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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卌二章 ...

  •   42.【结髪】

      桓涉向都护郭孝恪告了假,不顾众人反对,硬是舍伊吾坦途不走,隻身孤骑穿行凶险无比、却可节省一半里程的大海道。

      黄昏时分,天色晦暗,在大海道中苦苦奔驰十天、饱受饥寒冻馁的桓涉早已精疲力竭,举起牛皮水囊正要润润喉咙,眼角馀光一眼瞥见前方大海道出口魔鬼山的一道浅浅山梁上,火光一道接一道冲天而起,而那山上伫立的依稀倩影,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伊人?

      桓涉咆哮一声,水囊哗地摔弃马下,扬鞭一记,拼命朝魔鬼山跑去,山脚下一众侍卫远远见到是他,都疾声欢呼起来。桓涉三步两步爬上山顶,一把从背後紧紧抱住李未盈的腰,眼泪狂涌而出。“未盈!卿卿!”他已听不清楚自己嘶哑的嗓子中所發出的喊声是什么,衹知心中口中翻来覆去全是她的名字。

      怀里的人儿微微颤栗着,“将军自重,别碍着我。”桓涉道:“未盈是我啊。”她轻轻道:“将军弄疼我了。”桓涉一鬆手,她便挣开他的怀抱,整了整身上落满白雪的玄狐皮裘径直走到一旁,从腰际系着的锦囊里摸出一枚莹白的石流黄,擦着火石,将炽热燃烧的火红石头高高掷向风雪飘舞的天空。“未盈你做什么?”桓涉见她身旁还堆着一大箩筐的石流黄,脸色刷地白了。

      她转过身来,眼中流露出一股迷蒙的遐思,“我在等一个人。”桓涉语声颤了:“你等谁?”她甜美一笑,又击擦火石打算引燃另一枚石流黄,悠悠道:“看见下面的大海道了吗?”桓涉劈手打掉快要烧到她手指的火石,“未盈你?”心中忽然大恐,未盈神情这般古怪,难道她伤心得疯了?猛力将她抱入怀中,“未盈,未盈你别吓我!”她伏在他肩上,继续说道:“大海道,是我最喜欢的地方,那里曾经有一个大英雄,花儿少年,白日里明着暗着人前人後叫我力得哈斯尼威特,还夜夜拥着我入眠。我烧了好多灵石啦,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桓涉捧起她的脸,对着她的眼睛,“未盈你看看,真是我,我来了!” 李未盈皱眉,“别说了,我等的不是你。”桓涉快步跑到崖边,向山下喊了一句:“咸阳公主等的是不是我?”山下侍卫齐声回道:“正是将军!”

      李未盈平静地看着跑回来的桓涉,一言不發,桓涉被她看得發慌,语声也轻了:“你看,我是桓涉,我总是这样叫你,力得哈斯尼威特,力得哈斯尼威特。”李未盈想了想,“那么是谁两次三番撇了我?好罢,就算是罢,我不与你争了,反正明年我就要嫁给薛延陀可汗了,你是谁不是谁又有何干系?”桓涉急道:“未盈,你恨我怨我,为什么要嫁给薛延陀老头?”她笑了笑,“真珠毗伽可汗遣了他叔父沙钵罗泥熟俟斤来请婚,父皇说薛延陀仍然强大,苟非发兵殄灭之,则与婚姻以抚之。左仆射房玄龄大人说,兵凶战危,臣以为和亲便。”桓涉气得咬牙切齿,“房乔老匹夫,我剁了他!”

