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欢》谁与千秋

16、近卫官

　　山洞干燥而温暖，里面还残留有许昱棋离开山洞前熄灭的火堆温度。两人钻进这个入口处有杂草和枯枝作为隐蔽的洞穴，谢迦扫了一眼，看见山洞最里面躺着三名雍石兵士，身上盖着薄薄布料和许多干草。
　　那名面相年轻的长老快步走到昏迷的兵士身边，一一把脉，确认并无恶化迹象后才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谢迦道：“你受伤了，将上衣解开，我替你看看。”
　　谢迦好似没料到方才短暂肢接，对方已察觉他肩膀负伤，愣了一愣。“不用，”他道，“我的伤势没什么要紧，把药材留着用来救他们。”
　　“金创药和止血带我出发前准备了很多。”三长老向他保证，边把自己背上背着的小行囊打开，哗啦一下倒出十几个瓶瓶罐罐。谢迦便也不再推辞，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把上衣褪去。
　　他右肩处有一块碗大的伤口，是被长矛所刺，自后背直接洞穿。伤处胡乱覆盖了些草木灰用来止血，但效果不甚理想，不仅仍在往外渗血，伤处更是开始化脓，淤青发紫得吓人。三长老给他把草木灰轻轻剥下，然后倒抽了口凉气，看见伤口露出来一截隐隐白骨。
　　“真是胡闹，肩膀受伤这么重，方才还那么猛力扑过来，就不担心这只胳膊从此废掉吗！”
　　谢迦笑了笑：“如果长老是启天的巡逻兵，一只胳膊换一条性命，我也不亏。”
　　他说得轻描淡写，三长老有几分动容，沉默着给他缝合伤口。谢迦一直瞅着他动作，银针穿过肩膀时他皱起了眉头，但没有吭声。直到伤口被撒上白色药粉，又给细心包扎好，他才道了一声谢。
　　“你在战场上捡回一条性命，怎不立刻返回王城？”三长老问，“逗留在这里很危险，你自己也清楚启天的巡逻兵神出鬼没。”
　　谢迦把上衣重新穿好，受伤的胳膊套进去时动作有点僵硬，许昱棋自然而然伸手帮助他。他又道了一声谢，才说：“我的同伴都死在了战场上……我回去也没有多少意思。”
　　“还有你的家人、朋友。”
　　他摇摇头，又笑：“小的只是一介孤儿，被捡回军中抚养。除了一起吃食起居训练的同伴外，再无牵绊。小的这条性命原就是王上的。”
　　三长老愣了愣，这样说起来，如果从军的同伴全部战死的话，意味着从此他在这世上就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长老会的七位长老各有所长，各有分工，负责医馆、药房等相关事宜的三长老从未过问过由柒长老，也就是国师大人亲自主持的军部工作，同御前侍卫们打交道也很少。如果不是校场训练时多少会有军兵们伤残的情况出现，许昱棋出现在军营的机会都非常难得，他自然不了解那些兵士都是从何处招来，又各自有怎样的背景。
　　只是听面前这个叫谢迦的兵卒坦诚孤儿出身，他心下觉得很是怜惜。想了好一会也找不到安慰他的说法，只得含含糊糊道：“王上知晓你如此忠诚，定然深受感动。”
　　“不敢当，小的生平唯有一愿，为王上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罢了。”谢迦道，“小的原本的长官和同伴都死在了五丈野的这场战役里，回去以后能否请三长老引荐，另入其他人帐下？相信我们同启天还有很多很多账要算才是。”
　　“你受伤沉重，需要一段时日疗养，等康复后再入军营为国效力不迟。”
　　谢迦眼神黯了黯，明显的露出失望神色。
　　三长老心里有些不安，其实他倒不是不愿意为这个忠心耿耿的年轻兵士做引荐人，事实上他很欣赏这个表现得从容不迫的小伙子。
　　然而五丈野这场仗惨败成这样，折损了军中大半战力，新的军队要如何组建起来尚在未知之天。毕竟，像谢迦这样死里逃生的受过训练的兵士太少，构不成完整的战力；若要从老百姓家中抽走壮丁，再征一次兵，并不是件容易之事。且别说老百姓本来就对战争的抵抗情绪大，最要命的是，现在已经开春，为了与启天交战，许多百姓家中的劳力都被征走，大量田地荒芜废弃，未及播种耕耘。
　　柒长老正焦头烂额，日日跟国主商讨如何鼓舞士气，重振旗鼓；而今年雍石的粮食收成，想必亦会让六长老头痛不已。
　　谢迦想为国效力的心愿是好的，但就连柒长老和国主都尚未拿出一个明确的方向，决定雍石军队的何去何从，他又如何能够轻易承诺……这场远远望不到尽头的连绵战火，要燃到何时方休……
