户，费力从臃肿的衣服后面摸过背包，取出相机，正准备打开，火车忽然颠簸了一下，双手都忙于折腾相机，她一下子失去平衡，忽然感觉到一股力量支撑了自己一下，她定稳神一看，是李林曦扶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说谢谢，车又是一颠，还是那只胳膊支撑了一下不稳的她，车终于平稳了，林茜的照片也拍了好几张，收拾好东西，林茜才发现李林曦站在自己旁边，一只手扶着窗户边的栏杆，那只曾经扶了自己两次的胳膊很自然地绕过自己也搭在栏杆上，而她也被圈在了一个仿佛无意为之的空间中，因为人多，这个包围圈还缩小了一些，林茜变得僵直起来，她没有再坐下，也没有再说话，回头专注地看着窗外，一动也不敢动……
　　在瑞士的公务活动结束了，一行人乘坐大名鼎鼎的TGV依依惜别如诗如画的瑞士来到了巴黎。巴黎是此次考察的最后一站，公务活动完毕后，他们便要乘坐第二天一大早的飞机回国了。
　　早上出发开会前，林茜收到前台的一个好消息：李林曦总是慢半拍的行李到了。林茜放下电话，急忙去拍打李林曦的房门。门开了，露出一张疑惑的脸，“小李，surprise，和你阔别九天之久的好朋友马上就要和你重逢了！”林茜夸张地大嚷，那张疑惑的脸上更加疑惑，经过一番解释，李林曦咧嘴一笑，难得地幽默了一句，“他们应该直接给我送回北京，现在我还得费劲把它拎回去。”
　　一团人在饭店大堂集合时，李林曦最后一个出现，他的出场竟然引起了一场“震动”，他不再是一身休闲的T恤衫和牛仔裤，而是换上了一套西服。“肯定是在那个失而复得的箱子里找出来的。”林茜暗自揣测。突然间变了形象，大家一时都不太适应，深色的西服，白色的衬衣虽然普通，但却衬得整个人都变得神采奕奕。“没想到小李这么帅呀！”快人快嘴的吴处马上评价了一句，大家马上开始善意地起哄“幸亏你明天要走了，要不岂不是能骗个漂亮的法国美女？”李林曦讪讪地笑了两声，看得出，他并不太习惯被这样开玩笑。
　　原定一天的会议一个上午居然就结束了，紧张的行程中突然多出了半天的自由时间。疲惫的团员们一下子精神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者应该怎么来享受这“偷来”的半天。有的建议去老佛爷百货购物；有的想去市内走走，欣赏一下美丽的巴黎；还有的想去卢佛宫，各有道理，互不想让。向来沉默的团长发话了，他除了主持平常的工作，对之外的娱乐休闲向来都是随大流，这次却一反常态，挨个否定了大家的提议“逛街哪不行？齁贵的，买地起么？城市有什么好看的，又脏又乱，再说，半天时间怎么够？卢佛宫？那是去看人的，没意思，”他竟然像孩子般地笑了一下，还故作神秘，“我给大家推荐个地方，一定好，奥赛博物馆，去看印象主义画派的画。”团长已经来过巴黎很多次了，大家由不得信任他的决定，又何况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决定。但“印象主义”这个名字对多数人来讲，实在是太过陌生。
　　团长所谓的奥赛博物馆在赛纳河畔，主要收藏19、20世纪的印象派画作，博物馆的前身是个火车站，为1900年的万国博览会而修建，博物馆的馆藏都是从原来的卢佛宫过来的，估计它在印象派画作的收藏方面有相当的权威了。这些内容都是大家进馆后才了解到的，知道了它的不寻常，刚才的将信将疑也不由减少了几分。
　　火车站改造而成的博物馆有着高高的，类似于教堂的穹隆状的天花板，宽敞的空间内，馆内的气氛肃穆十分。每个参观的人一旦走进便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呼吸的声音仿佛都变轻了。一群鸡鸭般吵吵的小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进了门，也被这种气氛影响，忽然变得安静了。在老师的指引下，他们乖乖走到一处画作前，就地盘腿坐下，仰着小脑袋，等待老师的介绍。林茜随行的团员也被这种气氛感染，心情变得庄重起来。因为十个人刚好成一组，一名美术馆的解说员款款走了过来，非常热情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讲解，团长看了一眼，“小林，你给我们翻译吧。”林茜曾经读过雷诺阿的儿子写的《雷诺阿传》，自恃有最基本的了解，倒也不怯场。介绍开始了，漂亮的解说员和林茜年龄相仿，两个人都是瘦瘦的、说话声音细细、轻轻地，一句英语，一句汉语，娓娓动听。不知不觉中把参观的人们带入了艺术的世界。
　　林茜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她使出浑身解数，力求自己的翻译能够配上那些完美的画作。在她们的带领下，众人沿着印象主义画派的历史发展脉络，来了一次“穿越时空”的艺术之旅。莫奈、马奈等大画家仿佛排成了队，用自己最伟大的作品，等候他们的鉴赏。他们欣赏了《日出印象》，亲身感觉了莫奈对光、影以及色瞬间的把握；他们看到天使般的儿童画像，领略到了雷诺阿的明媚；透过凡高自画像上发绿的脸色和近乎疯狂的眼神，画家令人窒息的阴郁让他们明显感觉到不安。在一幅《梧桐树群》的画作前，大家更是被震撼了，这一幅是凡高在精神病发作间歇时作的画，明黄色的树冠何曾是树，那分明就是熊熊燃烧着的火焰，近距离欣赏，画家用画笔在画布上横扫出的痕迹清晰可辨，那种坚定，那种决断深深打动了每一个人。林茜忘了自己是在翻译，她好像已经变身成了解说，正在将自己心灵的感动传递给现场每个人。到了一幅画有朋友聚会的油画前，解说员指着其中一位面向画外的人说，“这是著名作家××，是印象主义画派的热情支持者……”,一个拗口的法语名字一下从林茜耳边滑过，她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什么作家？她忽然结巴起来，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众人也为这突然的中断一惊，林茜的脸“腾”地飞红，开始莫名紧张。“是左拉，法国著名作家”，李林曦小声在她耳边提醒了一句，林茜恍然，娓娓动听的介绍又得以继续……
