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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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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外间夕阳垂落,黯然萧索的嫣红让韩嫣心惊,突然有一种景如人境的哀婉。只有这弓高侯府,虽然高墙深院挡住了雄心翱翔的天空,可也护住了一丝温情。
韩则支开幼弟韩说和家中奴仆,亲自为韩嫣递上一碗羹汤。
“谢大哥。”韩嫣露出孩子般的天真,添着碗沿冲哥哥笑。
“嫣儿。”韩则在韩嫣身边坐下,神情严肃地递给韩嫣一片竹简。
“嗯?”韩嫣双手捧着碗,并没有接过来的打算。“有劳大哥直接念吧,这羹汤味道太好,嫣儿不想放手。”
“你是知道内容故意逃避。”
韩嫣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被大哥一句轻斥喊醒,就再装不下去了。自己可以骗过天下人,可以骗过刘彻,可骗不了大哥,也骗不了那个人。他偏过头,不让那小小的竹简挤进自己的眼帘。
“归降汉庭,不是我们的选择。这弓高侯爵,也不是我想要的。嫣儿,所以我收下了这个东西,我希望你能离开。”
“我不会!”韩嫣猛然起身,碰倒的羹汤淋了一身。
“坐下。”韩则抬眼看了看弟弟,命令道。“我至今忘不了母亲哀怨的目光,她为了父亲背弃宗族来到这里,这个完全不属于她的地方。”
韩嫣盯着烛台,沉默不语。
“论心性,你像极了母亲。汉家天下再繁华,也不属于你。”
“大哥怎么会这么觉得?嫣儿在这里过的这么多年,不是很好吗?”
“你的心向往的是辽阔草原的自由。如果不是为了刘彻,你愿意忍受宫中无休无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你愿意匍匐在所谓人主脚下,舔舐他们赐下的一点点恩惠?”韩则丢下了手中的竹简,径自离开。
韩嫣错愕的坐在房中,看了一夜黑暗,等来了清晨清丽的阳光,却是那样刺眼。
汉家荏弱,只有无尽的奢靡铺张来掩饰内心的怯懦,好不在匈奴人面前失了分寸。可满朝文武看到伊稚斜和他身后的精壮将士时,都不由得紧绷身体来克制颤栗,那是种发自内心的恐惧。
“请匈奴使节拜见大汉皇帝陛下。”
“拜见?”伊稚斜不屑的笑了,豪迈的笑容撞击着每一个人的心。“你受得起我一拜吗?”
刘彻咬着牙,冠冕垂下的十二琉珠轻轻摇摆着,恍惚了他的神情。
满朝文武无一人吭声。所有人都只是听着,听着伊稚斜用流利的汉话提起所有要求。然后主事官员蹑手蹑脚的上去,唯唯诺诺的应承下来。
“难得左谷蠡王汉话说得如此流利。”
“你们汉人说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两句话是韩嫣唯一有映像的场面。天汉官员,平日里耀武扬威,却不过都是这等货色。韩嫣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待在这群人中间,学着他们匍匐在权威之下,惶惶不可终日。
朝见后,是一个宗室女子被盛装裹进马车,载着大汉子民辛苦数载积累的富贵,被送到了伊稚斜面前。韩嫣在最后见到了这位公主,豆蔻年华,浓妆艳抹,没有悲伤,也没有哀婉,只是木然的向前,迎接未知的命运。
城外白石亭,是那片竹简约定之地;使节离开长安后,是他为了安全定下的时日。
“觉罗。”
熟悉的声音在韩嫣身后响起,他并未转身,只是幽幽问道:“你不怕我集结羽林在此,等着拿下你回去请功?”