      “父皇就将我妹妹新兴公主许给可汗,她哭得要死,我便对她说,我代你去好了,反正现下没人要我了。将军,”她叹了口气,“我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再不嫁人便嫁不出去啦。”一比手不让桓涉开口,低头踌躇着在山顶薄雪上踩了个圈,“而且我想知道,为什么你跟薛延陀打了一仗就转了心性?我要去看看到底那些蛮子有什么魔障。”

      桓涉挥拳击在一棵黑褐的孤松上,震得松针上的积雪刷刷落了一地,“未盈,从军之人,幹的本是抽肠溅血的勾当,我原是光棍一条,来去无牵挂,上了战场从来就衹知奋勇冲杀。可现在有了你,他日我若像崔兗一般埋骨边陲,你可怎么办?我不想你当寡妇啊!”李未盈愣了,桓涉道:“崔兗新婚刚一个月就战死,他妻子闻讯便投了洛水。我们是耆婆耆婆迦,我要死了,我怕你也跟着殉情啊。”

      李未盈走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为他揉搓解痛,柔声道:“桓郞,大唐那么多儿郎投笔从戎,没听谁说怕心爱的女人当寡妇就不娶妻的。我祖父、父皇、伯父、叔父,多少宗室子弟,还有好幾位姑父,不也上了战场。武官不比当文官更危险,何况你身手那么好,我还怕什么!”

      桓涉缓缓溃骸拔从粜}是这些,倒也罢了,最多我处处小心着,能打则打,打不过便跑。可是……”他恋恋望着她明净的容颜,“未盈,我,从前受过很重的刑,近幾年又添了不少伤,这次打薛延陀时所受最重,骨头,肝,肺。医士说,我活不过四十。”

      李未盈惊得怔在原地,半晌怒道:“这是哪个糊涂医官说的,若是费先生,定说你长命百岁,寿比彭祖。”桓涉苦笑道:“就是费先生说的。”她听了泪水涟涟,倒头扑在桓涉怀里,“他连我父皇的气疾都治不好,凭什么断你死生?桓郞怎能相信!”桓涉用力搂着她,“未盈,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从漠北一路回来,衹要天阴落雨,我便疼得要死过去,也衹有在西州这样乾旱的地方才略略好过一点。”李未盈抚摸着桓涉脸上的伤痕,“我跟着你去西州。”桓涉吻了吻她的泪眼,“卿卿,西州天气何等恶劣,又时时都有跟北狄打起来的危险,这方战了西突厥,那边焉耆又蠢蠢欲动。我怎么舍得让你为了我而吃苦犯险。何况就算咱们成了亲,我又有多少幸福的时日可以给你。”

      李未盈接了一片雪花,默默看它在掌心化作一滴泪,“桓郞,你二十五了吧。”桓涉点了点头,“武德元年生的。”她低低道:“那么或许还有十五年呢。”抬头望着桓涉,“我们认识多久啦?”桓涉算了一下,“五年。”“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呢?”她追问道,不待桓涉回答便说:“还不满一年。”揽住桓涉的脖子,尽力偎在他怀中,“可是我觉得比十年都长。我们一年,抵得上人家同床异梦的夫妻过十年。我们还有十五年,加上之前相识的五年,总共是二十年的缘分,哪怕我们以一当五呢,也就是一百年了。桓郞,你愿意与我百年好合么?”

      朔风呼剌剌刮着,一个明亮的声音剖开滚烫的胸膛:“我想了一百年啦!”

      她却咕咕一笑,“可是我不愿意呢。”桓涉急得脸涨成赭红色,“你怎么不愿?”她嗯了一声:“你欢喜壮实婆娘么,我身子弱,骑马常常摔下来。”桓涉紧道:“我们可以骑骆驼,你最锺意的白骆驼,我还可以背你。”说着便转过身,一弯腰将她背起,慢慢走着,将荒凉古道、起伏山色尽收眼底:“你看,这样稳当多了。”李未盈伏在他宽厚的背上,咬着他耳朵道:“可是我不会烧水做饭。先前在大海道里烧坏了铜壶,你还骂得我哭了。”桓涉颠了颠背,哄孩子似的,“烧火这么危险的事哪能让你做哩。”

      她满意地抱着他颈子亲了一口,“还有啊,我不会缝衣裳。”
      “我会,我从小自己缝补,针线比你强。”
      “桓郞,你做人怎么恁的不谦虚。”

      桓涉嘿嘿笑着,李未盈拍了拍他的肩,“放我下来罢,你也累了。”桓涉道:“放你下来跑了怎办?”她道:“我什么事都不会,祇有你才肯要我,我赖着还来不及呢。”桓涉道:“胡说,力得哈斯尼威特!起码你束髪束得很漂亮,万人难敌!”

