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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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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北山】
8.【碧血】
桓涉也跳下骆驼,边追边喊:“是海市……未盈……是海市蜃楼……”她体虚力弱,跑出没多远就昏倒在地。
虽然衹是一场幻梦,不过能形成海市蜃楼之处多半亦是水气汇聚之所,桓涉一行终於靠着野骆驼的嗅觉找到一处地下暗泉。在大沙海中苦苦支撑了十八天,当众人看到前方出现村落树林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看了许久,才有人颤抖着小声说:“绿……是绿洲。”片刻沉默之後,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绿洲!绿洲!绿洲!绿洲……!!!”桓涉紧紧搂着昏睡的李未盈,轻声道:“未盈,咱们走出沙海了。”
这个四面环沙的小小绿洲是个人口不多的小村子,但因守着高昌进出大沙海之要道,反起了个极大气的名字――大海村,居民基本都是汉人,只是千年前的漢墩烽鋪,都在時光無情的沈默中輾轉成了村人的曬場。焉耆商旅在此稍事休整後又继续西南行,返回故乡,因李未盈还生着病,桓涉就与她和突希卓尔留在村里一户人家中调养。焉耆人临别时将三匹马和一双小白骆驼留给他们,巴奇图、罗可布、阿勒亚、德莱地渥、沃里吾更与桓涉抱了又抱,叮嘱桓涉将来有机会去焉耆时定要找他们,桓涉爽快地答应了。同行患难近一月,一朝分别,众人都难免涕泗横流。
李未盈的病很快就好了,桓涉却跟着病倒,他本就遭过酷刑拷打,逃狱时受了刀伤,西去高昌的路上更多次身负重伤,加之道路艰险,长途跋涉,忍渴捱饿,殚精竭虑,能走出沙海,直凭一口气强撑着。现在安顿了,却立时所有的隐疾都齐齐發作,高烧昏迷了整整四天才稍稍醒过来,却仍是头晕目眩,全身疼痛乏力。
赵叔赵婶,夫妻两人五十多岁,故乡在甘州,曾祖父辈屯边时迁至此处。今次收留桓李,不单坚辞不收他们的玉石玛瑙,更念着故土乡情,拿他们当亲儿女看待。赵叔的儿子赵捷跟人跑单帮,常到高昌都城贩货,这次正好缺个人手,便带了突希卓尔同去。这孩子本来说什么也不肯离了桓涉,但见他好转,又有李未盈照顾,这才同了赵家小哥起程。
桓涉睡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耳边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他没有睁眼,那样太累了,於是静静听着――
长冬渐已去,北山雪犹寒。
黄黏土房,徐徐慢加炭。
薄酿酒一杯,粟米新蒸饭。
留鸟投林,肃肃振翅过河干。
天上新月淡淡,恰我画眉弯弯。
归来呵归来,细相看。
是未盈,她近日学了好些民谣,桓涉轻轻一笑,仍是闭着眼享受这份舒适与恬静。一会儿,她步进屋内,空气中登时弥漫饭菜的香味。桓涉勉力睁开双眼,对她抱以微笑,她亦还以一笑,扶他起身坐着,一小羹匙一小羹匙地喂他吃了一点儿醃菜肉糜,再扶他躺下,看他阖眼睡去。桓涉清醒後的这幾日,他二人间甚少言语,总是她静静照顾他换药吃饭,他不吭不响,乖乖地要喝药就喝药,要他睡他便睡,连她请了赵叔为睡中的他刮去乱蓬蓬的鬍子,他都安躺着没甚动静。