　　参观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三个多小时，走出博物馆，眼睛被明亮的阳光晃地差点睁不开，一行人这才像是大梦初醒，回到了现实生活。真正的艺术真能感染人，即使你对它知之甚少，只要你站在它面前，七魂六魄一定会被摄了去，让你不自觉地远离尘嚣，开始心灵的旅行。“小李，谢谢救场！”林茜专门走到李林曦面前说，“I’m so proud of you！”这是她听到的回答……
　　回去的日子到了，“梁园虽好，终非吾乡。”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天，也足以让人开始想家，返程的飞机上，林茜不像来时对什么都觉得新奇，她些许沉默地坐着，手上拿着本书，但她的心思好像并不在书上，她在回想那句听到的非常意外的英文，她在琢磨那个“包围圈”，无意的？有意的？
　　七
　　“人是社会的人”，人尽皆知的道理。在这个社会上，每人都有自己固定扮演的角色，喜欢也罢，逃避也罢，属于你的角色一定会如影随形，并不会轻易放开你。国外的十天，考察团的成员从最初的拘谨到熟悉到“不拘礼”的熟，最终，每个人都暂时逃脱了自己的现实角色，威严的上司变成了和蔼可亲，且有几分孩子气的长者；言听计从的下属也不再时时保持“向领导汇报工作”似的“警戒”；紧张的，放松了；内敛的，活泼了；寡言的，健谈了；“手忙脚乱”，“稀里糊涂”却也努力工作的林茜也成了众人喜欢的“小姑娘”。在一次集体照里，大家亲密地凑在一起，或坐、或躺，有的人甚至举起一条腿来抢镜头。但这和谐的一切，在他们走出北京国际机场后马上就消失了，是“无影无踪”的消失，仿佛它从来就不曾存在过。高级的人被高级的车接走了，林茜忽然孤单下来，涉世不深的她还在为这种突变而感到不惑，突然，她就孤单下来了。在出关前，她走在队伍的末尾，看到前面的李林曦仿佛有意放慢了脚步，她快走几步赶过去，正准备说几句话，两人的电话都响了，有人接，李林曦在临上车前对每个人都说了声“再见”，这也是他们两个人间说的最后一句话。
　　之后，团里似乎还有一个聚会，但林茜借故没有去，她能准确想象出每个人在聚会中的表现，她并无兴趣看到记忆中的美好被毁掉的样子。
　　之后，李林曦给她打过一次电话，问了当时考察中的一些东西，接着便挂了。
　　之后，林茜也给他打了一次电话，似乎打算闲话几句，但慌乱中却发现并没有什么内容可以聊，也就挂了。
　　她又开始扮演自己的现实角色，沉浸到自己的喜怒哀乐中，程序化的生活重新开始，日子一天天过去……
　　八
　　林茜的生活中最近有了很重要的变化：陈晓毕业了。优秀的陈晓既找到了工作－一个知名外企，还拿到了美国一所学校的offer。何去何从？出国学习一直是陈晓的一个梦想，因此这个决定对他来说非常容易做。陈晓的父亲年轻时曾经有一个机会去美国，因为家里的原因给耽误了，那个不曾实现的梦想也就成了他人生的一大遗憾，现在看到儿子这么争气，当然是热情地支持，陈晓的妈妈虽然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偷偷掉了几次眼泪，但明理的她当然是以儿子的选择为自己的最优选择。最后的决定权意外地落到了林茜手里。“要走，咱俩一起走；要不，我就不走了！”陈晓是早就表过态的。在陈晓得到明确答复前，林茜心里偷偷希望男友可以留下来，反正他已经找到一份诱人的工作，留下来可以继续熟悉而稳定的生活。自从陈晓告诉她面前可选的两条路后，她几乎一夜未眠，脑子里纷纷乱，接下来的几天，她仿佛都处于一种梦游状态，直到听到一个骇人的消息：办公室的一位同事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
　　“幸亏抢救及时，真可怕！”
　　“怎么会呢？他那么年轻！”
　　“可不是？还不到50呢！哎，好好过吧！”
　　……
　　林茜对这个生病的同事印象并不深，她知道他已经在这个单位工作了20多年，换过很多部门，但好像永远做的都是辅助性的工作。他在林茜的办公室基本上也是可有可无，因此他在办公室很少和别人打交道，每天一来就坐到自己的小隔断里，除了偶尔站起来出去抽根烟什么的，没有人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也许因为他默默无闻惯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才让人更有感慨。
　　也许别人只是感叹一下就算了，林茜坐在座位上，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他在同样的环境呆了20多年？”这个数字几乎和她同龄，每天都在这个四角的空间中？林茜抬头望望低压着的天花板，环顾自己所处的四角形的环境，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难道我也要这样吗？像影子一样活着，看时间一天天过去？”之前经常想过的问题重新浮现到她的脑海，“我是活在今天，昨天还是明天？”她突然间理解了陈晓的决定，年轻人是应该有梦想的，年轻人也是应该去追求自己的梦想，追逐梦想，即使可能会出错，也是会被上天原谅的，因为这正是年轻人才能负担得起的奢侈。林茜甚至开始感谢陈晓，只有他这样的选择才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机会，一个去清理积压在心灵仓库深处梦想的机会，一个去追求它的机会。
