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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姑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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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孩子?
尉迟炽繁没有说话。一股暖流从心往四肢百骸涌去,是什么时候?她十三岁没了母亲,出阁尚早,没来得及知晓细事。到了蜀州官女子舍,侍夜前自然是要被交代一番的,可她又错过了。
她有些糊涂,更多是高兴。近来她只想着浮生若梦,不如贪欢,谁料忽然来了这么一个实实在在的家伙。怎么办?她却不是柔肠百结的那种女人,将来若皇嗣不能流落在外,那大不了就往外头温泉宫住着,不见后宫的面罢了。太真淳懿皇太后不就那样么?
她仿佛看到李玦微笑牵着一个小小身影,在泉水畔嬉戏。母爱真正是天生的,她已经看到怎样是对他(她)最好。
血里的温暖直奔上脸颊,炽繁脸红了,然而抬起眼,正对上胡姬幽光冷冽的蓝眸。那眸光极冷,像兵器。
炽繁抿紧嘴唇,血色褪去,也冷冷对上她的眼光。
半晌,胡姬方嫣然笑了:“尉迟娘子真是可爱,我见犹怜。”
炽繁心思电转,也忽莞尔一笑:“我看书上说忧思混乱,血逆成淤会被误诊为喜脉,你的医术可做得准么?”她抬头想想:“假如十几天也脉得出,娘子真可称为妙手了。”
胡姬的面色果然变了变,仍用略生硬的大炎语道:“是不是,留不留,会有皇后殿下明断。你且养着,将息一日算一日罢。”
雨停了一夜,到了清晨又下开,丝丝缕缕,像透明的蛛丝,飘在清凉殿琉璃瓦上。
宋华阳一身紫色翟衣,上头西番莲暗纹华丽而内敛,正仰头看梨树上新结的碧绿小果,头发散着,几乎泄地。
“一定很苦。”她喃喃说。
妙常焦急道:“皇后殿下,圣人卯时便站在殿外,晨钟一响就急往这里来,您还不去迎驾吗?”
宋华阳没有看她,嗓音与枝上青果一样苦涩:“他既不召我,又因为深夜避嫌而不入清凉殿见我,就说明他要找的不是皇后,而是宋华阳。既然这样,我迎什么驾呢?”
雨将她苍白的面颊润湿,梨树梨叶映在那瞳仁里,一片碧意的酸涩。
妙常无言,转眼李玦已快步走来,后头清凉殿的宫人匆匆小步跟着,面上皆是惶恐。
宋华阳这时方平平注视过来。今天是大朝会之日,李玦穿着帝王冕服,却仍不掩超逸,玉雕般的面庞此刻藏在白色椭圆珍珠串成的十二玉旒后,看不出表情。
她也从未看透过他的表情。
“告诉我。”他张口简单说。
许是一夜未睡,华阳嘴里苦涩:“我的兄长劫去崇文馆命官尉迟炽繁,请圣人治我的罪。”
李玦的声音很冷,也很远:“你不要在我面前玩手段。窃钩者贼,窃国者为诸侯,这一盘棋,本就有宋家的一份,如何分赃,你们兄妹可以商量。但尉迟炽繁是局外的人,你若碰了她,别怪我悔了全局。”
华阳脸上仍挂着笑,手却不由在翟衣冰凉滑腻的冰丝阔袖中微微颤抖:“我知道了。”
“需要多久?”李玦立即问。
宋华阳闭闭眼:“不会超过一个月。宋华乾需要靠她获取焉耆王子的信任,好让亲信将女眷从北域搬回长安。将来他明面上用尉迟炽繁换北面十座城池,实际则会投诚陛下。尉迟炽繁本人,不会少一根头发。”
李玦听毕,深深叹息道:“华阳,你跟随我多年,对我很忠心——或者说,对你的眼光很忠心。你约见晋王夫妇所密谋的事,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宋华阳的眼泪从紧闭的眼皮下滚滚流出。这么多年,她对他,从天真的少女之爱,到激赏、崇拜,再到克制跟随,他眼中终究从未有她。
她终究无法探知他那玉雕般的容貌下藏得究竟是什么。一个拥有翻云覆雨等闲间的手段的人,又仿佛无欲无求。为什么?与晋王夫妇密谈之事,是她痛下的杀招,也是对一国之主的狠狠刺探,没想到,他竟如此云淡风轻。
他就那么自信可以把握一切么?
宋华阳猛地睁开眼,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样,她才是真正适合做大炎皇后的人,也只有她,可以站在他身边,为他辅佐天下。
尉迟炽繁?一个天真倔强的女诗人,怎配来这以天下为赌注的棋局?
