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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   40.【春雨】

      李未盈晃了一下,垂首低声道:“桓……将军。”桓涉听她这般唤他,心如刀割一般,她弱弱地说:“请你教内侍过来,抬肩舆来,我走不动了。”桓涉骇道:“你的脚又不妥么?”料是适才探她伤处弄疼了她,便要抱她起来。“别碰我。”她闭了眼,举袖遮在脸上。

      内侍很快过来抬了她走,桓涉在雨中追了幾步,却终是停了,痴痴看她在肩舆上半歪着身子,而她髪上的明珠翠翘再度鬆脱,滑过微湿的银狐裘毳,比簌簌落英更急切地掉入春泥中。

      入了夜,雨不见停,反下得更急了,雷声滚滚惊炸,闪電幻着七彩巨光无情劈下。桓涉在床上辗转反侧,浑身的旧伤隐疾特别是昔日断骨无休无止的酸痛将他撕扯得直想从这破皮囊中挣脱。掀开薄衾,冷汗淋漓,挣扎抓过一条巾子擦拭了一下身子,披起衣裳,推门而出。

      衹来得及看一眼灯笼上端正书写着的隶体“桓”字,一阵狂风吹过,飘摇的灯笼卟地灭了。桓涉踏着零乱的夜,听凭轰雷鸣闪的追击,游荡在纵深五进的府中。这是他在崇仁坊桓府过的第二夜,时隔一年,上回他怀着满心的憧憬甜蜜等待天明,此番却是在黑暗中迷乱疯狂。

      “未盈!”他披髪奔走在一间间空寂的房中。

      “未盈!”那些黑洞不明智地回应着。

      府中的下人都被惊动了,“主公,主公出什么事了?”

      桓涉看看这些陌生的面孔,好啊,原来升到从三品,连早先的十五名庶仆都增至四十八名防閤gé了,衹是,为什么我还是独自一个人一个人!“滚!滚!”他竭力叫着。

      “主公,主公!”

      桓涉盯着眼前少年電光下的脸,“你……”
      “小圆。”
      桓涉想起来了,这人是府中最早的庶仆之一,去春还陪着自己到西市给未盈买首饰蕊粉,後来又与另一名庶仆把未盈的链子送到并州。一年,一年光景已足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小圆乖巧道:“主公身子不舒服,先回房歇歇罢。”扶桓涉慢慢踱回房中,温了两壶西市腔,一边给他除了衫子,往身上搽药酒。

      疤痕纠结的肌肤在药酒的效力下灼烧起来,些许驱散着阴湿酸涨,小圆用力搓着,有幾下出力太重,触碰到桓涉尚未痊愈的伤口,痛得他一阵哆嗦。“主公,小的该死。”小圆吓坏了,收拾了药酒便要走。“不打紧,你搓罢。”桓涉制止道。

      少年的手很纤细,有一点像女人,一推一送……好像贪汗山的夏夜,他打了一日的铁,累得在帐外睡着了,是谁的一双温柔手轻轻将獾子油抹在他鞭笞火燎的伤处,是谁关切的眼眸将劳心乏力的他看醒……

      “未盈。”他喃喃道。

      挥發的药酒混合着春雨潮湿的气息无处不在地弥漫於房内每一个角落,悄悄腐蚀着那颗沈沦苦寂的心。

      ***

      六街鼓擂三千声,五更至了,里坊甫一开启,小圆便报说:“曹侍郎过访。”桓涉一夜未眠,匆忙洗漱换了衣裳出去,曹菱已目中无人地尽自巡检起来。“太小了,哪像三品大员的府第。”他不客气地批评着,冷冷扫了一眼桓涉新系的金玉带十三銙和鱼袋金饰,“圣上真是明君大度,居然给你这等混账升官。”

      桓涉想起昨日皇帝恼他执意要往西州、绝口不提娶亲之事,幾乎要命千牛拖下去打,幸得岑文本、马周极力劝阻,不然此刻他哪还有命站在这里。“若非怕秦儿难堪,朕便将你枷铐锁在顺天门前,要群臣都知晓蔑视皇族是什么下场!”那是桓涉第一次见识到皇帝天威震怒的一面。

      “这宅子虽然差,菱也确实没有片瓦遮天”,曹菱将桓涉唤回神来,“但圣上赐的,菱说什么也不敢占了去。这样,我暂时住着,却衹是看房子,你哪天要回来我便搬走。”

      桓涉默默随着曹菱又来到花园,一夜风雨,园中狼籍不堪。曹菱欣喜道:“妙极妙极。”桓涉不解,曹菱笑道:“本来就衹幾棵次品木芙蓉,昨夜又死了一半,正好通通铲了走。”桓涉沈静道:“好。”曹菱踏进园心,比划了一阵,“在这里设架伏火抛机最好不过了。”桓涉变色,“曹侍郎!”

