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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北风呼啸,白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夜。院里的枯木素裹银装,晶莹娇俏,像是盛开着一树的梨花。

      “开春了吗?”

      乌墨玄恍惚地问,却没有人答。

      那时候她还不叫乌墨玄,或许叫莫璇,或许叫旁的什么名字。

      面前的老人已经年迈,岁月将在他脸上留下累累伤痕,却没能压弯他拔直的脊梁。他居高临下的投下目光,就像不可抗拒的神明。

      阿娘说:“这是外公。”

      阿娘说:“爹,这是我女儿。”

      她的头被阿娘紧紧按在心口,原本那样柔弱的女子,以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无声的颤抖着,抗衡着。

      “莫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拥有无上威严的老人,说出的一字一句,都仿佛带有沉重的力量。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以至于每一个字,都在胸膛里压碎了,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沉甸甸,湿漉漉。

      阿娘与她被锁在窄小的院子里,不能出去,也没有人进来。

      每日晨曦初明,枯木的树枝上高高悬着一方食盒。

      三个冷硬的馒头,谁也吃不饱。

      阿娘说:“璇儿乖,多吃点。”

      阿娘的眼眶泛着水光,仿佛永远也擦不净。

      是她吃得太多,让阿娘生气了吗?

      她合拢手掌,将整个馒头托举到阿娘面前:“阿娘也吃。”

      阿娘眼里的水珠越聚越多,珍珠似的滚滚而落。

      一双大手捧住馒头,连同她一双小手也拢在里头。

      “他们这是要杀了我啊,要杀了我啊!”

      纤细的指尖深深陷进面皮,无法挣脱的力量将她的指节挤压得几乎断裂。

      阿娘半跪在她面前,她便得以看清阿娘的模样。

      眉峰纤细,眼波脉脉,泪光点点,如烟如雾,娇弱飘渺得似风也能吹走。

      她突然开始害怕,害怕再多看半刻,阿娘就会像清晨的薄雾,轻悠悠地消散,再不见痕迹。

      阿娘说:“娘不饿,璇儿多吃点,娘就饱了。”

      她信以为真,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馒头,没有水,噎得嗓子生疼。肚子撑得难受,她扶着枯木的树干,呕着酸水。

      然后,她生了一场大病。

      记不清次数的昏厥醒转,世界只余下黑与灰蒙蒙的彩。

      她听得阿娘喑哑的嘶喊:“她流着一半我的血,她是莫家人啊!”

      “救救她!”

      阿娘的叫喊一次比一次虚弱,再到后来,她醒来时分明看见了阿娘的脸,阿娘张了张嘴,却没有半点声音。

      她已经记不得时节,也辨不清日夜,只是通身冷得刺骨,想来大抵还是冬天罢。那一次她醒来时,阿娘坐在床沿,专注而宁静地望着她,仿佛要将这一辈子要看的模样,都刻在心里。

      阿娘凑在她耳旁,轻悄悄地耳语:“娘去给璇儿找大夫,璇儿见不着娘的时候,也要乖乖的。”

      她问:“阿娘什么时候回来?”

      阿娘道:“很快,很快的。”

      一滴水滴在她的鬓间,温热。

      她说:“我不问了,阿娘不要难过,我不问了。”

      她喉咙里梗着什么东西,眼眶也渐渐有些发热。可她仍旧咬着牙,用力咽下湿润的泪意。

      她不能哭,一滴泪也不能落。她要是哭了,阿娘就会哭得加倍厉害。

      阿娘说:“开春,等到开春的时候,娘就回来了。”

      “噢,开春,梨花也会开吗?”

      阿娘含着泪笑了:“嗯,梨花也会开。”

      她仿佛放了心:“梨花开了,阿娘一定会回来的。”

      阿娘喜欢梨花,开春的时候,整日整夜的呆在梨花树下,痴痴怔怔,谁也叫不醒。

      等到开春,她就躲在盛开的梨花树下,等阿娘回来。

      阿娘走了。

      她身边渐渐出现陌生的脸孔。

      再一次醒来,她已经躺在柔软的床榻,腕间系着一缕红索,透过层层帷幔,握在一位老人指端。

      “这位小姐脉弱体虚,是娘胎里带着的旧疾,需仔细调养,怠慢不得。”

      她记着阿娘的话,不论什么苦药丹参,都乖巧的喝了,从不哭从不闹。

      服侍的下人暗地里感叹:“小小姐生得乖巧听话,要当真是府里的主子,那便好了,可惜三小姐……”

      这样的话题在府里是禁语,没有人敢往后说。

      她的身子渐渐转好,待得终于能落地,她迫不及待的冲进院子。

      红日高照,烈阳炎炎,蝉鸣此起彼伏地聒噪。

      这是……

      夏天?

