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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如歌
      文/渡帆里

      原里抓着病历本从病房里走出来,看见挂号区护士脑袋上的钟刚刚指向五点半。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艳阳高照,耳鼻喉科的病人和往常一样络绎不绝的下午。
      一个月之前,原里在这里做了声带小结切除的手术。原里在十四岁以前的嗓子都很健康,他从八岁开始呆在学校合唱团,常年占据着男领唱的席位。他那时的嗓音条件非常好,在开始变声之前,音色比同为领唱的女生还要悦耳。
      喉咙最早开始出现异常是在原里升上初三的那一年,最初喉咙痒痛的症状和感冒引发的扁桃体炎类似,原里并没有在意,难受的时候吞两粒阿莫西林就对付了。再加上当时学业任务重,这事根本没引起任何人的重视。直到考完放暑假,原里一个不常见面的表姑上他们家来探亲,原里跟着爸妈站在门口寒暄问好,结果表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天啊,里里你的嗓子怎么啦?
      原里和他后知后觉的爸妈这才知道,事情不对头了。
      后来原里被带去医院的耳鼻喉科,医生就着喉镜没看多久,就果断地在病历本上写下了声带小结这四个字。
      “以前是合唱团领唱?你们训练强度是不是太大了啊,十三四岁的正好赶上变声期,声带本来就很脆弱,你用嗓过度了。”
      医生用笔头虚指了一下原里,看向一旁的原里他妈,
      “你儿子的情况可以考虑做药物治疗,不过要根除,我建议还是手术切割。”
      他妈在听到大夫这个提议的当时就摇头否决了。
      “不行不行,那可是要割掉一块肉,我们里里怕疼。”
      说完这话她就把原里拉出了病房,之后这事原家也就再没人提起过。

      原里的声带上多出来的这块肉,就这样从十四岁的暑假一直留到了他二十一岁的暑假,然后在一个月前,终于安详地挥一挥手,寿终正寝了。

      原里今天来医院是应医生要求例行复查,一番查看过后他的主治医师表示情况很好,当初手术很顺利,所以恢复得也很理想。
      “但是声音回不到以前那样了吧?”
      医生点点头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他很明确地告诉原里,他现在不管是跟出现声带小结之前还是之后的声音相比,都不可能一样了。
      原里点点头没说什么,刚做完雾化的嗓子咸涩不已,他现在只想回家喝水,于是忙向大夫道了谢,起身离开病房。

      原里走出来等电梯,几乎一分钟挪一层的电梯老半天才在七楼停下。周末的医院正值人流高峰期,原里瞄了眼轿厢里黑压压的一堵人墙,脑海里一番权衡过后,还是放弃了进去挤一挤的想法。
      正在他向门里的人示意关门的时候,突然听到人群后方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原里?”

      他循声抬头望去,然后一眼就看到了从人堆的缝隙间向他招手的方宸。
      嗯?
      原里一看就愣住了。
      ——他怎么会在这?

      等他回过神来刚想抬手招呼人的时候,电梯门已经在他眼前势不可挡地合上了。
      原里抬起的手扑了个空,视线在数字不断减小的指示灯板上停留了数秒,他在这短短几秒间作了个决定,下一秒便转身奔向楼梯口,飞一样地朝下跑去。
      ——也不知道能不能在方宸离开医院之前赶到一楼。
      他一边跑一边这样想着,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

      方宸这个人,在原里这里可以有很多种身份。
      比如说,一个院子里长大的童年玩伴,但是初中以后因为各自搬家分散了。比如说,高中整整三年的同班同学,但是毕业以后没过多久就失去了联系。再比如说,原里长到这么大,第一个想要告白的对象,而这个告白最后也毫无意外地失败了。

      ——原里这辈子的第一个告白对象,是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这或许是件不能被大多数人理解的事。
      原里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没对其他人说,极尽所能地藏着这个秘密就像藏着小时候收集的稀有怪兽卡片,每每想起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又满心欢喜。但他那时候实在太信任这份交情了,明明没有任何人给予过他这样的保证,但他就是认定,方宸可以理解他,方宸是不同的。
      所以他不计后果地跑去跟方宸说了。
      而这之后的事实证明,方宸确实可以理解他,但方宸并不是不同的。