　　得知这样的消息，陈晓的喜悦是可想而知的，他把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咱俩先结婚，你办陪读跟我出去，然后到那边转身份，你去学你想学的东西，如果我们勤俭些，我的奖学金的钱应该是够了。
　　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一切都马上要变成逐步实施的计划。
　　九
　　已经拥有的东西最不为人珍惜，但一想到要放弃，才愈发觉得它的珍贵，还没有离开，林茜对自己的工作便已经开始留恋，她留恋工作提供给她的种种机会，她留恋工作赋予她的安全感，她留恋工作常常带给她的各种“出乎意料”，留恋一切美好的，甚至包括那些缺憾，林茜打算在临行前，给自己充分的时间来继续体验这种将来不再拥有的生活。
　　近来，办公室不是太忙，下午在宿舍睡了一小觉，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去办公室的一路上都还是像在梦游，林茜已经坐到办公室时，又愣了几分钟，才算过了午休的迷糊劲儿。打开电脑，查查信箱，因为到得比较早，她“偷偷”登陆上了MSN，准备看看又有哪些闲人挂在网上。
　　MSN的发明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它仿佛大大拉近了人们的心理距离，但又似乎加大了人们的实际距离，比如林茜已经好久没有和在同一个城市的“闺中蜜友”们见面了，好像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见面也就变得不再有意义。MSN的另一大弊端在林茜看来，就是时间的浪费了，它简直就是个吃时间的老虎机，打开它，东聊一句，西侃一通，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甚至一天时间不听声响地就溜走了。所以单位出台禁止工作时间上MSN时，虽然感觉不方便，林茜倒是完全支持的。“不过，早到的时间可以除外了”，林茜颇善于自我安慰。
　　忽然一个图标闪了一下，林茜好奇地点击了一下，一个不熟悉的名字在说话，“你是谁呀？”，林茜诧异，“我还想问你呢？”，“呵呵，可是林茜？最近好吗？”“哦”，林茜忽然知道是谁了，从欧洲回来后，她曾经通过MSN的交友功能给李林曦发过一封信，后来增加了好多次好友，大概是把他也加入了，但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图标显示为“在线”，时间长了，也就忘了，肯定是他了，林茜感觉很惊讶，也为这种方式的重逢感觉很奇怪。
　　“你是李林曦吧？很意外呀，好久不见。”
　　“呵呵，是呀。”
　　林茜忽然很讨厌这个人说话的方式，怎么感觉那么不爽快，刚好上班时间到了，她在对话框里敲上一个笑脸后，毅然退出了。
　　然而，记忆的闸门却不期然开启了，她想到两三个月前的欧洲之行，想到了很多和他有关的记忆，一下午做事都有些心不在焉。
　　下班时间好不容易熬到了，等所有同事都离开办公室后，林茜才急忙又重新登陆，在线的人只剩下李林曦了。
　　她在网上胡乱逛着，既不下班走，也不主动对话，就是慢慢地消磨时间。果然，她奇怪的心理下付出的耐心也算是有了结果，那个图标又闪了，
　　“呵呵，还没下班？”
　　“哦，加会儿班。”
　　“最近怎么样呀？”
　　“呆着，就那样。”
　　林茜仿佛不耐烦的样子，写完后，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又加上，
　　“其实，我马上就要辞职了，”
　　“哦，换工作？”
　　“不，出国。”
　　“啊？？？”
　　林茜看到这夸张的反应，心里竟然有些窃喜，细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
　　“太突然了，你临行前我们坐坐吧？”
　　这个反应，林茜倒是颇为诧异，诧异那颇为老套的“坐坐”，更诧异他的邀请，说老实话，自从机场匆匆分别，他们还从没见过呢？
　　“好啊，你什么时候有空？”
　　“今天呢？”
　　林茜心里又是觉得好突然，忽然想起约好朋友一起逛街了，但又实在不愿意拒绝，
　　“好啊，没问题。”
　　林茜痛快地答应，约好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她很满足地关上电脑。给好友打电话改变计划时，自然被好友一顿谴责，林茜又是笑脸，又是耍赖，才勉强摆平了愤愤不平的好友。
　　十
　　约好的地方林茜并不熟悉，还好她碰上了一位尽职的出租车司机，直接将她载到了约好酒吧的门口，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林茜就喜欢上了它，这个酒吧改自北京胡同里的老四合院，灰色的砖墙，矮矮的房檐，上边的瓦上似乎还长有星星草。时间已近黄昏，酒吧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斗大的繁体书写的“过客”两字映入眼帘，林茜心里被什么触动了一下，然而真正去体味时，那种无法捉摸的感觉却仿佛倏而消失了。