此刻她亦如往常静静坐在床畔,注视着清癯瘦削、一脸病容、眼眶深陷、形销骨立的他,心道:“你这般模样,任是谁也不肯相信你曾那么勇猛呢。”想起沙海中他骗自己往眼睑上涂的是驼粪,他也涂得两隻眼圈黑黑的,不禁觉得这安静熟睡的他便是一头乖乖听话的大貊。正自冥想,赵叔叫她:“李家小娘子,铁师来了。”
桓涉逃狱後,双腕间的铁链一直就不曾取下,因为镣铐紧贴着肌肤,亦不便用刀剑砍削,以免伤到肌骨。赵家给他更衣换药时见到他一身的伤痕和手上的铁链,大是吃惊,李未盈衹推说是桓涉为救众人曾被突厥人抓住。好在他们家人并不识字,对桓涉脸上的刺青也不明所以,当下也很同情。这次赵家小哥去都城行经辖管大海村的田地府时,就特意请了铁师去。
铁师进得屋来,赵叔赵婶将桓涉连被子一同抱下床,放在地面的草蓆上。李未盈将他右手从被中取出平搁在地上,柔声道:“桓郞,铁师来给你取下铁链,你忍着点儿。”桓涉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铁师抡起大锤钎子砸下,巨大的震动、铁铐撕离粘连之皮肉所带来的痛楚令得桓涉啊的惨叫一声,随即便是喉间强忍的低低的喘息。不及等到左手铁链取下,他便昏厥过去了。
桓涉重被抱上床,双手手腕被敷裹包扎,那在铁铐的咬啮与一次次厮杀拼命时磨擦留下的道道伤口,有的已幾可见骨,真不知他竟是怎么忍过来的。铁师收拾工具准备离开,顺便也将两截残断的铁链拾了去,李未盈见铁链上还凝结着滴淌着桓涉的血,泪水就涌了出来,“大叔,别拿走铁链。”铁师道:“莫不是小娘子还想废铁生钢么?”李未盈怔怔看着铁链,忽道:“大叔,能不能将它回炉重新铸一条细链子?”摸出怀中玉珮给他看,“细细的,配得起这块玉。”玉珮原先系着一条墨绿的丝绶,李未盈解下来给桓涉束了髪,因为没法儿再挂,就一直揣在怀里。铁师打量了一下玉珮:“这么精致的玉珮打条铁链子……娘子还真怪……嘿嘿,重新回炉打造花的钱怕是够再买块玉了。”
李未盈拿了几枚玛瑙给他,“大叔,请你尽力而为。”看了看昏睡的桓涉,道:“这铁铐上有他的血……苌弘碧血……我舍不得。”她说的典故亦是铁师中广为流传的,铁师当即肃然起敬,一口应承下来。过了两天,铁师果真给她送来打好的细链,她另外找了丝绳穿了玉珮,系在链上,挂於颈间。冰寒的铁链突然贴在温暖的肌肤上,冷得她哆嗦了一下,口间亦是轻呼了一声。桓涉动了动身,她急忙伏到他床边,见他仍是昏睡,这才放下心来。
为何雪山
变得清瘦
是他将心
托付与春风
停停走走
化作你身旁的
小河流
浅浅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过村前,带来远方北山冰雪消融的讯息。高昌的春天来得比别处早些,果木初芽,萌生新叶,梨树枝头星星点点含了雪白的小花骨朵。
桓涉裹着重重厚衣,双手交互拢在袖里,又搭了条毯子,坐在屋外一张绳椅上,早春下午的阳光淡淡洒在身上。伤一点一点慢慢愈合,体力仍是不支,有时扶着墙慢慢溜上一圈,幾处受过重创的骨头就不争气地疼,似乎还添了畏寒的毛病,因此特别渴求日光的和煦。高昌很好,基本不会下雨,很容易地就能追逐到阳光,常常就这样在日头下昏睡过去。
不远处,李未盈逗弄了一会儿小白骆驼,又走到一株梨树下,攀着一段梨枝,细闻若有若无的新绿的清香。
