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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连环 ...


  •   李玦来的时候,月已西南。他身上的玉色襕袍沾着泠泠露水,与面庞一同散发清冷气息。
      他面无表情地对面坐下。
      宋华阳将海贝则中的茶粒放入玉砚,纤白的手指握着梨木碾缓缓碾碎了,再徐徐旋入蟹眼般沸得正好的清水中。
      不一时茶熟,她将茶汤注入秘色瓷盏中。
      李玦望着那盏,于天青色之外,仿佛神光流离,难以形容。很美,这种瓷仅供天家使用,烧法密不外传,其美色一般人连见也见不到,故称为秘色瓷。
      他一向讲究这些东西,但此刻,不知怎么却想起炽繁在市集上买的那只小木盏。
      “听说人老了,会老的连茶杯都拿不住。这俩茶杯我们一人一个,将来老了用,免得浪费好瓷器。”
      她弯弯的笑眼如在目前。
      那笑褪去,换做一张失望的面庞:“我不知道父亲他为什么选择你,而反对先太子。……”
      李玦垂下眼睛,没有举盏。
      “在蜀中郁仪园,你曾给我烹茶。”宋华阳优雅地将秘色瓷盏奉起,“怎么,如今你我之间,连喝杯茶的情分都没了么?”
      李玦淡然接过,抿了一口:“那当日在郁仪园的话,想来你并没忘。”
      宋华阳一笑:“嗯,我大概是太贪心——这么多年,如果不是你的照拂,我父兄早不知把我给个什么人。不会好,因为比起死掉的华月,我太不听话。必定是给一家实在提不上的,好叫他们死忠。”
      李玦又抿了一口茶:“希望今日的一切你还满意。”
      宋华阳盯住他,这就是她跟随数年的人,永远那样清冷,仿佛不可亵渎。她眼中有热烈的痛苦,却轻轻道:“我该满意,可我还想要你的人。”
      李玦蹙眉,仿佛未闻,放下茶盏四下一望:“我要走了。这是丹檀香?”
      宋华阳微微一笑:“不仅仅是丹檀——”便叫妙常,“去熄了香炉。”

      春风袅袅,丹檀苦涩沉重的香气散去,逐渐,有一种奇异的清芬弥漫,与方才饮下的茶汤余香相触,李玦不知怎么心中一软,眉目也柔和下来。
      宋华阳将新茶汤又注入到对面的秘色茶盏中。

      不过两个时辰天就亮了,梨花落尽,枝上青碧叶子在晨风中漾动。妙常不敢入殿内,却想起前夜梨树下的斜榻还未收拾,忙洗漱了叫两个小宫女一同前去。
      还未到跟前,她就看见皇后合衣在榻上躺着。妙常忙过去请醒了:“虽快入夏,早晨仍凉。殿下怎么歇在这里?”
      宋华阳睁开眼,并无睡意:“把那百子汤拿来。”
      两个小宫女听见,偷偷互一对视。
      妙常有些慌,忙说:“我就去。”
      宋华阳却道:“让她们去。”

      不一时汤拿来,乌黑的一盏,太医署专为皇后承恩作出的药方,有助受孕,常日备着,今儿才派上用场。汤面散着袅袅水烟,宋华阳接过,一口气都灌了下去。
      宫女退下,妙常忙抽出帕子替她掖掖唇角。宋华阳重又闭上眼:“今天下午,你安排我秘密出宫。我要见一个人。”
      妙常答应着,又道:“昨晚郭昭仪就脱簪待罪,在清凉殿后跪着求见。”
      宋华阳摆摆手:“让她跪着吧。”
      妙常迟疑:“是,可当时本答应她……”
      宋华阳不耐道:“那进来吧。”