　　走入酒吧，才知道室内的空间原来是小四合院的庭院，酒吧内并没有震耳欲聋、噪音般的音乐，周围的一切显得随意而亲切。
　　酒吧不大，找人也就不难，林茜远远就看到了角落里一个穿白衬衣的背影，她深吸口气走过去，两人机场一别之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这样开始了。
　　两人都要了一杯“过客”酒吧的特色酒－过客，一杯红红、辣辣的鸡尾酒。
　　最初，两人都有些拘谨，但随着话题慢慢展开，心也就慢慢开始放松，就像多年不见，忽然重复的老友。
　　对话的内容多是在说最近的进展，林茜简单说明了自己出国的打算，李林曦微笑着，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很好呀，机会难得，可惜，就是又少了个好朋友啊！”
　　林茜礼貌地笑了，但心里其实在想，“我们算是朋友吗？还好朋友！”
　　自从他们见面，仿佛只有一会儿，但其实两个小时已经悄悄溜走，林茜喝完杯中酒，两人告别。
　　坐在出租车上，喝猛了的酒开始起作用，林茜抚摸着些许发烫的额头，看着车窗外梦幻般的霓虹灯的世界，她实在疑惑：刚才那个人，那个酒吧、那场见面怎么感觉也是那么虚幻呢？“过客，过客……”，她心里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他真会选地方，他们两人不就是彼此的匆匆过客吗？
　　十一
　　申请出国的手续虽然复杂，但是在颇有经验的陈晓和热心的陈晓父亲的指导和帮助下，倒也一切顺利。
　　一天，林茜的手机上接收到了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能帮我一个忙吗？”凭感觉，她大概知道是谁，翻查了一下当时出国的材料，果然不错，李林曦！
　　“当然可以了，很乐意。”
　　“我有一个发言，需要用英语，我翻译了原来写的一篇论文，但英文太差，能帮着改改吗？”
　　林茜很乐意，其实她很好奇想了解他写的东西是怎样的，以前只听他说话，就觉得他是个挺优秀的人，他写的东西又会怎样呢？
　　论文收到了，林茜对自己的英语颇有些自满，毕竟做了几年专业的翻译吗！
　　然而，这次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李林曦所谓的差的英语林茜可一点没觉得，仔细看完一遍后，竟然很少有改动的内容，相反，还有一些颇值得她学习的内容，这让林茜有些气馁，“不应该呀，怎么能好到这种程度？”不甘心地她，又从头开始仔细地审查，但凡发现些可以改动的内容，都欣喜十分，仿佛能让自己失衡的心里找回些安慰。
　　他原来是学和法律有关的专业的，这一点林茜倒是早就知道，但是看他写的论文，自己竟是似懂非懂，这也让林茜气馁万分，很早之前想过的一句话又蹦到自己的脑海里，“同龄人，怎么差别那么大呢？”
　　收到修改过论文的李林曦说了一箩筐感激的话，幸亏他不知道林茜在做修改时的心理，虽然没人看见，林茜的脸是红红的，她为她曾经的自满而惭愧。
　　“谢谢，改天请你吃饭吧！”
　　“好呀，那我得想个好地方，好好“宰”你一顿！”
　　“无比荣幸！”
　　林茜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心里美滋滋地，但想起两人的差距，马上就觉得开始泄气，“要好好努力呀，怎么能比人家差这么多！”妈妈曾经教育林茜，“人无志，常立志。”林茜牢牢记在心里，可惜的是，她虽然常立志，但每个志向的作用时间未免过短，这不，又浑浑噩噩一天后，曾经让她极其不爽的差距的困扰，曾经咬牙发的誓言，转眼“烟消云散随风去”。
　　八月的天气正是暑热难耐之时，好不容易到了周末，宿舍热得人无处逃，滚滚热浪从门口、窗口源源不断地涌入，林茜仿佛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里无名地焦急，站、坐都不是，从起床开始（高温倒是让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她已经冲了两次凉了，又不能泡在水里，但是想到此，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去游泳？”但马上，自己就给否定了，因为那只能打发过去一两个小时。
　　偶尔瞥到桌上的书，她马上又有了一个新鲜的点子，“去图书馆。”这个主意真是不错，图书馆冬暖夏凉，清清静静，还有各种书可以打发无聊的时光。
　　林茜的宿舍其实距离图书馆很近，坐公交车也就是十来分钟的时间。因此，她不久就离开了“蒸笼”，选择了一个人很少、凉爽的阅览室。
　　林茜找了本沈从文的集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走进了沈从文构筑的世外桃源－湘西古镇。干净灵动如音乐般的文字让她燥热的心慢慢沉静下来，古朴而可爱的人物让她如品香茗，通体舒泰。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打开看时，意外地，竟是李林曦，
　　“你在图书馆吗？”
　　林茜很是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看见了呀！”
　　林茜更好奇，四处张望，稀拉拉的几个人，还都在埋头读书，
　　“你在吗？哪呢？我怎么看不见呢？”