      原里最终还是选择在高三那年的愚人节找到了方宸,做这种事的时候他毕竟有点底气不足,觉得万一收到不理想的答复还可以当作一个玩笑搪塞过去。可是在他看到方宸当时的神情后,卡在喉咙里的那句“我跟你开玩笑呢”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那时候方宸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眉头皱得很紧,他有一双轮廓很美且瞳仁很黑的眼睛,它们望向原里的时候专注得眨都不眨一下,黑色的浪潮仿佛下一秒便足将人吞没。
      他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地告诉原里,
      “我们会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时至今日原里早就不记得听到这句话的当时自己在想什么了——他觉得最大的可能就是一片空白。
      他们后来又这么站了很久,已经熄灯的晚自习教室外,只有一点黯淡的月光落在走廊上。原里只记得自己后来大概是叹了口气,然后抱怨了一声“方宸你无论干什么都是一本正经的,真没意思”之类的话,就转头别开了方宸的目光。
      有关这整件事原里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在他一边埋怨方宸一边扭开脸去的时候,对方伸出手来,在他的头上拍了拍。
      这是一个在原里的记忆中,方宸常做的动作,个中渊源可以追溯到他们刚刚认识的那个时候。

      方宸这个人,最初是带着一阵风出现原里面前的。
      那时候原里一家住的还是那种层高不超过六层的平顶楼房,原里家正好住六楼。方宸一家搬过来的那天,原里正帮着他妈妈在顶楼的露天平台上晾衣服。
      后来他妈被他爸招呼下去见新来的邻居,原里一个人站在上边继续晾衣服,然后就被踩着滑板从顶楼另一头溜过来的方宸给撞了个人仰马翻。
      这就是两人不太愉快的相遇。
      方宸虽然后来在体育运动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但他那时候作为初学者,滑板滑得奇烂无比。被他的糟糕技术波及的原里伤得很惨,捂着两腿蹲坐在地上,痛得好半天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边方宸还一直问他,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生气了?”

      原里根本无暇回答,方宸看到对方不理他,就伸手放到对方脑袋上,轻轻挠了两下。
      “你别生气了。”

      方宸后来跟原里解释,他这个动作是从他爸那里学来的。方宸他爸是个动物学的教授,他爸有一次去非洲研究课题的时候顺便捎上了他,方宸就看见他爸是这样安抚那些看起来并不好惹的野生动物的。对于自己老爸的言传身教方宸显然印象深刻,所以见过那么一次之后,他就牢牢记了下来。
      原里马上就后悔听他这个解释了。
      反正从那以后他就知道,不能对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寄予什么期望。

      原里马不停蹄地赶到一楼大厅的时候,电梯已经停在了地下二层的位置。
      原里撑着墙面弯下腰喘气,有点意料之中的失望。他转身刚想往门外走,就看到了在他五步开外站着的方宸。
      他呼吸一顿,不自觉地靠着墙直起了身体。

      方宸这时候也看到了原里,他冲原里点点头,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你跑下来的?干嘛这么着急?”

      “不着急的话你就走了,”这话脱口而出后两个人都愣了一下,原里抹了把脑门上的汗赶紧又补上一句,“电梯太慢,我等烦了。”

      “嗯,周末人多,”方宸的目光落到原里的病历本上,“你生病了?”

      “之前动了一个小手术,刚刚来复查。”原里清了清嗓子,“我讲话听出点不同来没?我以前跟你说的那个声带小结,上个月总算割掉了,割完了医生还拿给我看,粉红色的一点点大。”
      原里说着还用手比划给方宸看,只有小指尖的一半都不到。

      “割掉就好,”
      方宸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点迟来的宽慰,
      “我记得高一刚见到你的时候,你一开口就吓了我一跳。”

      原里笑了笑,他想何止是你,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至于有没有什么不同,我说不准。”
      方宸迟疑了一下,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你说话了。”

