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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绮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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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元二十六年冬,蜀州刺史薛道恒携州、道大小官员数十人,于锦江官道旁恭迎新任节度使。
蜀地卑湿,再飘起清雪,在场的官员无不感到朱袍冷薄,金带如铁。司马王咏因劝上司道:“已候了一个时辰了,刺史何不先到驿馆中休整休整,再来相候不迟。”
薛道恒望着飞雪中的官道斥道:“你道迎的是谁?那韦晟虽年轻,却军功彪炳。征高句丽三年,踏平全境,活俘国王宝藏王高藏,押至长安。连太子监国都亲自出迎十里,在咸阳道上就授下正二品云麾大将军,命其镇守川西,作养军队。你我是何等样的人,不在这候着,还等他来请?”
王咏不敢再多言,与众人肃立。锦江涛涛,风雪更兼水气,把个个冻得如泥雕木塑活动不得。
又过了半个时辰,方有一个着皂衣的小吏打马前来,到刺史跟前滚下马:“来了!来了!”众官员忙整理衣服绶带,遥遥只见一队金戈铁马的将士不紧不慢地踏雪而来,除了马蹄踢溅和铠甲刀剑偶尔的摩擦声,竟如含枚般整肃安静。
薛道恒忙向为首跨汗血马、着明光铠,英武威严的男人叉手大拜下去。
迎新典礼毕了,新任川西剑南节度使韦晟坐在宴席主位上,听那些文官巧妙逢迎,有些厌倦。正欲离席更衣,座前昭武校尉徐恪附耳笑道:“藩帅稍安,官妓们来了。蜀中以美女闻名,酸腐可以不理,歌舞却不能不看。”
那徐恪是太子洗马徐光英之幼子,在长安都中斗鸡走狗眠花卧柳无所不为的,这回被他父亲求了军衔随韦晟来蜀,谋个前程。此人拉不得弓挥不得剑,于风月之事却极在行。韦晟向前庭望去,果见姣花软玉般的一行人伴着檀板轻敲、笙箫齐按,鱼贯而入。
尉迟炽繁跟在堂姐媚川身后,见明烛煌煌下珍馐罗列,有司们在两边席地敛衣端坐。人虽然多,气氛却有些儿尴尬。
刺史薛道衡看见官妓班头芸夫人登时松了口气,竟亲自站起来道:“徐娘子,今日有劳,好好侍奉节度使与诸将士们。”
炽繁暗自抬眼,远处主位上坐的必是韦晟,周围上座的则是些高级军官。他们眼光灼灼,在冰肌玉肤间逡巡,显然与以往见的那些文官不同,丝毫不知道掩饰。炽繁迅速垂下了眼眸。
芸夫人先敛眉叉手向主位道:“节度使钧安。容奴教小婢歌舞娱宾。”她的声音不高,但那清柔的声线却可以如丝球般准确地抛向远处,令众人一静。听韦晟随意应了一声,她方向乐师使个眼色。
《绿腰》舞曲婉转鸣起。媚川、皎皎、徊雪、荷衣四人袅袅上前,轻舒舞袖,念奴则在侧首曼声吟道: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华筵九秋暮,飞袂拂云雨。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媚川在四个舞姬中显然最美,曲调越来越繁密,她也越旋转越快,简直要凌风飞去,最后她纤柔的腰肢似要折断了,终于乐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媚川猛地翻转回身,如风花初定,若拂柳始停,颈凝玉脂,指绽春兰,向主位立作一尊动人的背影。
炽繁站在念奴身后,都听到媚川急促的呼吸,闻到她口脂的甜香。良久,她方慢回娇眼,回身向节度使盈盈一拜。
韦晟握着夜光杯斜靠在虎皮坐褥上,看不出表情,旁边昭武校尉徐恪先禁不住放声大笑:“好技艺!我先浮一大白!”酒刚入喉他又赞道:“够劲!”