      曹菱一脸肃然,“当日因在京中无人理睬,我便经常投书与孟寒,随口提起伏火抛机害了你,我後来得知也深以自责,从此再不近这等奇技淫巧。可是亲睹诺真水大战的惨烈後,我便常想若是有具伏火抛机,不知该省多少气力,挽救多少大唐儿郎的性命。子深,你去边关杀敌,菱便在後方研制些威猛利器。”

      桓涉向曹菱揖了一揖,转身离去。曹菱叫住他:“便这样走了?”桓涉默然良久,“请你照看未盈,让她幸福。”曹菱怒道:“她要的是你。”桓涉凄然,“我……不再恋着她了,涉家世寒微,跟公主一起,衹觉得自己处处卑贱,涉不想做面首。”曹菱骂道:“放屁,全他妈放屁,桓子深幾时自甘轻贱过?……你有什么隐忧?”突然抓住桓涉的手,“子深!”桓涉一惊:“怎么?”曹菱用力捏紧了,“对不起,菱很後悔,当日不该拦着你们私奔。不然眼下你俩双宿双棲,何等逍遥快活。这样,菱助你们逃走,你们躲得远远的,什么功名利禄再不必烦心。”桓涉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害得未盈跟我逃亡一路为我挡箭么?你说的全是实言,落草为寇岂是她该受的。涉想过了,还是尽早抽身的好,免得她来日伤心……伯芰,我知你怜她惜她,可千万劝她,她是个傻孩子,常常想得痴了……”

      桓涉向小圆招了招手,“马匹备好了么?”又对曹菱道:“伯芰,咱们好歹相识了这么些日子,就送我一程罢。”曹菱重重呸了一声,还是闷闷地骑了马送桓涉至开远门,那是长安往西北方向进出的必经之所,商略、乐言、元法然早已到了,幾人也不多语,轮流与他敬酒。忽然二马飞驾一辆厌翟车奔驰而来,桓涉失声道:“未盈!”加鞭策马朝车子驰去。

      “未盈!”他喊着,但觉心跳快得要撞破胸口。车门打开,一名丽人优雅道:“雲麾将军桓子深。”桓涉愣在原地半晌没反应过来。“从三品雲麾将军,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桓涉将军。”桓涉失神地看着眼前的美艳少妇,想将她的模样幻成李未盈的面容。

      曹菱幾人赶了过来,“臣参见城阳公主。”桓涉突然急声道:“未盈呢?她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了?”城阳公主笑了,“难为将军竟还记得她。秦儿面皮薄,想托将军帮个忙,又怕将军给她脸色看,遂央我代劳转交些物事。”递给桓涉两个锦合。桓涉颤抖着打开,却都是些名贵的珠宝首饰,他本以为会是未盈的书函又或是将他昔日送的明珠翠翘退还了来,当下直直盯着锦合發呆。曹菱也是看得一头雾水,“咸阳公主殿下是何意?这……是送给桓涉未来的……”城阳公主哼了一声:“大唐公主倒也不曾大方到那个地步。莫想歪了,秦儿流落高昌时认识过两个姊妹,高昌国灭後失了音讯,前些时日乔大人传书说找着了。秦儿此生怕是不会再踏足西州半步,遂有劳桓将军代致谢忱友爱。”

      桓涉听了城阳公主轻描淡写的讥讽,心里却是疼痛中带了些失落,抚抱着锦合,上面似还有她淡淡的气息,低声道:“未盈……咸阳公主还好么?”城阳公主笑道:“哦呵,她精神得很,一早便跟着三哥四哥去瞧窟礧子、耍戴竿、弄丸跳剑。”桓涉愣住了,道:“那便好,那便好。”语声幾乎低得自己都听不见。

      城阳公主车驾走了,桓涉亦重上马与众人作别,加入远赴西州的官兵队伍。“桓涉!”曹菱狠狠心追上他,“秦儿自小最讨厌傀儡戏,更烦杂耍。她哪里是去开心,她是人前欢笑人後哭啊。”桓涉在马上一栽,险险摔下来,努力拽住缰绳,一夹马腹,冲到队伍前列,遥遥将诸人甩到後头,将他这一生所愛、三生牵系、千世万载的深情都抛诸不息长风,化作缠缠柳色、郁郁芳华,轻轻浅浅飘向那高高宫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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