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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已凉 ...

  •   炽繁惊叫一声坐了起来,外头夜黑如墨,冷雨敲窗,芭蕉叶一片淅沥沥乱响。
      好像有一条线,把一切都连起了,那是能够拒绝太子监国婚事的女子,能够抛下荣华入道的女子,能够紧随宁王之后来到蜀州的女子,也是能够随他回去长安,在关键时刻背叛自己的家族,将爱人推上帝王龙座的女子。
      宋华阳。
      他们爱了多久?
      从什么时候开始?

      炽繁吟吟笑起来。果然自己眼光不错,他正是这样一个能让女子为之倾心付出的男人。
      念奴听见动静擎着一盏银烛进来,见炽繁一件单衣抱膝坐在床上,两颊如胭脂,便默默捡起夹袄替她披着。
      “念奴。”她忽然拉住念奴的胳膊:“你不恨我吗?”
      念奴感到自己的胳膊像被冰扣着,不禁蹙眉,把锦被拉起来盖住她,半晌,摇了摇头。
      “可是我恨。”炽繁的双颊更红了,双眸灼灼,“我恨不得杀了自己,我为什么这么蠢?”她抱住念奴:“我为什么这么蠢?”
      她尖声痛哭。恨不能咬下自己的肉来。

      念奴回抱住她,如抱住一只受伤战栗的小兽。良久,等炽繁安定下来,她方推开她向案上铺纸走笔。
      念奴将那页纸放在炽繁手上。
      炽繁抽噎得胸前剧痛,泪目模糊看道:
      “姐姐:我在这世上唯一所爱所依靠者是母亲,但母亲死了;我从不在乎什么婚姻前途,因为我只爱唱歌,但我哑了。也许我应该恨你。可我恨不起来。贱妓的命运从来如此,并不怪你。而且母亲在天上看着我,她希望我还能像以前那样护你。
      她唯一所盼就是你好好活着,比她活的好。你已经让她失望过,不要再让她失望。”

      炽繁看完时,念奴已静静去了,只余下玉烛跳跃,映一室秋寒。

      秋雨连绵不绝,库赤赞普抹着脸上的雨水大步跨入廊下,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看站在窗边的炽繁向后缩了一缩,他咧嘴笑道:“韦晟真是骁勇,这么快就冲破扶余,刺向松州。他也真是蠢,郭孝义早就放弃这边前往蜀州了,他非要松州干什么?难道就为一个女人?对了你已经知道了吧,你的心上人已不是宁王,而是明信圣人,他杀了自己的亲哥哥,爬上了整个帝国权力的宝座。”
      炽繁虽转身不肯看他,但那双肩却有微微的战抖。库赤赞普又笑道:“你那旧情人韦晟可就惨了,平边元帅成了叛军头子,郭孝义奉皇帝令要活捉他。”

      瞧着那梳起的漆发与细洁脖颈之间黛青雪白的界限,库赤赞普竟不禁上前一步。那里摩挲起来是什么感觉?是冰如玉,还是烫如火……
      正在熬药的念奴忽然奔过来伸出双臂挡在他与炽繁之间。
      库赤赞普看着她认真到有几分憨稚的脸庞不由哈哈大笑了:“你们汉人女子真是太可爱了,连抓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还在这里……哈哈。”
      他边笑边出门往雨中走去,想想又向站在窗边如嵌在画框中的一枝瘦花的佳人道:“还有一件事,本来真的都不忍心告诉你——明信新帝为嘉奖郭孝义,封其为川南王,又纳其女郭灵妃为昭仪。你那心上人,还真是喜事不断呢。”
      雨中闷闷滚过一阵雷声,都秋天了,怎么会打雷呢,炽繁想关窗却觉得手沉地无法抬起,而风大起来,雨重起来,斜斜地全抽在她脸上。

      夜里王建到来时,炽繁甚至都没感到太多惊讶。
      窗下候着的数名黑衣金吾卫,都是绝顶的高手。王建叉手一礼道:“我奉命来接尉迟娘子回长安。韦晟的叛军已将入城,快随我走吧!”
      炽繁静静看着王建:“你一直是宁王的人?”
      王建又一礼道:“圣人无一日不牵念娘子。请娘子别再耽搁,速速随我出去!”
      炽繁依然未动:“王建,我问你,新皇是不是李玦?”王建点头,她又问:“那皇后是不是前太子妃的姐姐,曾在蜀州做女道的那位宋华阳?”
      王建顿住,半晌方又点一点头。
      炽繁笑了:“无一日不牵念……我再问你一句,我的一举一动,韦晟的一举一动,其实早在他掌握之中,对吧?”
      王建有些为难地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玉瓶:“若娘子不愿路途颠簸,就嗅上一嗅,等醒来时,我们就在去扶余的船上了。”见炽繁不语,他忙又补道:“还有阿园,她已经在船上等你。”
      炽繁闭一闭眼睛道:“念奴呢?”王建犹疑一下道:“念奴知道在下今晚要来接你,她现在库赤赞普房中……”王建咬一咬牙:“娘子请恕在下无礼!”