芸夫人敛眉叉手回道:“谢校尉赏,是剑南烧春。”说话间诸妓已散坐在将士之间,又有数十位次等歌舞伎与百戏进来伴舞凑趣,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嘈嘈嚷嚷,气氛方活络起来。
芸夫人将媚川与念奴安排在韦晟近前,一个妍丽,一个娇憨,很是养眼。待回身寻炽繁时,却见她已远远在一形容木讷的中年军官旁坐下,暗叹一声,也就由她去了。
烧春酒热,那些性本粗豪的军官们渐次都露出本色。媚川荷衣等也纷纷向韦晟劝饮。韦晟深谙带兵松弛之道,也是来者不拒,登时上下皆欢。
徐恪已有了不少酒,乜斜着眼珠在媚川身上打转。媚川只顾为韦晟侍酒,不妨被他一把扯掉臂上的越罗泥金帔子,脚下一个踉跄,发髻都偏了。
愠怒回看时,只见徐恪哈哈大笑道:“蜀中春/色,果然不逊长安!我就趁着藩帅喜欢,求了你这腰柔腿软的舞姬去,今晚就在我床上,跳那拓枝舞!如何?”
媚川的心像被千斤石猛坠下去,不由望向韦晟。
今日她是抱着必胜的决心来的,为当年一段隐秘心事也好,为登高向上也罢,她的目标是他。她绝不能草草委身于一个校尉。
可韦晟对她还有印象么?三年功夫而已,昔日她是尉迟家的贵女,天上云一般的人物,他不过是泥巴里长出的一根高草,长姐死活不肯下嫁的——如今在泥里的倒是她了。
韦晟却并未留意媚川炽热复杂的目光,而是沉冷地望向大门。
尉迟炽繁捏着夜光杯的指尖泛白,心咚咚撞将起来,她早已看见,是宁王到了。
如一轮明月升起于庭中。
直到后来站在甘露殿的玉阶上向他仰望时,她才深深明白,那就是清贵不可方物的天家气象。
自幼在道观长大的宁王李玦,玄明圣人最心爱的儿子,太真贵妃唯一所出,在他洁净的白袍玉冠之下,酒宴显得嘈杂不堪,而武士们潇洒的酒态则变得伧俗。
众人停了酒,乐师住了乐,官妓们止住莺啼燕啭的笑声,全都望向殿下宁王。
韦晟微微欠了欠身道:“宁王殿下。”
徐恪回过神来。他本是太子一党,为着这宁王,圣人多少次想灭嫡立亲,他们家就多少次战战兢兢,直到贵妃死于马嵬之变。
如今堂堂亲王屈居于川西剑南节度府中,名为供养,实为软禁,如一条龙被剥了鳞,放在旱地里。
尽管如此,众人皆不由立了起来。徐恪勉强坐了半刻,到底也站起。
李玦遥遥望向韦晟,淡淡道:“贺云麾将军。”
银丝绞纹涛浪泼溅的宽袖虚比处,一个面如冠玉的小黄门捧着柄冷飕飕、明亮亮的长剑低头疾步走向韦晟,驻足于青玉案前朗声道:
“宁王殿下赐剑!”
满庭皆静。
韦晟眯起的眼闪过一道精亮的杀机。也或者那只是长剑与烛火所交映的明光在将军眼中的投影。
可惜那如戟的杀机似投入深夜的湖心,李玦眼中并未掀起半点波澜,依然清明,深而静。
仿佛被什么线牵着似的,徐恪不由趔上前,躬身接过剑,放在韦晟面前的案上。
李玦仿佛轻微地颔了颔首,便转身拂袖而去。
徐恪满面通红了,忽然奔上去挡在了他面前。
“六郎!”他僭越地使用了稚子无知时曾用过的称呼,“长安的故人来了,怎么不喝杯酒就要走?”