      一时郭昭仪跌跌撞撞进来,穿着一身丝麻白襦裙,披散着头发,先哭起来。
      宋华阳蹙眉,妙常忙上前扶起,又替她挽头发,口内轻道:“殿下面前,昭仪不要失仪。”
      郭昭仪方收了哭声,抽抽嗒嗒看着皇后。
      宋华阳有些嫌弃地道:“你父亲还没死,你就披麻戴孝地来了,也不嫌忌讳!”
      郭昭仪一听又哭起来:“我父亲是有罪,可他对圣人的忠心,苍天可鉴!那些难民中一多半是死人,余下的本就病的病残的残,即便不用来充敌兵,也活不了多久。当时我听从殿下的话,才写信给父亲,要他一定去抢头功。不料焉誊人如此狡猾,”说到这她止了泪,偷偷抬眼觑皇后,“听说里头领兵的是一大炎将领,所以我父亲才一败涂地,最终不得不出此下策……”
      宋华阳闲闲躺下来:“你是威胁我?领兵的是宋华乾我的兄长,我知道。”
      郭昭仪忽然想到,眼睛一暗道:“方才我撞见圣人出去,龙颜仿佛震怒。难道圣人已知道了?”
      宋华阳冷笑出声:“是啊。别费心思了,瞧你那样子,还想制衡我,我都替你累的慌。我答应会保你郭家,自然就会保。只要你听话,你父亲弟弟的命就不会绝。”
      郭昭仪拭拭泪,吐口气,又道:“那我……”转念又一想,脱口道:“昨夜圣人歇在清凉殿么?”
      宋华阳转脸对妙常说:“你瞧瞧,这时候,还惦记着圣宠。叫她回去罢,我脑仁都疼。”
      郭昭仪噎住,妙常已款款上前来,浅紫裙幅走得纹丝不乱:“昭仪请。”

      绿暗红稀出凤城,炽繁在马车里看着窗外,又是黄昏,有些闷闷。回到家,阿愚先迎上来,手内拿着一封羽书:“今儿你刚走,就有军校送八百里加急来。想是韦郎君的信,快瞧写着什么?”
      炽繁打开刻着鱼雁纹路的竹筒,取出帛书看,却不是参军代笔,而是韦晟自己所书。
      他的字还是没什么长进,炽繁微笑。书内并无一言提及在郭孝义藩镇之下用兵的艰难,亦未提战况,只说边疆凉爽,夏至将至,避暑是极好的。余下便是问询她的起居,心情,再三嘱咐如有委屈,一定要告诉他。
      阿愚不识字,只巴巴看着,炽繁便替她读了一遍:“最后这里也问你好。”炽繁指着信尾说。
      阿愚笑着叹口气:“韦郎君真是好人。”
      炽繁把信帛收好,阿愚忙又道:“送书来的军校说,明早还会来一趟,若有回书,就好带去的。”
      炽繁应着,进到内庭,侍女进金盆来,她擦了脸,便与阿愚一同用饭。
      “阿园呢?”炽繁拿起筷子问,阿愚撇嘴道:“她无非闲着淘气,谁知道又去哪儿玩。也许找长命去了罢。”
      炽繁默默,夹了两口菜,又放下。
      阿愚望着她,炽繁终于道:“这几日都没见着他了。难道上回说话说重,他就恼了我不成?”
      阿愚嘴里嚼着饭,模糊不清道:“那人再好,也是君王,还能没点脾气?你又没算计,想说什么说什么,可不触了逆鳞。”
      炽繁垂下眼:“我本来还有点怕见他,我把香珠丢了,那是太真淳懿太后留下的。谁知道,他竟好几天也不来芙蓉园。阿愚,我心里倒有些乱似的。”
      阿愚点头总结道:“看,人家不来见你,你就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还是韦大哥好,说又不听。”

      阿园数日惶惶,好在炽繁于日常小事和对钱财一样,都是无心。丢了香珠,只管满到处找,却并未怀疑她。但她究竟怕见她,看时辰炽繁快下值,便叫了家奴坐车往西市高长命处来。
      高长命早前在西市开着个铺子,专卖蜀锦,兼售蜀地特产,他人灵光,兼之当年来长安时炽繁给的钱亦非小数,所以愈加生发起来。铺子临街,阿园从绚烂的蜀锦中走过,径直进入后头的小院,高长命正在里头拨算珠子。
      一看见她,高长命立刻丢了手里的东西,满面堆起笑:“阿园娘子。”
      阿园哼了一声,百无聊赖地摆弄账本笔砚,高长命默了一阵,忽道:“阿园妹妹!你别恼,你再想想!我们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我当年得罪过韦将军,你的身世,也迟早瞒不住。我能带着你远走高飞,咱们不缺吃穿,亲亲热热过一辈子。”
      阿园手顿住,登时道:“谁与你‘我们’?你以为知道了我的事,我就会跟你?你是什么出身?”
      高长命“嗐”了一声,撩袍转身便走,却被阿园叫住。她缓缓道:“行。”

      从锦店里出来时,已将宵禁。阿园人随马车颠簸,心里沉沉涩涩。忽惊闻马剧嘶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弄清怎么回事,人已同车一起翻进道旁的水沟里。
      腿上痛得她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吓得不知身在何处。仿佛有许多人奔过来,七手八脚将她抬出。这个说先去医官,那个说要报官,一个三四十岁商妇模样的女人叫道:“可怜见,伤成这样!”然后贴上来低而清晰道:“让你姐姐守着你,近日,都留在尉迟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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