      原里一挑眉。
      “……这倒是。”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医院大门外,旁边就是通向地下停车场的楼梯间。方宸说他车停在这边了,要去下面开。

      原里点了点头,
      “那行,我就不送了,咱们后会有期。”

      他站在原地目送方宸踩着一级一级台阶往下走,到了第一个拐角处的时候,方宸突然一下站住了。
      他站在那里抬头去看楼梯口的原里,就好像早知道他会站在这里目送他一样。
      被眼下这一出搞懵了的原里也一头雾水地望了回去,他摸不清方宸想干什么。

      “原里,你想不想去我们小时候住的地方看看。”
      短暂的对视后,方宸听见自己说,
      “我可以载你一程。”

      医院离原里童年时代住的房子并没有多远,满打满算也就隔着两条街,最多十分钟就能走到。但这个说法只适用于步行,如果是驾车,就要另当别论了。
      从地下车库开到马路上,不到二十米就有一个十字路口。而这个位于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每天的上下班时分都会堵得水泄不通。
      现在已经接近六点钟,这一带的堵车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原里侧头看了一眼驾驶位上的方宸,他在看到面前好半天都挪不动一步的车流时,明显的意外了。

      “傻了吧,”原里看着方宸困窘的表情有点想乐,“谁让你非要开车耍帅,走过去的话咱们现在都该到了。”

      “我没怎么从这个方向走过,没想到这么堵。”
      方宸皱着眉注视着前窗玻璃,试着目测了一下前方车队的长度,
      “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你要是无聊,先找点东西玩。”

      原里忍不住弯了弯嘴角,方宸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跟以前一点没差,就跟哄小孩一样。
      “这种事哪用得上你提醒,”
      他掏出已经黑屏了的手机往方宸眼皮子底下伸过去,
      “看,刚刚等电梯的时候就玩没电了。”

      “那用我的。”
      方宸往上衣口袋里一模,把摸出来的东西递到原里手上。
      这个动作他做得非常自然。

      原里一言不发地伸手接过来,滑开屏保塞上耳塞,他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有点欲言又止。
      这个情景让他觉得有点眼熟了,他们高中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

      原里从小就是一个忘性大的人,这个特点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也变得日益明显,发展到后来无论干什么都丢三落四。而那时候的方宸在原里的印象里就是一只活生生的机器猫,总能从身上掏出各种东西来满足原里的需求,比如每周一要检查的团徽,比如一不留神就被同寝的人瓜分完毕的牙膏,比如可以拿去蹭空调的借书证。
      他们的手机相机随身听之类的电子设备也是共用的——更准确的说法是都被原里霸占着,因为原里总是在还没轮到办正事的时候就把自己的用没电了。
      坏习惯都是惯出来的,时刻有人这么关照着,原里的生活作风懒散得一塌糊涂。所以在他刚毕业那会,说是即使身边少了个人生活也完全没有受到影响,那一定是假的。

      毕竟习惯一个人过也得花时间,而且无论是第几次,都得从头开始慢慢来。
      这无论对谁来说都不会是件容易的事。

      这会儿红灯终于跳成了绿灯,方宸的车得以往前挪了一段。那边原里正刷微博刷得百无聊赖,他揉了一把金星乱冒的眼,把各种星座运势明星八卦刷屏的微博关掉,顺手戳开了音乐播放器。
      原里按下播放按钮,脑袋往椅背上一靠就想闭目养神,结果耳机里传来的声音让他愣了住了。
      在他耳边响起的是动画片数码宝贝第一部的那首叫《Butterfly》的片头曲。
      唱歌的人却不是象征着他们这代人童年的和田光司,而是高三那年的原里和方宸。
      这是一份格式为wav的录音文件。