李玦仿佛视他为空气,只向旁看了一眼,那小黄门便从自带的食盒内取出一只玉冰壶,向多瓣莲基鎏金永固杯中倾了些许。
李玦举杯在唇上略沾了沾,“到你了。”小黄门便提壶向徐恪的青铜爵中满注酒浆。
徐恪的手抖起来。他听过宫中酒壶上的伎俩,而李玦的眼神仿佛在千万里之外。
韦晟蹙眉渐紧。空气如膨胀的鼓面就要爆开,徐恪忽然哈哈一笑高举酒杯向所有人吟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如一块大石被掀入池塘,庭间顿起一片嗡嗡的私语。韦晟的嘴角不由掀起一丝笑意。
刺史薛道衡的手也抖起来。这是香山居士暗讽太真贵妃红颜祸国的长歌——这些长安王孙子弟若在他的辖区内斗起来,出了事,他可担待不起。正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地干急,却听一把女声,泠然清越,排众而出:
“校尉以卫国为能事,自然不理会诗词歌赋这些小事。陈年旧曲,还唱什么?”
是尉迟炽繁亭亭立在庭中。她与诸妓一般穿着血红越罗长裙,挽泥金帔子,只是当她缓缓抬起双眼时,那一眸春水照人寒,神光离合,竟令人不可逼视。
刺史舒口气举袖擦擦汗,虚张声势道:“卑贱女子,竟敢指校尉之歌为旧曲,你就能作新诗么?若能时,饶了你,若不能……”
“若不能……”主位上传来沉沉的男声:“让我看看,你哪里最美……是眼睛,就挖了眼睛,是双手,就斫了双手。你看如何?”
炽繁迎上韦晟利刃般的目光,叉手一福:“尉迟炽繁,唯将军所言。”
“你一个卑贱女子,也不宜谈高论大。我行军曾路过巫山庙,那是酸腐才子们敷衍男盗女娼之事的圣地,倒合你的身份。此刻就也敷衍一首来。”
尉迟炽繁垂目思索片刻,又抬起双眸,波光流盼,清朗吟道: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庭中寂静。武将不懂,文官却可以听出那诗中的不卑不亢:巫山神女固然淫/荡,然而朝欢暮乐导致亡国的,又是谁呢……
毕竟惯于杀伐决断的人,韦晟的眼中燃起怒火,炽繁饶是胆大,也有些腿软。
不远处白衣胜雪的宁王仍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不知是看着她还是看着整个前庭。那眼光清凉沉静。炽繁不觉安宁了些。
扑通一声,众人望去,却是芸夫人向韦晟跪了下去。
“云麾将军息怒!”一向优雅沉静的芸夫人此刻十分失态,她喉间的字句破碎而颤抖,“请,请容奴婢用这长剑为将军舞一曲《剑器》,愉悦将军。”
炽繁愣怔,芸夫人的舞一向以柔美为胜,比如《霓裳》《绿腰》《春莺啭》,何尝会什么《剑器》,却见已有人将那剑放在了芸夫人手中。
“秋水剑。”芸夫人惊叹一声,然后从自己的金彩帔帛上踩过,当众脱去圆领对襟褙子,只余轻纱襦裙,合掌明心静气,忽向东刺出一剑。
尉迟炽繁在很多年后都记得那一舞。忽然之间仿佛天地变色,只觉雷霆震怒,惊鸿来去,剑光似电,剑气似虹。不知过了多久,众人还震惊如痴,夫人却已敛眉静立庭中了。
韦晟终于仰天大笑,对尉迟炽繁道:“我想杀人而不得,这是第一次。你的命够大。”又向芸夫人道:“此剑就赠与夫人。”
将亲王赐剑当面赠与官妓……尉迟炽繁又看向李玦,他也正看着她,继而转身离去。
那最后一眼,炽繁敏感地捕捉到,竟是悲悯。
徐恪与侍奴将半醉的韦晟扶向节度府藏器园休憩。侍奴放下帘幕的一瞬,他看见节度使猛地睁开了眼睛:“去,把那姓尉迟的官妓给我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