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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重见 ...

  •   “快看!”阿园激动地扑出窗外,手指向都城宏伟的城墙。“姐姐!”她摇撼尉迟炽繁的胳臂,“你猜我们会从哪个门进城?春明门还是金光门?我希望是春明门,听阿愚姐姐说,走那可以路过东市,看到满街漂亮上等的珍奇货品,还能瞧见亲王公卿的府邸呢!”
      阿愚不禁看了炽繁一眼。尉迟将军旧府就坐落在春明门大街上。
      近乡情怯。炽繁竟不敢向外看。
      然而车队在城下一绕,错过春明门,从明德门端直进入朱雀大街,皇城在望。
      大街极宽,车轮滚滚,高大英俊的金吾卫整肃驭骑相迎,一横列就近百人。队伍望不到尽头,惟见白马金鞍,明光铠在春天丽日下发出刺眼的银光。两边御沟水汩汩长流,落花荡漾,高大的国槐伸展着碧荫。阿园长大眼睛合不拢嘴,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路被迎入帝国的中心。

      朱雀门,承天门,然后是,丹凤门。
      马车终于停下。阿园回头看时,入目的却是炽繁有些苍白的面容。“姐姐怎么了?”她摸摸她的手,冰凉微湿,“病了么?”
      炽繁摇摇头,阿园这才觉得自己的手心也满满是汗。丹凤门,再往前是含元殿啊!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就是那个地方。我竟要见大炎天子了么?阿园木瞪瞪的。
      一派高华端丽似锦。

      不知走了多久,马车方停下。外面很静。
      软帘一掀,一位金盔红缨,长身玉面的少年向尉迟炽繁伸出手来:“长姐一路辛苦,长姐请上殿。”
      尉迟炽繁迟疑半晌方认出,这是她远在云南的族弟,尉迟武恭。他是怎样逃过那劫的?

      她搭着他的手躬身踏下马车,长安春日的微风清爽地扑过微微出汗的额角,回头可见丹凤门长年紧闭的两扇巨大铜门豁然开启着,门外道路两旁守卫着两人高的神仙石像。脚下是红底绯花步步生莲波斯长毯,仪路两旁遮着杏黄锦障,隐约可见百官青紫服色,听见偶尔压抑的咳嗽,和环佩的叮当。
      尉迟炽繁又看向前方,春云静涌处,含元殿高耸在百级白玉阶之上,而那丹墀中央分明立着那人。
      虽然心内早知道的,但真正天家气象,清贵不可方物,仍令她微惊。
      可惜,不是白衣飘飘的恋人,而是陌生的君王。

      尉迟炽繁略一思索,便随族弟走去。到了锦障撤除处,满地花团锦簇地站着的都是有品贵妇。她们虽极力低着头,却仍忍不住偷眼瞧今上用丹凤门迎进的女子。
      她竟然只穿着青色粗布襦裙!?头上无半点珠玉装饰!?
      她的脸是冷的,面色有些苍白,但毕竟无损倾城倾国的容颜。想必是明信圣人落难时所纳吧,她们在心内翻江倒海地揣测,自己再好的出身,也抵不过这一位的好命啊!

      那玲珑的青影一步步上前时,明信圣人如玉的脸颊竟爬上一丝红晕。
      不待尉迟炽繁行礼,他率先伸出右手:“我和你说过,人总该是站着的。没什么值得一跪。”
      炽繁定住,忽略了他排众上前的人与款款伸出的手,自行退后一步,敛眉叉手大礼跪拜:“尉迟炽繁,拜见圣人。”

      她一下一下地跪拜下去,烈火成冰。
      他料到的,他的如火如荼狂逸多姿的阿炽,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却仍……
      众人只看到明信圣人的脸又恢复了一贯的白皙如玉。他蛟龙出海金线阔袖虚比处,所有人都忙敛眉垂首。
      “眼前这些不是你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我不过让别人看看,尉迟炽繁确是天下最尊贵的女子罢了。”
      炽繁恍若未闻,脸上只有遥远冰冷的恭敬:“圣人多虑。我只是来见念奴的。她在哪?”她的目光越过他,远远投向殿内的莲础巨柱与鎏金龙椅。直到方才远远望见他,她的心还是痛的,但真到了龙椅之下,只感到奇异的隔膜,把那痛反被掩住。