“谢圣人。”宋华阳繁复华丽的紫色翟衣深深浸入满地风雨残叶中,她跪着,没有再抬头。
李玦转身便走,丢下最后几句话:“我有要务,没空和你多说。我知道炽繁在你手中,你不会把监管她的权利全交给你哥哥,或焉耆人。好好照顾她,让她继续编校她喜欢的书目,一个月后,我会去接她。”
满地的雨水很凉,慢慢湿了宋华阳的膝盖。
尉迟媚川进入清凉殿时,听见宫人呼她为“徐夫人”,不由蹙了蹙眉。吃过炽繁定期着人送来疗毒的药材,她的面貌已有五分恢复,原先的眉毛落光,如今新长出来,仍是两弯新月,面上肌肤也逐渐丰润洁白。涂上口脂,只要不张嘴,依稀仍是美人。
义髻有些沉,见皇后又需按品大妆,她在殿内跪了一炷香的时间就浑身酸乏了。看看日晷,又到吃药的时候,盼儿带着药丸却不得进来。
正活动脖子,却见上头凤座上早坐着一个人。媚川一惊,忙附身拜道:“皇后殿下万安!”
宋华阳默默注视她已良久,这时方道:“尉迟炽繁可能怀了龙种。”
媚川面色大变,心里如被捅了一刀一般,半晌方道:“天家纳福。”
宋华阳猛地掷下手中的水精念珠,大颗的珠子砸在玉阶上登时散的散,碎的碎:“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一个同样的声音在媚川心中激问。
“我这有两样东西,要你转交给你姐姐。”
皇后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有品宫人奉着金盘蹲在她面前。媚川看去,里头搁着一只芙蓉笺做的信封,并一页史卷。
史卷上“尉迟克诚”四个字赫然跃入眼帘,她不禁一目十行地读下去,读毕,不由愣怔在原地。
她又惊又疑,半晌方回过神看高处的皇后。皇后穿着金黄翟衣,极为华贵,但那张脸上,分明只有怨愤。
媚川已然懂了:“这史卷由史官写后,圣人既不愿宣扬,又不肯毁史全己,所以预备效仿先王,等相关人等谢逝或自己宾天后,再传之后世?”
皇后这时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你很聪明。”
“但这信封……”
皇后的微笑更浓郁了,又含着残酷:“制信封的芙蓉笺是你姐姐亲手做的,而笺上浸的姑射仙香,则是我亲手所配。”
媚川脸上显出疑惑的神色,皇后吟吟笑道:“此香是极北之地的丹朱花为主料,九种麝香为辅料所制,其性极热无比,若是初初有孕的人闻了,很快就会令珠胎流出,如月信一般。杀人于无形,就是它的本领。连本人也很难察觉,甚至疑惑并未有孕。”
皇后的笑如谪仙人般安闲轻松,媚川虽恨极炽繁,此刻也不禁一抖。
宋华阳眯起眼睛,缓缓补上一句:“倒是于母体无碍。”
媚川立刻冷笑道:“有碍又如何?殿下放心,这两样东西,我恨不得立刻送到我那姐姐手中!”
皇后舒口气,拾起一旁的纨扇摇着:“嗯,这史卷,还真要你去送才好。这香,也是由你送——将来万一尉迟炽繁知道实情,也会为你遮掩则个,吃了哑巴亏。是不是?毕竟姐姐妹妹的……”
姐姐妹妹?媚川眼前俱是炽繁带走韦晟那天的情形。她猛地站起来:“我这就去。”
“慢着,”皇后掐指算算日子,又道:“十天后送去。”
炽繁待在斗室内,先是度日如年,很快就放松下来。因为那惹眼的胡姬不再来,换了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是个哑子,甚事不知的,贴身伺候她。然后还有崇文馆编校所需的书籍源源送来,倒像是叫她闭关校书似的。更奇的是,那书中还不时有李玦的校注,皆是新的。一本《古诗源》翻到最后,底页处分明写着四字:“稍安勿躁”,亦分明是他的手笔。
炽繁安下心来,不觉就过了七八日。
到了第九日晨起,满城忽然想起礼钟。炽繁疑惑,细细数着,总共五个九声,却是天家纳福得子的数。
门响处,却是那数日不见得胡姬端着汤饼进来,含笑道:“恭喜恭喜。”
炽繁平着脸,转身去翻新送来的书籍,只听那胡姬又道:“我也有喜,得了大炎的过所,就是大炎的子民。皇后殿下怀有龙子,你我同为圣人的子民,是不是一千一万个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