      “桓郞!”她将手插进他髪间玩弄着。
      “嗯?”
      “桓郞,你抢了薛延陀的可贺敦,不怕为此要重上战场敌万人吗?”桓涉昂然道:“大丈夫死又何惧?我就是顾虑太多,才害得你要和亲。”她道:“父皇当日许婚,除了要稳住薛延陀,还因为契苾何力大人被其叛乱的旧部挟持到了薛延陀,大人宁死不屈,竟然割了左耳,以示决不叛唐。父皇爱才心切,派了兵部侍郎崔敦礼持节商谈,答应以和亲相交换。”知道契苾何力年青英武、战功卓著,亦是昔日灭高昌的大功臣,桓涉也是听得扼腕。

      李未盈道:“眼下何力大人已回到大唐了,父皇正恼着要寻个什么道理不让我和亲,接着再灭薛延陀呢。那么你……”桓涉赶忙道:“我明白。”她悄声道:“好罢,那你快点。”

      走到一块大石後,桓涉小心放她落地,解下皮裘铺好,让她坐了。李未盈眼波流动,桓涉大笑两声,伸手便解开她玄狐裘的系扣,将她扑倒。

      李未盈一阵高声尖叫,手脚乱挣,桓涉慌忙放开她,她已哭了起来。“未盈!你莫要害羞,要不我轻轻的。”李未盈抽泣道:“你这蛮子蛮子!谁让你这样了。”桓涉闷着一口气,“你让我快点的啊。”“我让你快什么了?”桓涉迟疑道:“不是,不是得跟圣上说我们有了夫妻之实,这样你就不好再嫁给别人了。”

      李未盈羞忿难当,“我是大唐公主,要我跟你在此野合吗?”桓涉沮丧之极,“那我这就去杀了薛延陀可汗好了。”给她围上玄狐裘便要起身。李未盈抱住他不放:“又要走?桓郞不许走。我衹是要你先跟我行礼啊。”桓涉长长唉了一声:“原来我把顺序颠倒了,未盈,你可别怪我,我想这一刻想得太久啦。”狠狠香了香她面颊,心有不舍,“咱们行礼吧。”

      她又好气又好笑:“《周礼》定制首先是纳采,你带大雁来了么?”桓涉捶胸懊恼,“我小时候经常逃学,没读过这一段。”翻了翻褡裢,可怜兮兮道:“路上射了两隻突厥雀当乾粮的,你看都是禽鸟,一样能飞,马马虎虎算是好不?要不你瞧瞧?”李未盈才不要瞧那血淋淋的鸟尸,忙道:“算是罢。问名,你问我名姓和生辰。”桓涉怪异地看了她一眼,甚是无可奈何,“啊,这个,娘子姓甚名谁?娘子小我五岁不是?”

      李未盈笑眯眯从锦囊里拣出一块石流黄要桓涉掷在地上,“纳吉,啊呀郎君,剥卦,不利有攸往。”桓涉冒汗了,不停搓着手,“未盈,我最怕算卦了,先前你一算就拉我去寻灵石,曹菱给我算了个需卦又是好生可怕。跳过去别卜了。”李未盈摇头道:“你是娶公主啊,做驸马的慎重一点嘛。”桓涉犹豫着,“要算到哪一卦才叫吉?”李未盈道:“吉卦多着呢,咸卦、渐卦最宜婚姻。”桓涉道:“那好,你慢慢算,一定要算到那两卦,我不急不急。”她笑道:“我昨天偷着算了十幾次啦,都是咸卦渐卦呢。”

