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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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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泉宫内。
刘彻独自一人抚剑而坐。剑已经旧了,染血的地方生了锈。他忽然又想起卫青刚离开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抱着卫青生前用的剑呆坐,脑中一片空白。
老仆人见他如此,不由恸哭跪地,道:“陛下拥剑而坐,好!忍就是心字头上一把刀,陛下,您要忍!”
您要忍。
这句话,刘彻听过很多次,从懵懂无知的少年到君临天下的帝王,如同符咒般贴在他耳畔。
长姐南宫送往匈奴和亲,要忍。
祖母不肯放权,窦家嚣张,要忍。
匈奴入侵上谷,渔阳,要忍。
忍了那么多年,直到卫青出现,总算收河套,夺河西,封狼居胥。
然而这个唯一能与他并肩而立的男人,也先他而去了。
刘彻默然一会儿,将剑搁回架上,轻声唤回霍光。霍光慢慢走进来,刘彻眯眼看着这个年轻人,他与他那早逝的兄长半分也不像,霍去病性子跳脱活泛,用兵时诡秘,平日里又不通世故。霍光却截然相反,或许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缘故,小时召他入宫便已安静沉稳,谦卑而谨慎,如今大了,越发如同静水一般,他身上的温厚端正,倒是与卫青有相似的地方。
黄昏的天空浮云散尽,天色淡净,碧蓝如洗。婆娑的花影随夕阳暗暗转移。
命人在临湖水榭上备了酒菜,刘彻坐下,随手指了指对面的软垫,对霍光道:“不必拘礼,你也坐。”
霍光惶然低头:“臣不敢逾越。”
再劝,霍光直接跪下去了,刘彻摇摇头,他这方面却比卫青还更执拗。
“子孟,你跟在朕身边多久了?”
“回陛下,十年有余了。”
“是吗……”
刘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筋节毕露,已称老态。他捏着纤薄的琉璃盏,轻轻晃着杯盏中的秋露白,视线却落在水榭外一丛葱茏的翠竹上,方才有风拂过,荡起一阵潇潇声。
以往卫青在时,也会与他来此对花煮酒。
最后一次时,聊得极为尽兴,直至夜深,明日还要早朝,他便起身回甘泉宫。
他在宫娥的簇拥下走出两步,又停下:“今夜就留在朕那儿吧?”
卫青耳根微红,摇了摇头,他想着来日方长,也不勉强,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掌:“下回可不能再推了。”
他温和点头:“好。”
十二对宫灯摇曳,他就要登车回宫,卫青忽然又出口喊住他。
他困惑回头。
卫青上前来,抬手为他将厚缎大氅重新系紧,声音哑而颤抖。
“夜漫漫,望陛下珍重。”
现下回想起来,卫青那时神情却似千般苦楚倒不出,他隐隐觉着,或许卫青早已知晓,再没有下回了。
他一生刀光剑影,自认不负天下不负苍生,唯独卫青。
唯独卫青……
“终究还是孤家寡人啊。”刘彻仰头饮尽杯中酒。
霍光劝也劝不得,只能看着年迈的帝王喝得烂醉,扶着帝王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皇帝喃喃自语:“你说会一直陪着我的。”霍光不明所以,正想询问,却又听见他长长叹气,“仲卿啊……”
霍光心头一凛,再不敢多问,默默服侍陛下回宫睡下,霍光放下床帐时,多看了一眼,这个男人君临天下,拥有无尽的财富,可如今他独自醉卧在昏暗的灯火下,华发斑白,老态尽显,竟显得十分孤寂。
不禁也想要叹气。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可这滚滚红尘中,再没有了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