      原里读高三那年正赶上各种歌唱选秀节目火得一塌糊涂,全民公然乱吼乱叫的热情空前高涨,学生们自不必说,原里本人就不止一次听到食堂大妈和传达室老大爷们的激情演唱。当时原里他们班班长是个很爱跟风瞎折腾的人,众人美其名曰“潮流前线”,这位紧跟时代步伐的好青年跑去跟班委一合计,就决定在毕业之前的最后一次班会时间搞一个班级演唱会。
      班长脑子转的快,做起事来也雷厉风行。他宣布这个消息的当天就要求全班每人交自己的节目单上来,抗拒不从者整整一礼拜食堂饭菜伺候。
      指令下来以后原里的心情只能用如堕冰窟这四个字来形容。他知道自己出问题之后的嗓子唱起歌来有多难听,曾经他最拿手的事现在他简直避之不及。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在众人面前唱歌无疑是一种痛苦的煎熬。
      班长在教室里煞有介事地巡视众人,在看到同窗纷纷露出逼良为娼的表情写下歌单后,他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走到为难了半天没动笔的原里身边时班长停了下来,又补充了一句,一个人不敢唱的,我代表组织鼓励你们发扬互助精神情歌对唱。
      教室里马上爆发出一阵哄笑。
      方宸当时坐在原里前一排,他扭头看了一眼脸上开始发红的原里,就伸手从组长那里要回了自己的纸条,在自己的名字后边加上了原里的名字。
      他把纸条重新交上去,转过头拍拍原里的桌子,说你不用写了,咱俩一起上,你只管张嘴就行,我管唱。
      原里愣了愣,下意识地说了个好,然后又问他是什么歌。
      方宸说数码宝贝一那个片头。
      原里哦了一声,说,日文歌啊,你加油。

      那次班级演唱会举办的地点是学校的多媒体教室。没人知道他们班长是怎么问那个凶巴巴的年级组长借到了这间平时只有在年级大会时才会开放的教室,但是也没人觉得奇怪——他们班班长除了是个弄潮儿,也擅长习惯性地创造奇迹。
      方宸和原里的节目被排到第五个,第四个上场的人开口的时候,他们被安排去走廊上候场。教室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原里把方宸打印出来的那份歌词拿过来,让他先试着唱一遍。
      方宸就从头到尾唱了一遍,原里点点头意思是没出什么差错,把歌词还给他,说你唱的时候就不要低头看这个了,特别傻。
      方宸说那当然,我这几天做完作业就光背这了,这些词早就记得滚瓜烂熟,你就放心地上去做做样子就行。
      原里突然笑了笑,说谁是来做样子的啊,我当然也要唱。
      然后趁着方宸还没反应过来,一把拉起他就往已经响起掌声的门内走去。

      原里拉着方宸在话筒前站定,主持人报幕的声音在五十余人落座后仍显得空旷的房间内响起,对“黄油飞”这个歌名还有些陌生的同学们,在看到身后投影在荧幕上的画面后,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是数码宝贝第一部最后一集的片尾部分,被选中的孩子们按照约定要搭乘列车回到自己的世界。所有人都在和自己的数码宝贝告别的时候,巴鲁兽因为太过伤心不愿意去和美美见面。发车的时候到了,孩子们上了列车,车里的孩子们和车外的数码宝贝互相挥手道别,伤心地一个人蹲在角落的美美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她走到窗边,就看到在行驶的列车轨道对面的草地上,巴鲁兽一边飞快地奔跑一边朝她招手,它大声叫着美美的名字,想要赶上他们的速度。但是列车开的太快了,它越跑越着急,脚下不知被什么一绊,突然就摔倒在地上。
      美美惊呼一声探出头去,脑袋上的帽子被列车行驶带起的风呼啦呼啦地吹到天上。

      《Butterfly》的旋律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原里和方宸的声音几乎同时从话筒里传出,他们俩唱歌的声音不能说多好听,但是至少,放在一块儿很和谐。方宸从原里开口那一刻起一双眼睛就黏在他身上再没挪开过,他根本不知道原里是什么时候记下了这些歌词,可事实是原里唱得从容不迫,全程一点差错都没有。反而是原里对于方宸满脸的意外好像很满意,转眼看向他露出个蓄谋已久的微笑。
      后来方宸跟原里说,他那天真是特别惊讶,惊讶完了又特别高兴,因为原里走出阴影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太多了。
      他还说,陪着原里走出这一步的人是方宸他自己,他觉得自己还蛮荣幸的。
      原里给他一个鄙夷的眼神说哦方宸你真肉麻,过了一会又真心实意地说了句,好吧其实我也是。