      桓涉气得跳起来嗖嗖嗖奔下山,惊得左右的岩石雪松纷纷躲闪,再回来已是欢笑着从背後搂住她,满脸鬍碴摩挲着她的面庞,“未盈,我原说咱们是天造地设。好了,礼成!”握着她双手噼噼啪啪拍掌道。李未盈叹气:“桓郞,你得纳征,金银布帛茶。薛延陀献马三千、貂皮二万八,还有玛瑙镜,你总不能小气。”桓涉解下金玉十三銙,明晃晃地卷在雪地上,“娘子不早说,我在交河存了一大笔钱都花不掉。虽比不得可汗阔绰,但一分一毫全是我真刀真枪挣回来的。布帛,我脱了褶衣给你罢。”她道:“那茶呢?茶不移本,植必子生,你想要我永远是你的人,茶可少不得。”

      桓涉手一颤,没了声音。李未盈感觉到他的沈默,轻声道:“桓郞你生气了么?我跟你说笑呢。”桓涉努力把眼泪吞了回去,“我衹是,舍不得你,想跟你过一辈子啊。”她与他十指交互,“忧波迦喽茶,第一眼见到你,便注定我这一生都要与你纠缠在一起啦。桓郞,灵石之说全是曹菱编的笑话,可是你一心一意护着我遍地寻访。当日你在贪汗山下打铁时便已知道所谓灵石不过是突厥人用作冶炼的石流黄了,我看书上说唯有冬日寒冷矿洞火熄,才得平安拿取石流黄,但你为了我照顾我夏日里才爬得上高山,竟舍了性命反季节而为之。”

      她将他曾经严重灼伤、至今依旧留着伤痕、粗糙乾裂的手掌贴在心口,“你将这世上最爱我的心、永不变迁的心全给了我啦,比什么金银财宝都更可贵、比什么茶树都更坚贞。这原本普通的石头便是因了你才回回灵验,桓郞,老天爷不会亏待我们的,我们要在一起千世万世呢。”

      他乾涩一笑,“是哩。”忽然胸膛在她背上蹭了蹭,赶紧缩回手在怀里掏了掏,递至她眼前,“蒲桃乾使得么?还是你种的呢,将就一下了,西州种不了茶。”她惊喜地咦了一声,回转头看着桓涉红肿的双眼,“你去看了那棵树了?”桓涉拾了一颗蒲桃乾细细嚼着,冲她微笑,“你要是还不答应嫁给我,我也回去种蒲桃了。”

      她眼中溢满了光彩,勾着桓涉的腰,“卿卿,还有两项。”桓涉脸垮得老长,“还有?”她抿着嘴,“请期,你选个吉日。”桓涉眼眉舒展开了,“自然是今日。”她笑着躲开他张开的臂膀,要他老实坐下,再绕到他身後站定。桓涉紧张得不时回头看她,生怕她倏忽失了影踪。

      李未盈轻轻一抽他髪簪,任他长髪垂落,拈着玉梳,柔柔为他梳理着,看他黑硬的髪丝在自己纤纤指间滑动,一梳再梳,细细篦去他髪间的黄沙微粒、碎碎草茎,一拢一挽,将他头髪高高束起簪住。桓涉安谧地闭着眼,时光宛然倒流回五年前那冰雪时节,她给自己束髪,便也将自己激流行舟的心永远地系泊住了。

      “桓郞,”她手中还留着他一绺头髪,桓涉睁开眼困惑地望着她。李未盈坐到他膝上,也从自己鬓间抽出一分青丝,解下腰间锦囊上的绛色罗缨,将两人的髪丝绾在一起,“我别的不会,单衹会束髪。”她幸福地叹息:“庆幸有这一件本事,便可与你结髪为夫妻啦。”桓涉拼命擦着眼泪,猛地吻上她红唇,她热烈地回应着。

      漫天的冰晶雪花一沾上他俩的身子便轰然炸开,快活地投奔至北风怀中一同肆意高歌,数颗腾腾燃烧的石流黄擦着漆黑的夜追上高天化作灿烂星辰,从此永恒凝望,再不负君相思梦长。

      (全书毕,後记和以前的讨论见下两章)
      急:桓城需要改個書名,誰能給我個好建議?《傾城》、《劍氣吟月勾》什麽的都被排除了。我想得頭都破了。誰再出個好書名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第卌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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