      炽繁醒来的时候,感觉一阵晕眩。她努力感受一下,床榻微摇,的确是在船上。极轻的,可听见木桨在水中有序地划响。
      外面雨已停了,夜空如洗,阿园在身边熟睡,炽繁辨出太白星,大约刚刚子时。
      那么这已经是另外一天了。

      黎明快来时,王建忽然一撩帷幕钻入舱中,压低声音道:“别出声,是韦晟的人。”
      炽繁在窗帘缝隙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挺立在逐渐远去的一艘船上,然后她听见自己低沉但清晰的声音:“我在这里。”

      舱外传来刀剑的撞鸣与男人吃痛的闷呼,还有噗通落水的声音,阿园已被惊醒,吓得紧紧抱住她。
      良久,鸣声渐疏,天色渐清,外头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喘息传入耳内:“金吾卫,果然厉害!有我当年的风范。活着的全都放了,让他们回去告诉李玦,尉迟炽繁在我这里。”

      船到岸时秋日阳光明亮地照在船舷上,韦晟着明光铠的身影出现在船头。他朗朗对舱内的尉迟炽繁道:“跟我回蜀州吧,郭孝义那蠢货竟想趁我不在霸占天府之国。李玦逼我,我就割据一方,在蜀地称王!”

      在马上韦晟低头看怀中的人,她从未如此温顺,只是眼神似空无一物。对她是爱,还是恨,他说不清楚,但起码不是无意,甚至还有怜惜。
      怜惜?她有什么值得怜惜?然而自己胸中明明涌上来,一阵一阵疼痛。

      尽管川南王郭孝义有新皇的支持,但韦家军锐利如刀,还是很快收回了蜀州。代价是库赤赞普与郭孝义两面夹击,蜀州渐成围城。
      新皇虽令围蜀州,但却不准强攻,且粮食物品依旧许从南城门进入。然而尽管如此,蜀州米价依旧飞升。不少人已暗自感念新皇德政,期待王师定蜀,好重新过上富庶平安的日子。

      韦晟从城墙上巡视回来,节度府内已经上灯。仆从跑了一多半,尉迟炽繁自己点着了内室的玉烛,又将刚烤好的鹿肉与汤饼、烧春酒端上来。
      韦晟一边大口嚼肉,一边道:“回蜀州后,伺候的人少,你越发瘦了。何不叫你的侍女阿愚进府来陪你?”
      炽繁含笑道:“谢节度使关怀,奴婢自己可以,不必麻烦。”
      韦晟倒一口酒下去,看着她:“很多我以为会留下的人都跑了,比如徐恪,我待他不薄;而你,我以为最不愿意跟我的人,却留下了。那夜我带着五百近卫渡河,是要去松州。如果你不出声的话,我们就擦肩而过了。”
      炽繁替他满上酒:“奴婢谢节度使垂怜。”
      韦晟握着酒杯,灯下看美人,美得简直不真实。但美人的眼睛是凉的。
      他放下酒杯,长年拉弓射箭的结茧的手指抚过她细腻柔滑的面颊,那眼睫在自己手心抖动如一只受惊的飞蛾。

      “你究竟想要什么?我想了很久,都没有明白。我一开始以为你想要荣宠与地位,或财富,却原来不是;后来我以为你美人巨眼识英雄,相中了未来的皇帝,想做嫔妃,却原来又不是。你究竟要什么?”
      韦晟的手全然覆盖了炽繁的眼睛,她索性就闭上了。他看见她朱唇微启道:“我想做个普通人,不再侍酒陪欢,不再担着官妓的身份。然后也许终生不嫁,也许嫁个贩夫走卒,就像芸姨期望的那样,荆钗布裙,了此一生。”

      炽繁看不见韦晟的表情。只觉过了许久,蒙住自己眼睛的手方放下了,而韦晟已经站起:“从你……我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是要她心里愿意。”

      韦晟在庭中的背影沉重如山,冬月在他的明光铠上闪着寒光。那大概是炽繁最后一次如此认真,如此清晰地看着这位年轻将军如斯挺拔英武的背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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