　　“惟有书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短信上卖完这个关子，李林曦就出现了，原来他在阅览室隔开的二楼，居高临下，下面的动静尽收眼底，而在下面，一排排的书架遮挡下，无论如何是无法看到上面的任何情况的。
　　一会儿功夫，笑吟吟的李林曦就到了她面前，
　　“我看见你进来了，但不确信，确认一下，果真是。”他拉出她旁边的椅子坐下，压低声音说道，
　　“可真是巧，我来避暑的，太热了，你呢？”
　　“看书呀！”李林曦挑了一下眉毛，给出了个无比正确的答案。
　　彼此的交谈虽然都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在寂静地只剩下空调“嗡嗡”声的阅览室里还是显得有些突兀，这不，林茜对面的一位老先生已经抬起头，透过快要架在鼻尖上的老花镜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
　　两人尴尬地对望一眼，都坐正，把视线投到了自己的书本上。
　　林茜只是安静了几秒钟，实在是难以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在笔记本上写下了几行字，推了过去，开始“纸上谈天”。
　　“你不是住得挺远吗，怎么这么大热天还跑过来看书？”
　　“没什么事就来了，我常来。”
　　“业余生活就是看书？你真是个爱学习的好孩子。你怎么在看郁达夫的书，一个灵魂那么痛苦的作家，看着多闹心呀！”
　　“小姐，你怎么这么好奇呀？”李林曦扭转头冲她一乐，埋头继续写道，
　　“他痛苦是他过于理想主义的性格碰上了他无法回避但又不能改变的现实，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激情呀？我喜欢他的激情洋溢，再说，他死得也很壮烈呀，他是个很纯粹的人。”
　　“哦……不过，我还是不喜欢，看到他写的东西就觉得难过，我喜欢很平静的东西。”
　　“我看出来了，在读沈从文的书是吧。说起灵魂痛苦，我倒是想问个问题，你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会读茨威格的书？”
　　“咦？你怎么知道，我没跟你说过呀？”
　　“你去欧洲时，不是一路上都带着吗，我还好奇呢？一个看似心无成府的小女孩怎么会喜欢读它？茨威格的书不是更让人觉得痛苦？”
　　“啊，那是因为要去欧洲，那本书是对20世纪初欧洲的回忆，我就想把它拿过去和21世纪的我看到的欧洲做个对比，起初不知道，开始读以后，才了解到他的痛苦，很惊讶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纯洁的心灵，那么高尚的灵魂。一战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他又眼睁睁地看着二战的爆发，最后绝望的自杀，确实是让人不舒服，不过他的书能让人忍不住地去想些什么。”
　　林茜写完这些话，自己都感觉很惊讶，其实，这些都是她临时想起来的，以前从来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感觉。
　　“恩，所以我觉得矛盾呢？你看着很小，没想到还挺爱思考的吗？”
　　林茜心里有点回过味来，
　　“我比你大呢，真是的，没大没小，你刚才说我心无城府，现在又说小，是想说我笨吗？”
　　“对不起，可能是我用词不当，你在瑞士、法国时，给我感觉就像刚出世的小鹿，懵懵懂懂，但是很可爱，我是在夸奖呀！”
　　林茜马上想到自己在国外手忙脚乱出地几次洋相，脸开始发热，
　　“还是笨呀！”
　　李林曦笑了，他转头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以避暑为目的的林茜心思本来就不在书上，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却把一心一意读书的李林曦的时间给浪费完了，自从和她见面，李林曦的书不曾翻过去两三页。
　　闭馆了，避暑胜地的人们懒洋洋且极不情愿地走到外面，热乎乎、湿哒哒的空气立马包围全身，汗水被逼在毛孔里无处可去，说不清楚的难受。纸条交谈了两个小时的两个人终于可以说话了，再也不用担心四周人们责怪的“卫生球”，这一点让多话的林茜心里畅快了不少。
　　“我送你回去吧？”李林曦主动说，
　　“不用，我住的很近，都可以走回去呢！”
　　“我顺路，先和你一起走回去，不一样吗？”
　　林茜感受到他的坚持，便不再推辞。
　　两个人继续原来的话题，竟然越来越投机，林茜越来越佩服这个同龄人，大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感觉。
　　三十分钟的路仿佛五分钟就走完了，林茜挥手告别，周末结束了。
　　十二
　　上班一族的日子总是在平淡无奇中飞逝，今天还是一周的刚开始，喝杯水、眨巴眼的功夫，周末就到了，林茜一如往常，无奈地感叹了一下后，就开始暗自琢磨怎么打发周末虚闲的两天了。
　　“好友最近有了感情危机，也许再去安慰安慰她，还可以顺便享受一下她舒服的一室一厅。”林茜打了一个如意小算盘。
　　“亲爱的，我去给你做做知心姐姐吧？”
　　“你想来花我的钱，享受我的空调，就直说吧，别这么虚伪。”
　　“蜜友就是蜜友，你就像是我肚里的蛔虫。”
　　两人在大学时曾经住过同一个宿舍，关系一直很好，互相戏称为“同居蜜友”。