      “春天……已经过去了吗?”

      被问及的婢女道:“过去好些日了。”

      “梨花还开着吗?”

      婢女答道:“早落了。”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吗?

      她不由得暗自懊恼,倘若自己再努力一些,吃药的时候再多要一碗,或许就能赶在春天之前痊愈,就能再见到阿娘了。

      为什么要在那一丁点苦涩面前退缩?

      为什么每天咽下苦药,看见婢女赞叹的目光,就好似完成任务般松了口气。

      都是她的错。

      而她也终于得到惩罚。

      阿娘没有再回来。

      她跑遍府里每一个角落,问遍所有见到的人,也探不到阿娘的消息。

      就像是凭空消失,抑或从未出现。

      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在这偌大的府邸里,独自面对满世界陌生的人。

      一群人抓住她,提着她的胳膊,让她悬在半空里,无从挣脱。

      “你倒挺能跑的。”有人这样说。

      或许是幸灾乐祸,或许是咬牙切齿,谁还记得分明。

      年老的女子脚步还算健朗,笑起来褶子层层叠叠,似树精般不怀好意。

      粗糙的手掌捏着她的脚骨,用的力道极大,骨头似断裂一般生疼。她疼得难受,不由闷哼一声。

      “年纪大了些,骨头长得硬了。”

      “不妨,人贱命便硬,又缠不死人。这可是小野种的造化,嬷嬷只管下手,若缠不出三寸金莲,在老爷那里,咱也不好交代。”

      足骨硬生生掰起,锥心刺骨地疼。

      她咬碎了被褥,硬生生咽下在喉咙里打转的嘶喊,只有痛得难受时,才会发出一声闷哼。

      女人尖利的笑声在耳边绵绵不断,仿佛在赏一出好戏。

      她终于晕厥过去,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这轻松并不长久,一旦意识恢复,哪怕是在梦里,也无法逃过那痛苦。

      哪怕过去多年,那样的痛苦也刻在骨头里,午夜梦回,惊起一身冷汗淋漓。

      她肿着一双脚,跌跌撞撞地去向各种各样的人学习,礼仪,刺绣,诗经,义理,琴棋书画。天未亮便已出门,回来时月上中天。

      脚磨破了,裹脚布上血迹斑斑,她跑不得、跳不得,走路时轻摇摇,颤巍巍,就像生来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她学得极快,总算学会了繁多的规矩,学会逢人露出三分笑。

      她不敢松懈。

      到得开春,阿娘就回来了。

      待得阿娘回来,瞧得她这样勤勉,大抵便不会因她头年的惫懒而气恼了。

      刚过完年,眼见总算入得春,天气渐渐和暖,梨树抽了新芽,枝干上疙疙瘩瘩,再过些时日,大抵便也满树晶莹无暇的景致。

      却在这时,她遇见一个男人。

      被称作外公的老人端坐在上首,就如同他当年坐镇边关时一般,稳若泰山。

      颀长细瘦的男人站在堂里,恭谨文雅。

      老人沉沉地道:“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我听得半句你她二人不好的话,我莫志远不介意让世人再瞧一回我的威名。”

      男子躬身行礼道:“下官对小姐一片诚心,成亲年余,举案齐眉,夫妻和睦。只因小姐想念女儿,终日以泪洗面,故托我前来接女儿相见,望司马大人成全。”

      老人看向门口:“她来了。”

      男子转过头,让门口的小姑娘将他看得分明,记得深刻。

      他极瘦,颧骨高高耸起,眼里的光芒,好似鹰隼般清亮,又令人不寒而栗。

      他说:“我姓乌,是你母亲的丈夫,也是你的父亲。”

      她心里在害怕,身体却先一步行了礼,唤道:“父亲。”

      那两个字太过陌生,她还不曾叫得习惯,磕磕碰碰,细若蚊吟。

      老人恨恨地捏紧椅子,恨铁不成钢地叹道:“我莫家怎的有这样没骨性的后人。”

      她淡淡地看着老人,一副乖顺受训的模样,心里却无悲无喜。

      她已然听得是阿娘唤人来接她,早已巴不得立时走了,又管得是认谁做父。

      她只想找到阿娘,和阿娘在一起。

      莫府里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足以令她留恋。

      男子带着她走出府门,抬头看一眼匾额上烫金的“莫府”二字,对她道:“往后,你随我姓,便叫乌墨玄罢。”

      “你不喜欢这里,我知道的。”

      她跟在男人身后,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走,背朝着那一树不曾盛开的梨花,一步一步,义无反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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