      在歌唱的两人背后的荧幕上,正一幕幕回放着孩子们在这个数码世界里,所经历的每一次战斗,点亮的每一枚徽章,牺牲的每一个朋友,击溃的每一个敌人。这些笑容和泪水,最终被驶向太阳的列车画上了句点,数码宝贝世界的日食结束,灿烂的阳光重新普照大地。
      最后一句“oh my love”唱起时,原里和方宸都下意识地望向了对方。他们的眼里和所有在座的同学一样,都有一点泪水,都有一点笑意,都有一点对已逝时光里人与事的怀念和感激。
      就和歌曲的名字一样——时间流转是一阵无形的风,旧人旧事都裹挟在这样的风中,一旦被风拂动,就像蝴蝶一样悄悄振翅飞走。

      ——“原里?”
      方宸出声的时候正赶上原里神游天外的一魂一魄刚刚归体,他愣了愣有点茫然地看着方宸,下意识地问了句,
      “怎么了?”

      “我们已经到了,巷子太窄车开不进去,得下车,”方宸伸手给原里解开安全带,“你想什么这么出神,叫你半天都没反应。”

      “啊,刚刚在听歌,走神了,”回过神来原里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又说,“这么快就到了?我看刚刚那架势以为能堵上个十天半个月。”

      方宸抬腕看了眼表,
      “堵了三十来分钟,马马虎虎吧。”

      他走下车,顺手给原里拉开车门,忍不住又问,
      “你听什么歌这么入神?”

      “啊,就我们以前合唱的那个。”原里的耳机还没摘,这使他渐渐意识到哪里不对。他突然发现,在他浮想联翩走神之际,冥冥之中听到耳机里传来的一直是同样一首歌。

      “……”
      方宸好像也想到了什么,他的脸色竟然有一瞬间的不自然,顿了好半天才说,
      “那种歌没什么好听的,别听了。”

      他说着就伸手去摘下了原里的耳机。
      原里赶紧把方宸的手机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还给他。他从车里钻出来见着方宸莫名尴尬的脸色,于是没话找话道:
      “你居然有这个的音频文件?我记得当时只发了张光碟,我那盘还给我弄花了。”
      “我后来去找录音的人要来的。”
      方宸解释得言简意赅,显然对此不想多说。他给检查完门窗锁了车,走在前面作势要给原里带路,
      “别说这个了。我们以前住的那片楼的地皮被收购了,过几天要开始施工建新楼盘,老房子很快就要拆掉。现在那边围了一圈东西,想看它都得从爬到对面那片楼去。”

      他拍了拍尚在打量四周的原里的肩膀,
      “这个路你不认识,跟我来。”

      巷口离目的地不远,步行也就五六分钟的脚程。方宸带着原里走到旧址对面的楼盘底下时,原里才发现这里也是一幢正在施工的新楼。不过这边进度显然要快很多,尽管周围还围着手脚架和绿色纱网,楼房大体上已经初见雏形了。
      跟工人简单交涉后,方宸带着原里登上了施工用的升降机。升降机上升的速度不疾不徐,人站在上边还算平稳。爬到二十层左右高度的时候升降机停住,显然是到顶了。
      上升的过程中方宸和原里都没有说话,而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对面被红漆写上拆字的矮小平房。顶楼的阳台完全出现在视野之中时,原里不由自主地朝前迈了一步,像是本能地想离它更近一点。
      升降机是铁丝网全封闭结构,隔着它们望过去的视角并不是很好,视野也不太开阔。但对这个几天后就要化作粉尘的楼房而言,能这样看上一眼却也是一种奢侈了。

      方宸看了他一眼,说原里你鼻子都快撞上去了。
      原里嘿嘿一笑说我乐意,脑袋还是杵在原地纹丝未动。
      方宸就不吭声了,由着他像贪图着什么以后再也占不到的便宜似的拼命看。

      两人间安静了一会,原里大概是脖子酸了,探出去的脑袋收了回来。他看了眼身边站着的方宸,又想起了什么事。
      “哦对,方宸,一直忘了问,你今天到医院干嘛来了?”