桓涉痴痴望着她,却禁不住早春的空气又乾又冷,肺间喉头痒痒得直要打架。他不忍破坏眼前这美妙的景象,强压下肺中的喘息,努力掩着嘴,指间仍是透出细碎的咳声。她朝他望了一眼便撇了他离去,又过了一会儿端来一碗无核白蒲桃乾煎的水喂他喝下。桓涉还在惋惜不能像刚才那样看着她优美的姿态,不禁微叹了口气。李未盈道:“怎么了?”桓涉笑笑:“呃……衹是觉着这上好的蒲桃煎水可惜了,要是酿酒该有多好。”她笑道:“你若是不咳不痛,我便许你喝一点点。”
二人正自说笑,赵捷和突希卓尔贩货回来了。他俩见桓涉身子好了不少都欢喜异常。赵氏夫妇杀鸡做羹,大家美美吃了一餐。突希卓尔头仍是少年心性,头一次去大城市,还领了工钱,兴奋不已,便把他随赵家小哥去高昌都城的一路见闻都讲给众人听。他学会了好些汉话,虽然声调不大对,但大体意思众人都听懂了,加上赵捷从旁解释,连桓涉、李未盈也不禁对王都的繁华悠然向往。
赵捷补充道:“听人讲,王都是仿照从前长安、洛阳的样子建的,自然漂亮。”桓涉长年驻守边关,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闻听此言,便对赵捷道:“不如下次也叫上我们同去开开眼界。”赵捷道:“唉呀不巧,下次要跟着另一支商队去伊吾哩。桓兄弟,你还得再等等。”赵氏夫妇安慰他:“你伤还没好,就先养养吧。”
突希卓尔听说又要去别的地方,高兴得便问赵家小哥:“什么时候去?”赵捷说:“明天就走。”李未盈说:“这么急啊。”他道:“是啊,娘子你不知道高昌的天气,热起来要老命哪。这趟去伊吾置办货物,好些事情呢,一来一回总得两三个月。要是不赶在夏季到来之前做好,就衹能顶着烈日酷暑了,那可是会热死人的。”他玩笑似地说:“何况要去伊吾就得经过赤石山,那山一到夏天就热得着火哩,连山上的树都会烧焦哩。”李未盈道:“那么热吗?”赵捷说:“对啊,要是人去了,你猜会怎样呢?”李未盈道:“哦,那还真可怕。”赵婶说:“孩子,他哄你呢。赤石山上光秃秃的一棵树也没有,衹不过整座山都是红褐色的石头,太阳一照,就像着了火燃烧一般。”
桓涉和李未盈一听,俱是一震,对望了一眼。桓涉道:“赤石山是不是还叫天赐之山?”赵婶说:“天赐之山……那倒不知道。可能突厥人有别的叫法吧,汉人都叫它做赤石山的。”桓涉看了看李未盈,她勉强一笑,也不答话,埋头吃饭。
次日一早,赵家小哥便带了突希卓尔出發。日子仍像先前一般,李未盈照顾桓涉养伤换药,每日午後,他便坐到屋外绳椅上晒太阳,她也仍是逗弄骆驼。桓涉幾次提起赤石山她都恍若不闻,要么便匆匆离去给他煎煮汤药。
这晚夜深了,桓涉尚不曾入睡,看薄薄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屋内,心里满满的都是她落寞的身影,左右是睡不着了,索性披了羊皮裘走出屋外,却见她也正站在外头,出神地仰望着清冷的一弯残月。
桓涉掷掉皮裘,顺手操起墙角一截烧火用的梨枝,把持作剑,舞将起来。她静静看他将一庭清辉舞作碎影,伴随着凌厉的剑风,他诵道:“袖里舞清风,剑气吟月勾,闻君相思意,胜却北山愁。”
信口吟来,正好舞毕一套剑路,定身收势,注视着她:“未盈,我们去赤石山。”她抿唇不语。桓涉掷下梨枝,拾起地上的皮裘给她围上:“咱们不远千里来到这儿,不就是为了去天赐之山找会燃烧的石头吗?怎生你现在竟不想去了么?”她颤抖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要那劳什子的灵石有什么用?”他沉默了片刻,道:“请神仙帮你达成心愿啊。你日日夜夜想着的……不就是要再见曹菱一面么?”