      蓬莱殿。
      明玄圣人对太真贵妃长达二十余年的专宠之处,园中曲水流觞,五座假山堆成蓬莱仙山模样,与郁仪园颇类似,只更添十分富丽。
      炽繁看到念奴时,她穿着鹅黄底青莲纹留仙裙,挽浅蓝底绯红樱花帔子,梳开屏髻,翠羽明珰装饰,正在沉香亭上俯身看牡丹花苞。
      “念奴!”炽繁既惊且喜,奔上去拉住她的手,眼泪直流下来。“你好么?我是来接你的,接你回蜀州。先时都是我错,我已经脱籍了,我再替你设法,咱们一处好好过。”
      念奴面色微变,手抚上小腹。
      炽繁怔忡:“你……你有小孩了?”
      念奴点头,柔缓道:“是,所以我不能和你走了。我给她取名为芸。”
      念奴的声音呕哑嘲嘶,看炽繁睁大了双眼,念奴又道:“是,圣人为我遍延名医,已经能说话了。也许以后还能唱歌,也未可知。”

      “若是回蜀州……”不知什么时候,明信圣人站在了她身后,“你再想想。迁都,还是很麻烦的。我晚上再来看你。”
      炽繁惊回头,却看见玉冠金袍的那人已拂袖离去,黄门宫女的仪仗跟着鱼贯而出,不一会园中只剩下山水楼阁与远远侍立的宫人。
      炽繁抿紧了嘴唇。
      “圣人封我为固城公主,和睦吐蕃。”念奴微笑着,停停道:“多亏了你。”
      “亏我什么?”炽繁急,“我愧得无话了。你吃尽了苦。念奴,我只问你一句,那吐蕃人对你好么?要是不好,还是跟我回蜀。”
      念奴含笑看着眉黛深蹙的炽繁,了解而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很好。我不能跟着你了,等你有了孩子,就会懂。你别怪我没为母亲报仇。”
      “怎会?”炽繁哀凉地说:“库赤赞普并没杀芸姨。害死她的人是我。”
      念奴道:“这是母亲的命。打起仗来,刀剑无眼,不是怨谁……”炽繁摇摇手叫她别说下去,兀自红了眼睛。

      在殿内温泉中洗去一身风尘后,阿愚拿着把牙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炽繁顺滑的漆发。
      “宁王登基了啊……怪不得娘子非要来长安。说回蜀州,是哄我的罢?”
      炽繁猛地回过头,揪到长发也不觉得:“谁说的?当然要回去。我来是为了念奴,直和你说,还有韦晟。他待我们不薄,总要确定他安好。”
      “姐姐真要回去么?”阿园刚由宫女侍候着洗完温泉出来,“这里多好啊。而且,姐姐还见到亲人了啊!比如念奴和金吾将军。能保护家人多好。阿园也想把我的家人都赦免了。”
      炽繁不禁将她搂到怀里,端详一下道:“阿园长大了,都知道要保护家人了。”
      阿愚拉开阿园笑道:“娘子累了这许多天,乏得浑身疼,好容易舒展舒展,你别揉搓她。”又向炽繁道:“她都快十三了,还小啊?我这么大已经被你磨了几年了!这丫头只是身量未足。”
      炽繁微笑向铜镜中看阿园,却见里头还站着一个人。
      阿愚留下一声叹息,带阿园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炽繁站起来背对着他:“圣人请回。若要优待旧臣之后,这些尽够了。尉迟家领恩。”
      他像是没听见,仍静静走近前来。炽繁忍不住回转身看着他,他已换去朝服,穿了一身白衣,仿佛当日模样。她眼泪不禁涌出来,却又被恨意炙干。“圣人请止步!你我云泥有别,各自走开罢!”
      “你别动气。”他竟然说。
      “别动气?”炽繁簌簌地抖,这时才觉得浑身紧张地无一处不疼,而胸口疼得更甚。
      眼泪到底夺眶而出。“太好笑了。圣人半夜站着不走就为说这个?那真不必说了。还不如说说您是怎么玩弄我于鼓掌之间,怎么利用我拖住韦晟,又怎么害死芸姨!”说到芸姨,炽繁的声调破碎了:“我宁愿死得是我!”
      话音刚落,她的嘴就被温凉如玉的长指掩住,炽繁忽然恨上心头,张嘴便咬。
      他没有松手,由她死命咬着。泪眼朦胧里,他眉都没有皱一下。炽繁尝到舌尖浓烈的血腥,方松开牙齿,眼泪更疾流下来。