      方宸平视前方的视线收回来,在原里脸上停留了一下又移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半晌他说,
      “我能,不回答这个问题吗。”

      这话一出原里顿觉大事不好。他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但是这样看起来好像确实有点隐情,看上去还挺严重。方宸是个一本正经到不会撒谎的人,他每当遇到特别不愉快的话题时,就会说这样的话来逃避。

      “你不能,”原里飞快地接上他的话,“实话实说,出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方宸望着铁丝栏外皱起眉,“我今天去医院跟你的目的一样,做复查。”

      方宸这么说以后原里的第一反应是难道你也去割了声带小结,但是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个荒诞的想法,因为方宸显然不会为了一个声带小结手术逃避自己的提问。
      “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崩得和神经一样紧。

      “半年之前我参加一个野外无保护攀岩的时候,犯了很低级的错误,失手摔下来了,”
      方宸叙述得很平静,就连他原本蹙起的眉头甚至都变得更加舒展了一点,
      “命没有这样就送掉已经是很幸运的事,全身最重的伤也不过是左脚的跟腱断裂。做了肌腱移植以后被告知不能再进行这种剧烈的运动——比起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的另一种可能,我对这个现状,已经很满足了。”
      他说到后来语气里甚至都带上了一点欣慰,这或许是只有在鬼门关前打过转的人才能理解的一份超脱。

      很显然原里就不能理解他的这种超脱,现在他面朝着方宸的脸已经有点发白了。
      方宸在原里的印象里,从小就一直热衷极限运动。从鼻祖级的滑板到后来的直排轮、跑酷和攀岩,方宸对这种以命相搏的运动有种奇异的狂热。原里那时候还笑过他,说方宸你顶着这么一张根正苗红的正直严肃脸去玩极限运动,看起来就好像脑袋跟身体分离了一样喜感,人家都是玩弄观赏者的心跳,你这是玩弄观赏者的笑点啊。
      然而现在他想起那个踩着滑板像一阵风一样从他面前滑过的方宸,只觉得心酸难过。
      就连他这么一个旁边看着的人都无比难受,而当事人竟然觉得“幸运”“欣慰”“很满足”。
      原里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想。
      方宸,你骗谁呢。

      “你真是喜欢自找麻烦。”
      方宸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了头,他看着一脸郁闷的原里,眉头又蹙了起来,
      “我本来真不想告诉你这件事,你非让我说,现在说出来了,难受的人又多一个,你觉得有必要吗?”

      “我不觉得这是麻烦。”
      原里很快接上他的话,他撑在铁丝网上的手掌在他说话的时候渐渐收紧,
      “如果你不说,如果你没有把这事告诉我,现在所有这些遗憾痛苦,你就只能一个人面对它了——没错你看上去好像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可是我就是知道。”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方宸,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总是这样不行,方宸。一个人背负的东西太重,路还有这么长,你很快就会走不动。”

      ——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你。
      ——你收获喜悦的时刻我没法和你共同度过,但至少在你痛苦的时候,我愿意为你分担一半的苦果。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没有说出口来。

      方宸怔怔地望着站在他半步开外的原里。夕阳流淌的晚风里,原里的侧脸轮廓在大块赤橙色余晖的掩映下有一个赏心悦目的弧度,云间的光斑抖落到他的眼睛里,耀眼非常。方宸被这样的目光一看,就觉得胸腔靠左一块不大的地方,正像被洒入阳光一般一点一点温暖起来。
      站在这里的原里,就像一道从很久以前就让他觉得眼熟,却又从未看清楚过的风景。
      仅仅是这样看着他差点就移不开眼睛,方宸想,这可真是危险。
      他连忙闭了闭眼,主动收回了和原里对视的目光。
      “……多谢。”
      他转头看了一会夕阳西沉的方向,又慢慢开口道,

      “难得遇到,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再唱一遍那首歌吧。”