　　周五下班，林茜乘车往好友家走，不出意料地赶上了恐怖的周五大堵车，幸运地坐在空调大巴上，林茜暗自庆幸自己的明智，要不然，出租车收费表上的跳字，足以让她一路心惊肉跳，她曾喜欢的窗外风景已经变成一片缓缓蠕动的车虫，看着只能更加烦心，她收回目光，百般无聊时忽然想起一个未曾兑现的诺言，
　　“喂，小李同志呀。”
　　李林曦显然很惊讶，
　　“是我，林茜，你承诺我请吃饭，还有效吗？”
　　两人的名字一样的发音，叫着实在是别扭。
　　那边爽朗的笑了，“当然有效，大小姐，你来决定时间和地点，我带钱包准时到。”
　　两人又恢复了在国外时的熟稔。
　　刚挂电话，林茜旁边的一个乘客下车，顺手将一张报纸留在座位上，林茜瞥过去一眼，被一篇蓝色吸引，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在介绍一家餐厅，很别致的名字――“蓝月亮”。那是一家泰国风味的餐厅，在颇具特色的后海。林茜心为之一动，她通过短信把这个建议发给李林曦，还附了一句，“我开玩笑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AA制。”，
　　“下午见。”她得到了一个很干脆的回复。
　　得知林茜又改变主意，好友气得咬牙切齿，“死妮子，你等着！”
　　夏天的北京，后海是个很好的去处，它仿佛一下子就红了，林茜去过几次，但对那一带确切的地理名称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看到傍着什刹海，很多旧四合院被人们改成了各式各样的酒吧和饭店。古旧的青灰色四合院、逼仄的胡同、江南风味十足的什刹海、“海边”梦一样朦胧的烟柳，这都是老北京的味道；各式古怪的装修、随处可见的洋酒和洋人，震耳欲聋的各种腔调的外国歌，这是“洋”味道了；晚上时，两岸霓虹灯闪烁，什刹海中还泛着游船，古旧的造型、挂着红灯笼，还有琵琶弹唱，你会疑惑，难道误闯入了历史中的秦淮河？总之，这就是夏日的后海，集各种矛盾于一身。然而，喜欢也罢，嫌弃也罢，这里有个好处却是大家公认的，这里是享受“夏有凉风”的完美去处。无需刻意去寻找，只需要依栏而立，“海面”的清风就可以让你感觉“曦皇上人”的畅快。
　　两人几通电话，三番寻找后才找到报纸上介绍的“蓝月亮”，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后海热闹地实在有些不堪，休闲的人们仿佛都变成了匆匆赶集的人群。还好，“蓝月亮”把天然的屋顶平台也改成了餐厅，两人异口同声选择了平台，上得平台，感觉像到了另一个地方，高了一层，凉风变得更加飒爽，下面热闹不堪的场景被意外地从视线中隔离了出去，从餐桌上抬望眼，目光所及只是那些朦胧的烟柳，粼粼的“海水”，林茜还注意到了一直被忽视的月亮，长期生活在钢筋水泥筑就的都市中，天空中的星星和月亮仿佛不复存在，变成了遥远的记忆，这一刻，在一个暂时隔离出的视觉假象中，“记忆”竟然成了现实。
　　“好地方，选得不错。”
　　林茜并没有听到这个夸奖，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服务员手里装饰精美的菜单，接过来，她“胆战心惊”地翻开，准备看到一个个天文数字，还好，她长出一口气，对面的李林曦注意到了，他还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怎么，怕我没钱赖帐？”
　　“啊，不…没…”被人看穿了心思，林茜颇有些不好意思，
　　“怕你破产。”
　　“哈哈……”
　　“原来他的笑这么爽朗，”林茜心里暗想。
　　“最近忙吗？”
　　“上周不忙，接下两周要出差了，要去地狱了。”
　　良辰美景，最适合谈天说地，几句客套话后，他们又接着上次图书馆的话题开始聊，不过不只是书，竟然说起画，说起奥赛博物馆的美妙经历。
　　“你翻译地很棒，美女加美画，岂不是种享受！”
　　被夸奖为美女的人笑了，“帅哥，你有没有发现你说话有些酸呀？”
　　“是吗？”一向都很自如的李林曦忽然窘迫起来，“我同事都说我是书呆子，那怎么办？”
　　“哈，呆子倒未必，挺好呀，这叫有书卷味。”
　　林茜调侃道，
　　书呆子读地书真多，书呆子的见识也相当广，初时，林茜觉得自己还可以勉强凑上话，慢慢就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干脆就变成了静静的听众。
　　其实林茜能够感觉到李林曦不是健谈的人，不过他们俩在一起聊天时，他反而会比较放松，侃侃而谈。
　　林茜问了几个后海的问题，李林曦正在源源本本地认真讲起后海的各种历史典故。
　　“你知道吗？北沿儿，就是那一片，”李林曦指了个大致的方位，
　　“有很多清朝时期的王公府，明珠的丞相府应该就是在那，还有人推断那里是《红楼梦》中宁荣二府的原型……”
　　听到“红楼梦”三个字，林茜睁大双眼，
　　“真的，呆会儿带我去看看吧。”
　　她的惊讶可能声势太大，李林曦也诧异了一下，
　　“我可是不折不扣的红迷，”林茜不知天高地厚地吹了一通，吹自己买的书，吹自己读了多少遍的红楼，吹自己的理解，在李林曦面前，她也变得很放松，这些话，除了有感而发时，硬逼着陈晓做过听众，这还是第一次跟一个普通朋友聊起，以前曾经试过和好友聊过，好友简直拿她当个怪物。现在看李林曦仿佛很有兴趣的样子，她的兴致也高了起来。
　　“我最喜欢周汝昌的红学研究，且不论内容，就是他的那个“痴”劲，已经得了红楼三分味了……，可惜，我买的他的著作中，很多都是编者随意组合到一起的，一看就不是很科学，可他早年的作品已经很难买到了，哎！”林茜不揣浅薄地说了一通，
