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归 ...
-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
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
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秦观，江城子
壹
我叫青女，出生在甘露寺。我的祖母是孙老夫人出嫁前的侍女，而我的母亲则是枭姬营的带刀婢女。因此，自从我记事起，就已经开始追逐着郡主的身影长大。
郡主姓孙，我却从来不知道她的名讳。她是当今东吴大帝唯一的妹妹，她也曾是江东最耀眼的明珠。
母亲在我三岁那年便永远地离开了我，她用了她的死换取了郡主重回江东的决定。也是从那以后，郡主把我带在身边，像对待她的亲生女儿一样，教我读书写字，骑马拉弓。
还记得母亲离去的那一天夜里，我被噩梦惊醒，跌跌撞撞地四处找她，可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噬人的黑暗。我几乎是本能地朝着一处有亮光的地方跑去，那个厅中有数盏灯火，夜风吹过时，火光便不自觉地颤抖。我看到母亲就跪在灯火中央，而郡主则站在她的面前，被她死死拽住裙角。
依稀记得母亲在苦苦哀求着什么，可是郡主面无表情的脸上依旧不为所动，直到母亲抽出腰间的配剑，凌光一闪，温热的鲜血溅了我一脸。
那是母亲的血。
她睁大了眼睛，一股股鲜血从她好看的脖颈上喷涌而出，瞬间淌满了一地。她依旧死死地看着郡主，哑着声音无言地哀求着。
我被吓哭了，哭得很厉害，几乎惊醒了府上所有的人。
郡主很快向我走来，捂住了我的眼睛，在我耳边轻声安慰着，她还轻柔地为我拭去脸上的血渍，可我仍然止不住地啼哭着，直到哭昏了过去。
从此以后，我最怕红色。
贰
虽然我出生在甘露寺，然而自我有记忆起，我便随郡主一起生活在白帝山中的小院里。
只是我不能喊她郡主，因为她曾是昭烈皇帝的孙夫人，没有人知道她就在这里生活，除了诸葛丞相。他说他不会为难郡主，如果她愿意，他甚至可以送我们回到江东去。
郡主拒绝了他的好意，而他也没有再来过。
“姑母，诸葛丞相真是生得丰神俊朗，他是我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我叽叽喳喳地凑在君主耳边说道。在白帝城时，郡主一直命我喊她姑母，我也很喜欢这样唤她。
郡主倚在亭中，看着山下的万家灯火出神，听到我的吵闹，也只是笑着“嗯”了一声。
我却丝毫不在意她的敷衍，依旧姑母长、姑母短地不停说着。
这就是我的童年生活，平静而美好。
一直到我初来癸水的那一天，红色又满满地充斥在我的视线里，我几乎是弄了满身血迹，哭着找到了郡主，她依旧坐在亭中看山下的风景。
当她知道我变得不再是懵懂的孩童时，又温柔地替我擦去了血渍，轻声问道：“青女想回江东吗？”
郡主的声音很好听，有着吴地女子的柔美，还似走在青山中的风，干净悠扬。
我看到她如墨石般平静的眼眸里，漾起明灿的光彩，还有我呆傻的样子，也一并被映在其中。
这是我第一次听郡主提起江东，那个我和她共同的故乡。
也是我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那样夺目的光芒。
“想。”我轻声答道。
我们很快搬离了那座生活了十年的小院，除了母亲的骨灰，我们几乎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她的骨灰被装进一只雕工精美的木盒里，上面有她最喜欢的桃花。
我抱着盒子，看着郡主放了一把火，烧光了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我盯着一簇簇烈焰发愣，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扑面而来的灼热，转过头去。冲天的火光映红了郡主的面庞，而我竟然在她的嘴角边看到一丝笑容。
原来，郡主的美并非林中溪水那般清灵，而是如火焰一般绚丽。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为什么总喜欢坐在亭中，一动不动地看着山下的风景。
她在祭奠她的爱情。
叁
“郡主，江东真美。”
我站在船头，感受着青山碧水，和蜀地妖娆的美不同，江东的山水，是那样的清新而明亮。
到了江东，我便不能再喊她姑母了。要知道，郡主毕竟是皇室宗亲，而我只是一个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孤儿。
“是啊，江东很美。”郡主坐在船边，轻叹着。
我不敢问她离开江东了多久，更不敢问她为什么一直到现在才肯回来。
我只知道，如果我问了，郡主一定会伤心的。
陛下早早就派了人等在了渡口，我注意到郡主相握的手攥得紧了一些。