      原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然后说,好。
      方宸就打开手机的录音界面,轻轻咳嗽一声,他看着原里说,那开始了。

      他们俩清唱了《Butterfly》的第一段,录下来不到一分钟的时长。方宸把录音保存下来然后按播放,时间过去太久两个人都有点忘词,没有伴奏的两道声线并不优美,在嘈杂的工地里单薄而支离。
      原里听完以后说,还真是不一样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摇了摇头,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方宸盯着手机屏幕不吭声。过了一会才说,可能是因为你动了手术吧,声音听起来变了。
      原里就笑了一下,没有接方宸的话。
      他在这一秒根本无话可说。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上,方宸的身上,还有他们之间的一些东西,连同他们共同熟识的人事物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起了变化。
      其实他觉得自己和方宸都是非常清楚的,就算原里没有动过这个手术,同样的两个人也再唱不出同样的一支歌了。
      在强势的时间面前,再多更迭的借口都显得苍白软弱。

      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直到隔壁的楼体外沿升上来另一架升降机,施工人员隔着铁丝网朝他们喊,晚饭时间过了马上要开工,你们得下去了。
      方宸应了一声,说行,五分钟之内下去。

      原里不知道方宸干嘛还要在这里呆五分钟,但是眼下的沉默有些尴尬,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他,
      “你看起来跟这里的人很熟?”

      方宸点了头,
      “我在这个楼盘买了房,最近快要交房了,我差不多天天往这边跑。”

      他这么一说原里倒是意外了,
      “看不出来你过得挺滋润,市中心的房价都能驾驭。”

      “只靠我自己当然没这个能力,我爸妈赞助了一大半,不过我跟他们说好了,先借着,偿还能力足够的时候算着利息还,肯定半分钱都会不少他们的。”

      方宸答得一本正经,原里看他这副样子就忍不住牵起嘴角笑了一笑,
      “你干嘛上赶着自虐啊,二十出头就跑步进入房奴的队伍干嘛。”

      “是我爸妈着急。”方宸顿了一顿,他一直平时视前方的眼睛这时候转过来,侧头看向原里。

      原里看见方宸微微低下头,用他黑沉沉的双眼望着自己,然后缓缓地吐出几个字来。

      “我买的这个,是婚房。”

      “原里,我很快要结婚了。”

      这句话说出的瞬间,方宸捕捉到了对方原本微笑的动作一瞬间的滞涩,但还没等他辨别出这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所致,原里已经飞快地咧了咧嘴,唇角扬得更高,露出了前排的几颗牙齿来。
      “那,恭喜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盈盈,看起来真的很高兴。

      这样就好。
      方宸想。

      他们后来没有再说别的话,两个人影一言不发地竖在夕阳里,方宸一直看着原里,原里一直看着对面的楼顶,或许在太阳下山之前,他们都希望能将眼前的景色,尽可能的多记住一点吧。

      升降机开始慢慢往下降的时候,原里叫了一声,方宸。

      方宸看向他,问,怎么了?

      原里抬头对上方宸的眼睛,表情认真地说,方宸,我问一个问题吧。
      ——你的播放模式,一直都是单曲循环吗。

      然后他看见方宸移开目光,很久不再说话。
      他给了原里一个默许。

      升降机终于到底的时候,方宸伸出了一只手,慢慢地放在离他半步开外的人的头顶,然后,不轻不重地在那上面拍了一下,一切看起来都和当年站在楼顶时的他们一样。

      但也只是看起来像罢了。

      曾经像风一样的少年永远不能再那样站在滑板上飞驰,而曾经歌声嘹亮的少年变成了鸭公嗓,并且现在,他连那样的鸭公嗓都失去了。

      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却没有一滴树脂能把时间变成琥珀。

      “我也很喜欢,那首歌。”

      片刻后,方宸听到了这个在风里越吹越远的声音,他突然间想起一个很眼熟的比喻——他听到的这个声音,就像是有人摆在他面前的一杯冷掉的茶,无论怎样的吹拂也不能再使它泛起热情的涟漪。

      即便有人在回忆中,将它热了又热。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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