　　“我倒是有几本……”
　　不等他说完，林茜就接话道，
　　“借我看看吧，我找了好久了……”
　　“好呀！”那个一直笑吟吟的人回答道。
　　……
　　吃完饭，回到好友家，好友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说，干吗去了。”
　　“和朋友吃饭。”
　　“男的，女的？”
　　“男的朋友！讨厌鬼，”
　　“看你满面春风的样子，林同学，你很危险呀！”
　　好友的一句玩笑却说到了林茜心里，她也感觉好像有些不对，但具体是什么，又很难说清楚，“其实，又何必那么清楚那？哪天不是混混沌沌地在活着？”林茜自我安慰了一句。

　　十三
　　林茜最羡慕别人的出差，因为那种出差是种变相的休假，没有任务、没有上司，多开心！林茜的出差可是不行，她忙地完全无法分心，手机也欠费了，但手机也用不上，也没时间去管它了，结果是：手机给停机了！
　　出差一周后，林茜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住处，直接躺在床上，许是太过劳累，她反而睡不着了，百无聊赖间，她打开邮箱，忽然发现一封信，竟然是李林曦写的。
　　“你回来了吗？给我回个电话吧！”
　　有什么要紧事？林茜有些疑惑。
　　十四
　　看到那封突兀的信，林茜急忙回了个电话，
　　电话那端的那个人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啊，啊，其实，本来…也没什么事，你的手机停机了，恩，下班后…之后有时间吗？我把你要借的几本书给你。”
　　“哦，可以啊，太谢谢了。”
　　他们约了一个两人单位中间的地方，北京的交通太让人不放心，每人各辛苦一半，非常公平。
　　林茜下班要早些，她早到了，林茜是个彻底没方向感的人，在北京快十年了，每次去个地方，都好像从未到过，天闷闷地，她很着急地等了十来分钟，心里直埋怨。
　　李林曦到了，他气喘吁吁，背了个大大的电脑包，满头汗，一副狼狈的样子。
　　“对…对不起，临走开了个会…”
　　“赶快找个凉快的地方吃饭吧！”，李林曦在林茜的印象中永远都是从从容容或笑眯眯的，像今天这种形象还是第一次见，她觉得有些好笑。
　　吃了顿饭，又赖在吃饭的地方享受了会儿空调，李林曦并没有提到书的事儿，林茜也没有再问。
　　天气有些闷热，天空有些阴沉，原本以为要下雨了，云忽然散去，露出快落山的太阳，远远的天边变成了绯红色，那片红的面积不住扩大，很多人好奇地出来观望。
　　惊讶的林茜问道：“这应该是火烧云吧？这么漂亮。”
　　“应该是吧，很少见。”他不确定地回答道。
　　“我们出去看看！”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这儿其实离北海很近，我们去那儿看吧，有水，应该更漂亮。”
　　林茜又是很惊讶，北海她是知道的，但北海在她的脑海里是孤立的，懵懵地竟然到了北海边。
　　仲夏夜，北海公园纳凉的人不少，尤其在那片著名的水边，有人在水边的石头上闲坐，有人竟然在水里游泳。
　　他们也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傍水坐下。凉风徐徐，说不出的惬意。
　　抬头看天边时，果真在这样的环境下看晚霞更觉得漂亮，但马上他们就有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慨。那片红颜色越来越浅，面积越来越小，慢慢夜幕降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了。
　　“出差很忙吧？”
　　“恩，睁开眼就在工作，吃不好，睡不好。”
　　“怎么这么辛苦！手机怎么停机了？”
　　“恩，停机后，忙得都没有时间去管它，想着反正也快回来了，索性就不管了，乐得清闲。”
　　林茜听得李林曦好像轻轻地笑了一下，但也好像是叹了一口气。
　　“不过，我倒是得了个好机会，还挺诱人的，我们谈判的那个对手单位相中我了，想挖我去呢！”
　　林茜源源本本地说了一通，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那为什么不出国，直接去那儿工作呢？既然机会这么好，”
　　林茜一时语塞，她倒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也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不知怎地，林茜就说起来自己准备换工作时的思想斗争过程，特别提到突发心脏病的同事对她的启示，
　　“你呢？好像还没有听过你说工作的事。”
　　“我也要有个大变化呢！”
　　“你那么好的工作也要辞？”林茜瞪大了眼睛，
　　“倒不是辞，是工作内容有大变化。我的工作就是个名好听，但时间长了，我的感觉跟你是一样的，脑子仿佛不转都可以应付日常的工作，自我感觉精神状态越来越萎靡，你说得年轻人还应该试着去有梦想，并去追求梦想的观点我很喜欢，我在做决定时，其实也是这样想的。”
　　“可是，这实在是种很幼稚的想法，并且会失去太多东西，我虽然说了，但做时很犹豫的。”
　　“那当然，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普通人吗！但你不也说了，年轻人犯错，上帝都会宽恕的。”
　　林茜会心一笑，
　　“你还没说你要去干吗呢！”