      “对不起。”他似有千言万语,也只得说这一句。
      炽繁跳起来:“我不需要!你快走,从此永不相见,否则我说不定会杀了你!你以为我不会杀人吗?”她顺手拔下头上的玉簪,半干的浓发全披了下来,满脸是泪。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仍是那么深,充满了解,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容,怎样的痛楚都被吸纳地干干净净。
      他在可怜她。
      炽繁立刻用袖子胡乱擦去泪痕,咬牙沉声问:“你利用我就罢了。在松州,你为何骗我?!……无耻!”
      李玦略想一想,“我确实瞒你,但是我没骗你。”仿佛过了很久,他抬手抚上她的肩,双眼认真对上她的眸子:“我一直爱你。”
      用尽浑身的力气,炽繁猛地挣脱那双手。她身子不由往后倒退数步,跌坐在地上。
      “撒谎!!”那两字既尖且锐,震荡着蓬莱宫高高的穹顶。

      看她那样激动,明信圣人微微蹙眉,退后了两步。

      他望向殿外的春月。月光映在他脸上,有种濡湿的感觉。刀裁之鬓,黑如墨泽;玉雕之面,微耀清辉;唇润檀朱,美目长睫……他像是仙人,说出的是咒语。炽繁把头埋进膝盖,捂住耳朵,眼泪很快把裙幅打湿。
      “我爱上我的阿炽是什么时候呢?”他喃喃地,“是顺天二十二年中秋你第一次随母亲入宫觐见么?你才八岁,端端正正带着花金冠。母妃问你母亲可喜欢梅丞相的咏月诗,你却撇着小嘴说他根本写不出好诗来。
      “其实我也那么觉得。那时我偶尔才能回一次长安,可见到的都是假话连篇的人,尤其是梅家的拥趸。只有你童言无忌。”

      他把目光转回向她,仿佛一直看到她心里:“还是后来我被禁在蜀中时,那个小小少女,在我的莲池边琢磨着新句。那时我告诉我的侍卫,永远不要阻拦你。母妃死后,我时常觉得自己活得太长了,假如你是被人指使来杀我的,我比较愿意死在你的手下。”
      “看你圈点出的诗句,在上面批注,是我囚徒岁月里最大的安慰。我经常想,这是何等夙慧天成的女孩儿啊,她总能从最偏僻的角落找到那些沧海遗珠般的绝妙句子,直指我心。”

      旧时光重提如一句被遗忘的诗歌又吟起,炽繁抬起头,有一瞬的恍惚,但她听到他继续说:“华阳……她跟你是不一样的人。但她毕竟追随我多年,宋氏家族也做了牺牲。为安抚朝中恐惧的情绪,告诉那些曾经对母妃落井下石的人们朕不会追究,为了稳定大局,我将她扶上皇后的宝座。
      难道你喜欢那个位子么?只要你要,我都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炽繁迅速冰冷。她顶着他的目光道:“我要走。我现在就要走!”
      他默了半晌,吐出两个字:“不行。”
      炽繁闭了闭眼。“那我要杀库赤赞普。我要给芸姨报仇。”
      “我暂时不能。”他简单地说,“如果你坚持,将来可以。”
      她也不能。库赤赞普已是念奴孩子的父亲。她冷笑着:“那我就没什么要求圣人的了。请移驾吧。”
      明信圣人只默默看着她。春庭明月与玉烛辉映在他面上,俊逸无匹。
      “阿炽。”半晌,他仿佛叹息,“我一直想,总有一天,我要给你想要的一切,自由,尊严,幸福,以及——选择的权利。但是……原谅我,我竟不能。我不能放你走。也许过一阵,你会改变主意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炽繁的指甲深深嵌入手心里。“不可能。阿愚!”她朝窗外喊,又向他斥道:“你还不走?!”
      明信圣人似乎有些无奈地微叹了口气:“我肯定是睡在这里的。最近已经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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