　　他兀自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沮丧出神，那边谢迦已经擦燃了火种，添了几把柴，把旺盛的火堆重新生了起来。招呼他坐过来：“三长老，这边暖和。”
　　等他在火堆旁坐下，谢迦大约是看透了他的心事，知晓他并非有意推拒，便认真的看着他道：“小的没有田地，说想另入其他人帐下，其实私心而言不过是想混口饱饭吃而已。三长老能够予以引荐是最好，若是不能，小人去他处找寻生计，待王上重新征兵时再入军伍也行，长老不必为难。”
　　他说得如此诚恳，许昱棋反而更加不忍心抛下他不管，想了想：“你可以暂时留在医馆帮助我。”
　　“当真？”谢迦眼睛一亮，但又有几分迟疑，“可是我并没有学过医……”
　　旺盛的火势驱走了夜色降临带来的寒意，许昱棋往火堆边凑了凑，心说这个年轻兵士生火的技术比自己强上许多，连一点烟气都没有。他看着谢迦发亮的眼睛，笑道：“不要紧，我最初学医也是一窍不通，大家都是从不会慢慢学成的。你可以从最基础的包扎、止血开始训练起，我来教你。”
　　谢迦的眼神更亮了，大约是火堆温暖带来的错觉，他身上初遇时的那种冷沉沉气息淡去许多，整个人明亮了不少，映着焰火的眸子看起来神采飞扬。
　　“那小人先行谢过长老！”
　　许昱棋含笑搀住他下拜的身体，说举手之劳罢了，忽然察觉这个兵士剑眉星目，面容英武，虽是孤儿出身，却没有出身寒微之人常见的那些唯唯诺诺与胆小慎微。他挑挑眉，问：“你原本在军中是什么衔级……？”
　　谢迦好像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许昱棋望着他，一副等待答案的模样，他便叹了口气，坦承：“小的并无明确封衔，但自从开战以后，承蒙简应朝将军垂爱，一直是将军的近卫官。”
　　“简应朝”这三个字，在雍石堪称赫赫有名，三长老恍然大悟。
　　“原来是简将军的近卫官，难怪……”难怪他如此年轻有为，遇事从容冷静。想来简应朝若是没有战死在五丈野上，这个年轻人作为他的心腹，征战启天、积累资历与经验，日后飞黄腾达的机会应是大把。
　　许昱棋忽然想到一事，六长老绛眀当年受简府之恩，更曾蒙简应朝一手提携帮照，始终心怀感激，他对于简应朝昔日的近卫官应该会有比自己更适当的考虑。
　　“难怪什么？”谢迦看他说话说到一半，好奇的追问。
　　三长老道：“我想到一个比我更适合引荐你的人选。不过此事不急，你先随我一同再逗留数日，等其他人的伤恢复到能够上路，再启程回王城。期间就跟着我学习一些基本的救治手段吧。”
　　谢迦应了一声。
　　看看洞外，夜色已经浓得不见五指，便忙忙的给他去整理打扫出一片干净地块，又把火堆往那边挪了挪，请他早些歇息。
　　这个洞其实并不大，给三名昏迷的兵士留足了翻身和躺卧的空间后，除了洞口还有巴掌大的一小块空地外，就只有谢迦给许昱棋打扫出来的那块空地足可睡人了。
　　洞口那里风大，又潮湿，距离火堆较远，让谢迦一个伤员睡在那里，许昱棋未免过意不去。
　　他抱着自己的行囊在洞穴内里坐下后，想了想，唤谢迦：“你过来，我们一同挤挤睡好了。”
　　“小的睡洞口就行，”谢迦在火堆那头答，“行军时也是这样睡在简将军营帐入口，已然习惯了。”
　　“那时你还没有负伤。睡在洞口若是半夜下起雨淋着了，感染了伤口又是麻烦。”许昱棋坚持，“听大夫的话。”
　　隔着焰火，他看见谢迦好像犹豫了一会，不知在考虑什么，但终于还是走了过来。三长老把自己再往里头靠了靠，侧起身子，让出空间给谢迦躺。
　　年轻的兵士又磨蹭了一会，极不好意思的跟着他躺了下来，学着他的样子把身体蜷起，唯恐挤到他。两人面对面的侧身躺着，大眼瞪小眼，谢迦能够清晰闻见三长老身上淡淡的艾草香，他身上的马革与干草气息、隐约血腥味也清楚传到了许昱棋鼻间。
　　第一次同自己的长官睡到如此接近的距离，谢迦好似有点局促，匆匆道了声晚安，便闭上眼睛。
　　其实许昱棋虽年近不惑，但因为到处行医、很少待在自家府邸，素来独来独往惯了，也没有同谁接近到这样亲密的地步。谢迦觉得尴尬，率先闭上眼，发出清浅的呼吸，倒是让他避免了困窘。
　　身边多了一个人陪伴，在这死寂与散布着腐败气息的战场遗址上，确实能够增加一些踏踏实实的安心感……
　　三长老这么想着，发觉自己不自觉看着对方的面庞出神了好一会，赶紧也闭了眼，慢慢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