“韩嫣会不会我不知道,但须卜觉罗不会。”伊稚斜上前,掰过韩嫣的身子,强迫他面对自己。“你是昆仑神的子民,你是须卜一脉的勇士,你不会拿剑指向我。”
“韩嫣也是大汉的子民,是开国勋贵韩王信的子孙。”韩嫣没有挣扎,对上伊稚斜的眼,冷漠茫然如无底深渊,吞噬着四方传来的温暖。
“觉罗,我向伟大的昆仑神起誓——我愿用一生补偿我昔日犯下的过错。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在神祗面前洗刷罪恶。”
罪恶?韩嫣此生都不会忘记:那一夜,红帐委地,青丝散漫,他挣扎,反抗,却被人束缚在身下,方寸之地被暴虐的撕扯,屈辱与痛苦淹没了他的神志,满身淤青和干结的血伽却时时提醒着他一切真实残忍的存在。“韩嫣只记得,左谷蠡王有心庇护,才使得韩家得以回到汉庭。”
“觉罗。”伊稚斜没有想到,迟来五年的歉意,竟得到这般回应。“是我伤你太深。”
“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我性命。”如果没有那一夜荒唐,我就死在军臣单于手里了吧。“是你,总好过是他。”
口口声声说你不介意,但我如何能忘记你那一夜的泪水,你绝望迷离的眼神,忿恨的诅咒。
伊稚斜,你原本是我依恋崇敬的人,是我在草原最温暖的向往。但无论所谓何事,我都已经回不去了。足下踏着汉朝的疆土,我就只能是韩嫣。
长久的寂静封冻了春风,连云朵都藏匿进辉煌,躲避物是人非的怅惘。
“你记不记得,此时的雀儿湖,草长莺飞,是一年中最美的时节。兰可海儿就是从那里启程,成为休屠王阏氏。”伊稚斜看着北方的天空,耳畔响起兰可海儿的话语——我知道你和觉罗的心思,所以为了我们昔日的情意,我成全你们。去带他回来吧,我相信你是觉罗心中无可替代的存在。
可海儿姐姐,原谅觉罗,只有在万里之外为你祈福。我知道姐姐是爱恋着伊稚斜的,也知道姐姐没有嫁给他的原因。但姐姐,觉罗真的回不去了。韩嫣咬着牙,望向长安城楼,只有盯着这里,才能坚定为了他留下的决心。
“觉罗,与我一同,我给你最大自由,最崇高的威望。你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像牲口一般受人驱使。这个世上,只有我能如你所愿。”
“哼。”韩嫣冷笑,一颗泪珠从眼角划落,没入尘土卑微的散去。“左谷蠡王尚且要看单于脸色行事,又怎么谈得上如我所愿?”
“我的打算你是知道的。”伊稚斜并不在意韩嫣此刻的神情,他知道并肯定——韩嫣一如当日,只有那个愿望。“觉罗,我爱你,且能以平等之心待你。刘彻不懂,也做不到。他要尊贵华美的名垂青史,你就要卑微苟且的活在世人谩骂与鄙视里。”伊稚斜宽厚温暖的掌为韩嫣拭去眼角溢出的晶莹,手指划过玉琢般的面颊,感受着他的苦楚。
我承认,我不想摇头摆尾的乞怜刘彻的爱,我希望他能够以平常之心待我,如市井白丁知交,坦然平等。可刘彻不懂,他也做不到。我必须认同汉人那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他的所作所为我只能承受,不能抱怨。“我不可能再回去了,无论是为了哥哥,还是为了陛下。”
“你从来不敢直呼他的名字?”伊稚斜顺手拧住韩嫣下颚“还是你为了他,连不羁的性子都磨平了?”
韩嫣被迫迎上伊稚斜的目光,语调中透着一抹苦涩。“你们其实是一类人,心怀天下。如果我与陛下相识的时日及的上我与你相识的时日,他也许就懂了。”
“汉人有句话叫自欺欺人。刘彻纵使懂了,也不会那样对你。觉罗,你明明知道,为什么非要我说出来呢?”我们相识的时日?觉罗,你不要忘了,我们的母亲是姐妹,你一出生就被抱到我面前,是我教会了你所以的一切,我对你的了解,胜过你自己对自己的了解!
“不懂就算了,我不强求。”
“不强求?所以你心甘情愿被他禁锢一辈子?”
“呜——”韩嫣刚开口,就被伊稚斜强行封住了嘴唇,温润包裹着他的口齿。韩嫣微微闭上眼,贪恋着这一刻的往昔。
你不挣扎,意味着这是最后的诀别吗?觉罗,你今日的选择,意味着除非死亡,你会永远失去你向往的自由。做折翅的鹰,在樊笼中供人玩赏。
片刻的宁静温存被马蹄兵戈声打破,二人望去,是刘彻的羽林,已然集结在四周。
“请韩大夫随我等回宫。”
惊异在心中刹那而过,韩嫣随即恢复了平静,勾勒出绝世独立的笑容。“把陛下的旨意说全。”
伊稚斜想上前护住韩嫣,却被韩嫣暗暗阻止了。“他不至于杀我,却一定会杀你。”
汉家羽林都是长安良家子弟,听不懂匈奴语,只好悻悻传达着刘彻的诏命:“陛下让我等请韩大夫回宫。至于这个匈奴人,陛下说无论生死,不要放跑了就好。”日日听着边关百姓受那匈奴人欺凌,今日有机会手刃匈奴左谷蠡王,前来的羽林郎都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韩大夫过来吧,免得收到不必要的伤害。”看着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一个郎官提醒韩嫣道。毕竟他是陛下心爱的人,陛下有旨不得伤害。
“今日伊稚斜哥哥为觉罗涉险,觉罗至死不忘。这是觉罗最后一次向哥哥证明我的心意,我从未想过与陛下串通谋害哥哥。”韩嫣小声在伊稚斜耳畔吐出几句话,虽然匈奴语无人能懂,他也不希望被旁人听了去。
下一刻就是所有人看到韩嫣将一把精致的匕首刺进胸前,妖艳的红色弥漫开来,如烈焰海棠刺破春日祥和,朦胧血腥飘忽,钻进每一个人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