于是，我试图说些话转移她的注意力：“郡主，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起郡主的兄长，她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思虑过后才道：“陛下……是个英武不凡的人，青女会喜欢他的。”
“真的吗？”我不由得好奇地睁大了眼睛，暗暗期盼着，不知自己有没有机会能一睹陛下天颜。
“真的。”郡主笑了，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带着饱含怀念的语气说道：“陛下可以一箭射死老虎。”
“老虎？”我不禁惊呼出来，兴奋地道：“那陛下岂不是比郡主还要厉害？！”
我从未见过老虎，只知道那是一种极为凶煞的猛兽，即使是会武的人，也极有可能被它一口咬死。
原来我们东吴的陛下是这样的厉害。
郡主莞尔道：“当然。”
其实，郡主的骑射之功也是一流水准，许多男儿都比不上她。听说郡主年轻时可以做到箭无虚发，百步穿杨，只是我却从未见过她拿起那把漂亮的朱雀弓。
郡主的眼睛不知在何时被熏坏了，她看着我的时候，目光也是涣散的，这样的她还能怎样拉弓射箭呢？就连她教我骑射时，也只能口述要领，帮我矫正动作，如此而已。
我好想知道郡主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去年我曾忍不住，问了她一次，她却因此而恍惚萎靡了数日之久。从此，我便什么也不敢问了。
只是如今我东吴的瑰丽江山，在她眼中也是模糊一片。
“青女，我们到岸了吧。”郡主侧了侧头，搭上了我的手。
我点点头，应道：“是的，郡主。岸上有好多人呢，都是来接我们的。”
站在最首位的是个挺拔俊逸的年轻人，他穿着玄色衣袍，迎风而立，名士风姿，油然而生。我凑到郡主耳边，对她描绘道：“郡主，来接我们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呢。”
手搭在我腕上的郡主似乎松了一口气，她的力度微微松了松，轻声说道：“青女，我们上岸吧。”
“是。”我小心地扶着郡主下了船，渡口边的一队人马也迎了上来，打头的年轻人走上前，周正的五官渐渐清晰起来，是个器宇不凡的人。
他拜道：“太常顾谭，恭迎郡主归吴。”
郡主微微笑了笑，温声说道：“顾太常可是顾公之后？”
顾公，即是醴陵侯顾雍，是我东吴不可或缺的治世能臣，极受敬仰。
“是，谭为祖父之长孙，家父顾邵。”顾谭一边恭声答道，一边迎着郡主向车从走去。
郡主的脚步顿了一下，扶着她的我不明所以，也慢了半拍。只见郡主很快又恢复了常态，面带微笑说：“如此，顾太常还与我有几分亲故之缘，所以陛下才劳你走这一遭。”
“母亲曾多次向谭提起郡主您，她也很想念您。能最先见到郡主，是谭的荣幸。”顾谭没有发现郡主的异样，他依旧恭敬地答着，使郡主记起了一段往事。
我知道郡主大抵是想起了长沙桓王，她的长兄孙策。顾谭的母亲便是桓王之女，而他则是桓王的外孙。
按辈分算，顾谭竟是郡主的侄外孙。
郡主她……真的有这样老了吗？我一时间也愣了神，看着郡主依旧乌黑的长发温顺地披在身后，却不再泛着莹润的光泽，暗淡无比。站在她的侧面，亦能看到她的鬓角斑白。
“郡主……”我忍不住出声唤道，好怕她颓然老去。
“郡主，丞相来了。”顾谭面向郡主，正预备请她上车，却在无意间越过她，向远处望去时顿了一下，他平静地陈述道，而我紧贴着郡主，感觉到她倏地一下僵直了身子。
说到丞相，我第一个反应即是诸葛丞相，可这是在东吴，来者定是东吴的丞相，听说他叫——
“臣陆逊来迟——”一道沉稳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却不显严肃，反倒像山间青竹那般年轻有力，沁人心神。这样的嗓音若是能唱出一段《诗》中的歌，该有多么动听。
我满怀期待地转过头去，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芝兰玉树的青年丞相，谁知我一转身后，便愣了。
他并非青年，不止如此，那两鬓的白发好似薄雪，在娇艳的阳光下是那样的刺眼。甫一入眼的，便是这两道白芒，再看向他的相貌时，我又是一愣。
玉面微须，可比冠玉。只是他太过消瘦了，颀长的身影立在那里，两袖盈风，凸显出他眉间的憔悴。他的双目像不见星星的夜穹，平静深邃，却也不见光彩。陆丞相抿着唇，他注视着郡主的背影，眸光一动，除此之外，面上毫无波澜。
“丞相理应不该与我相见，就此别过吧。”郡主立在车前，没有转身。她的语气很是平静，甚至毫无感情，像一张不算平滑的纸，轻轻地划过耳畔。
但是，只有我看得到郡主启齿前抖动的嘴唇，也只有我触得到她骤然冷下来的指尖。
“子默，送郡主回去罢，陛下在等。”陆丞相面色如常，他对顾谭淡声吩咐道，自己却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扶着四肢僵硬的郡主上了车，自己也跟了上去，只是在我进去之前，又忍不住转身看了一眼，陆丞相依旧立在不远处，神色淡然，像是一道永远也不会离去的风景。
作者有话说第1章 归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