　　“是我们单位要抽调一部分人到西部的基层去，很多人都不愿意去，我主动报了名。”
　　“啧啧，这不是电影中才会有的事情吗，你这么高尚？”
　　“其实倒也不是，我走出校园开始工作，接触的是太虚的东西，我很有兴趣观察一下实践和理论的差别到底有多大，并且去完以后，我可能能有机会去国外留学一年，实践完，再跳出熟悉的环境，到另外一种氛围中，从另一个视角来学习思考一下同样的内容，我很向往。”
　　“哇，真好！”
　　李林曦微撅着嘴，摇了摇头，
　　“倒未必，这些只是我的想象，实施起来，可能会出乎意料，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但心中有个模糊的影子，仿佛指引着我要去的路，我想大概顺着它的方向，一直走到尽头，我就能发现它的清晰轮廓。”
　　他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望着远处，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呢？忽然决定出国，想好要做什么了吗？”他忽然扭头问道，
　　“恩，其实也是最近才想好的。我作了三年的专职翻译，有了一点心得，翻译一直都处在中西文化交汇的地方，每天都在亲身体验中西文化间的冲击，这让我很感兴趣，你比如《红楼梦》的两个最有名的英译本，一套是中国人译的，一套是外国人译的，但是比较他们，都会有很多有趣的发现，起初我只是很有兴趣，后来刚好偶尔读到有关吴宓的书，我才知道他开创了中国的比较文学，我又找了一系列类似的书看，我确定可能出去有机会的话，我要学比较文学吧。我希望能先闭关几年，仔细读读咱中国老祖宗的书，再加上西方的一些理论，准备做学问，哈哈！”
　　林茜笑笑，“野心勃勃的没边了不是？”
　　“没有，很好啊！”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在徐徐凉风吹拂下，那一片水泛起阵阵涟漪，一荡一荡的。
　　“你看，”李林曦用手往前方指了一下，
　　“那边的树挡着，这片水不像城市中的湖泊，反倒像是一条很宽敞的大河”
　　林茜留意观察，可不是，树隐去了城市的标志，影影绰绰，仿佛是岸边的水草，它真的很像小时候去摸螃蟹的大河。
　　坐得时间太长，林茜伸直腿，活动一下筋骨，她还抬头打算放松放松脖子，却意外发现头顶上的柳树树冠像是晕染开来的中国画，朦胧而又飘渺，好似在梦境中...
　　“如果和你一起读书，一定可以长进不少。”好久，李林曦忽然说道，
　　“可惜，我们的梦想不在一个地方呀！”
　　李林曦沉默良久，继而微微扭过头，仿佛看着她，又仿佛看着面前那一片粼粼的水，悠悠地说“梦想不是单一的，一个人，一个心中期待的人难道不是梦想的重要部分吗？”
　　林茜心一紧，脑子一片空白，语言也跟着空白了。
　　“我其实也挺被他们说的那个机会吸引的，很想留下来，感觉肯定也会很好，但我已经打算出国了，做这个决定时，我很严肃地想了好久……”林茜答非所问地说了半句话，就停了。
　　李林曦继续看着远方，没有回答，林茜也没有继续说完，抬起头，继续盯着国画般的柳树。
　　又是半晌，李林曦说话了，
　　“听说《边城》中茶峒的原型就是凤凰，听说那里很不错，什么时候一起去？”
　　“好呀，一定！”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萧声，虽然曲子并不十分优美，吹奏技巧也不十分娴熟，但穿林渡水而来，也能让人心旷神怡。
　　两个人好像都被吸引了。
　　远处有个高高的地方，灯在一闪一闪，林茜摘下眼睛，闪烁的灯光变成了一丛绚丽的火花状的东西，她忽然随口说道，
　　“如果那是一个神灯，你希望它满足你什么愿望？”她指着灯所在的地方，
　　“希望这里是凤凰…你呢？”
　　“我，我也是……”
　　……
　　夜深时，林茜回到宿舍，一开门，她意外发现窗帘没拉，月光如水一般洒了半个屋子，尽管是暑夜，但秋天也不远了，那柔和的亮透了几许清寒。林茜躺在床上，轻轻睡去，梦里浮现出了没有期限的关于凤凰的承诺……
　　十五
　　周一上班时，林茜意外地收到了一个沉沉的包裹，她诧异地打开，不禁惊呆，正是李林曦提到过的那些书，还有一张字条：
　　“走得匆忙，来不及告别。留下几本书，希望你能喜欢。”
　　包裹中的几本书都是半旧的，大小、封面等差别很大，一看就是多方搜集得来的，林茜拿起顶上的一本翻看，一行瘦瘦的字体映入眼帘：
　　“梦像雾一样散去，
　　只剩下茫然的露滴。
　　――同名之缘，刻骨铭心！
　　保重！”
　　一滴眼泪落在扉页上，迅速晕开了一小片，林茜急忙起身，掩饰着出了办公室，走到楼下。
　　夏天已经悄悄过去，马上就是美丽的秋天了，但第一片落叶尚未如约而至。抬望眼，正是秋高气爽，在碧蓝天空的映衬下，明亮的太阳更加明亮，凉风飒飒，轻轻吹动高高杨树上的叶子，发出清脆的“哗啦啦“声。随着这声音，林茜注意到那条林荫大道上透过大杨树，被树叶筛在地上的各种图形的阳光正在“淘气”地跳动，寻找着新的组合方式，她的心空落落的，但试着去寻找不见的东西时，又似乎无从想起，只是心里默默想着：“就像今天吧，让阳光洒满你全身！”

　　尾声
　　林茜已经坐在沙发上好久了，窗外一辆车的警报器忽然尖声想起，她恍然如从梦中惊醒，李林曦、关于凤凰的承诺以及种种本来鲜明的回忆开始在脑海中慢慢淡去，窗外的天空阴阴沉沉，冬日的标准天气，“凤凰，在《边城》的描述中，在想象中，都应该是翠翠的。是呀！那里的冬天也会下雪吗？”“有时间一定要去看看！”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