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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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八年（明治11年）夏
曾经的贺茂巫女桔梗再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是明治十一年。
当她看着满地奔走的西装革履，再次忆起十年前的奈良的时候，想起的必然是彼时由布坊织、自家裁的浴衣。那些衣服无论是由手艺再怎样糟糕的匠人织就，也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尊严，绝非西洋工厂里量产出来的工业品。
那时候的奈良城，说小不小，说老不老：说它年纪小，可它怎么着，也是千年的旧都了；可说它是个老人呢，又不能解释，如今它城里城外这一股子年轻人专属的时髦劲儿打哪儿来的。
听到这儿，那些打幕府时候起就怂恿着明治维新的有识之士则要叹一声：咳！这可不是奈良城返老还童了么？！要是没有幕末这一干人在欧风美雨、枪林弹雨、唇枪舌剑血海中奔走，奈良人怎能过着如今呼风唤雨的日子？
这话讲得极有头面，平常人谁不得呶呶称是。沐浴在明治维新的阳光下，享用着蒸汽和电气的便利，将上雨旁风、金钗换酒的日子丢到现代化触角够不到的深山里去，谁还有资格对维新说一个不字？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能抗议的人，必是桔梗。
如果她愿意，她会指责这一场洋务运动破坏了人们对神明的信仰。
信仰，或者敬畏，要把这种东西构筑起来，可比把器物制度搬迁过来难多了。不过时人皆以为国尚农则守旧日愚，国尚工则新日智。这种人人争先创造生产力的时局下，能认识到心灵需要灌溉甚于身体需要物质的少数派，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都说不出话来。
作为神明的代言人，桔梗亦始终保持沉默。
这倒不是因为，她怕说出来得不到别人的理解。
只是因为，她一想到世风，就要想到把世风引到如今明上春风、暗里秋刃局面的那个人，因此，也就再说不出话来。
想要独占明月，只消用帷幕遮盖苍天。
想要摧残春雪，只消烧了“六出飞花入户”之类的诗文。
想要毁灭一人，只消毁了她依存的人情。
有一个人因为爱她不得，就扯了维新的大幕，撒下瞒过世人的弥天大谎，其意图不过是企图让热爱她的人都背叛她，迫她成为疏离的孤岛，哪怕代价是赔上自己的骄傲。
被这样的人爱着、恨着、诅咒着、保护着，桔梗只有沉默。
她的沉默，持续到女将托着茶盘挤过议论的人群来到她面前：
“巫女大人，请喝杯热茶吧！”
女将温和地笑着，双手奉上茶杯。
桔梗迟疑了一下，道过谢，只是轻轻摇头。
她十年不进城，方才去西医馆转了一遭，已然觉得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己身游离世外，正如浦岛太郎从龙宫归来。一路过来所见，西洋直筒楼取代当年唐宫风骚，已令她心如刀割；发觉世人对神明愈发不恭，更使得她寒心，一时之间，竟不欲与外人言语。只因忽然来了阵雨，她才到这居酒屋外面的棚子下避雨。
那女将碰了软钉子，踟蹰了言语，又道：
“大人，我瞧您却有些面善，想起一位于我有恩的人。您且纳了我一点心意，暖暖身子罢。”
到了这份儿上，桔梗也不再推脱，遂微微一笑，接过了茶杯，却也只是捧着，用来暖手。
她的气度却不似草野人家出身。
女将见巫女接过杯子去，自忖有充足的理由搭话：“敢问大人您是侍奉哪位神明的？”
桔梗心里苦笑，她被那人害得名声狼藉——这也倒罢了，她本是循心诚之人，名声本无关紧要——只是这一颗心已经中了污秽瘴气，哪里还能侍奉神明呢？于是摇摇头：
“现在的我，只能帮着照顾村里的病人，为村民们祈些福罢了，并没有专门侍奉哪位神祗。”
女将本想继续和她说些话，只是有客人招呼，也只好起身作罢。
那巫女便径自一人静静饮茶，旁边的倜傥人物见她形容美貌、装束奇异又孑然一身，便有心调侃，只是碍于无形的尴尬气氛，竟无人敢上前。
那雨一直哗哗地下，闲人的话题也逐渐转移到了政坛的风月事上。
其中一个声音道：
“犬神家的小儿子？当年不是死心塌地佐幕的吗？怎么，果真又到新政府的军队里当官了？”
另一群便哄哄地笑话他：
“那可不是情随事迁吗！他当年也不过是一个小混混，和老子翻脸，无处可去，又拖着一个千金大小姐，虽说归顺旧敌，于面子上过不去，可要在这世道活着，又有什么法子！
当年他老子为了把他从新选组弄出来想了多少法子都不成，结果还不是让枕边风吹了！
他老子当初雇过人见阴刀，人见和他结过仇，据说前阵子人见阴刀死在鹿鸣馆集会上就是这二少干的，最后还是由老杀摆平的……”
众人讲起花边新闻来，端的争个面红耳赤，便如唱自己的戏一般如痴如醉。只有几个听见蓑衣抖动的酒客，向巫女看了一眼，只见她背后的长发挽了半圈，垂下的三条月白发带，如夜空上伶仃的三线声一样孤寂。
之后，谁也不再关心那瓢泼大雨中的一个孤影。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引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