李未盈吃惊地看着桓涉:“你……你怎会知道……”桓涉苦笑道:“你梦里梦着他,嘴里念着他,时不时地就将玉箫拿出来抚玩,那么大的一个‘曹’字,我又怎会看不见。”李未盈被他说破心事,转身欲逃,桓涉牵住她道:“咱们去找灵石,求神仙让曹菱来见你。”李未盈哽咽道:“见了又有何益,他已不要我啦。”桓涉温言道:“那就求神仙让他要你。”李未盈哭道:“他已是别人的夫君,再不会要我啦。”桓涉一怔,没想到这个症结如此难缠,想了一想,道:“神仙有办法让他离,和离……呃……回到从前……回到从前他尚未婚娶之时,你这么美,这么聪慧,他有什么道理不娶你。”
李未盈抬头看着桓涉:“可是我害怕,去了赤石山找不到灵石……若是不去,我心底还有一线希望,若是去了竟找不到……”桓涉道:“是去了才有希望,不试一试,又怎知不行呢?”见她眼睛一亮,续道:“赵婶说过,赤石山满山都是石头,机会那么多,咱们细细找,终是找得到的。”
她释然一笑:“可是你身子还不大好。”桓涉听她记挂自己的伤,略感安慰:“我好了许多了。刚才不是还舞剑么?明天就起程去赤石山。”李未盈道:“既然知道是在赤石山,倒也不必急於一时。你再将养幾天,也好做些上山的准备。”桓涉道:“那好。这儿太凉,你也早些回去歇息。”送她进屋,转身回房,那头的门吱呀一声又开了,她探出身子轻唤:“桓郞。”桓涉回头,她似有一丝扭捏:“谢谢你。”桓涉笑着摆了摆头,急步冲进自己的屋子,伏在厚厚的被中猛烈地咳着,咳着,心都要咳碎了。
又休息了五天,二人向赵叔赵婶打听了去赤石山的路,山并不远,从大海村往北五十里许就到了。他俩收拾了包袱,天蒙蒙亮便骑着马朝赤石山行去。来到山脚下,却见真是绵绵一座红褐色的石山,日光一照,山底云烟蒸腾,整座山都像烧起来似的。此时衹是开春,桓涉试着攀爬了一段便觉着热气灼人,则赵捷夏日里无法通过赤石山的说法并非虚言。李未盈见赤石山并不太陡峭,便也跟着爬上。才爬了幾步便是一摔,幸好桓涉眼疾手快拽住她,原来石山上有一层砂土,因缺乏水分锁护,又鬆又软,一踩就滑。
桓涉道:“你回山下,我一个人上去。” 李未盈道:“我跟你一道上去。”桓涉说:“砂石太滑了,上山已是如此,下山更险。你没有武学底子,脚步虚浮,我衹怕你就算上得去也难下来。”李未盈道:“可是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上啊。”桓涉微笑道:“这山也不很高,我很快上去,一会儿就下来。”小心翼翼地牵着她重又下到山底,道:“你等我一等。”转身上山,李未盈见他的身影越爬越高越爬越小,有幾次似是跌倒,心便揪得紧紧的。终於他的身影消失在山巅,李未盈在山下焦急地等着,直到正午日光大盛了,还不见他下来。
李未盈忍不住大喊:“桓郞……桓郞……桓涉!”听不见他回答,却见一隻大隼在空中盘旋,咻咻叫着。她大骇,又高声叫他名字,仍是没有反应,便拿出玉箫用力吹了起来,清越的箫音直上蓝天,那大隼竟朝她俯冲而来。李未盈吓得尖叫不止,大隼从她头顶一掠而过又朝山上飞去。她惊魂未定地顺着大隼看上去,却见桓涉已出现在山巅,大隼在他头顶又是转了幾转便飞走了。
桓涉爬下山,冲李未盈苦笑了一下,显是没有發现。他道:“我可能犯了个错误,不该强拉着你来。你曾说过天赐之山终年积雪,山花烂漫,还有仙鸟仙兽。我一心衹想着赤石山上有燃烧的石头,竟忘了这样光秃秃的山哪来的雪海山花,刚才的大隼那样凶,也不像是仙鸟。”他愧疚地无以言表。
李未盈见他脸晒黑了皮晒脱了,衣衫也挂烂了,手和膝盖都摔出了血,好生心疼,忙扶他坐下,一边为他包扎一边道:“回来便好。你去了那么久,我担心死了。”见桓涉仍是黯然,便道:“我再不要找什么灵石,衹要你平平安安。就算找到了灵石,我也先求神仙保佑我见你平安归来。”桓涉心中震撼,久久凝视着她。她反笑着说:“嗯,好歹出来了,不如咱们便去王都瞧瞧热闹。” 冲桓涉温柔一笑,先自骑上马。桓涉忙也上马,和她并驰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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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碧血典出《荘子•外物》:“故伍员流於江,苌弘死於蜀,藏其血,三年化而为碧”。
北山:即今天山。高昌并无大河流,饮水多靠北山融雪。
赤石山:大家总猜到了,就是今天的火焰山。吐鲁番出土的当地文书一般称赤石山,唐代称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