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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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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黄秋淡,瑟风清凉,眼下桂花飘落,庭前一地残香随晚露溢入屋内,白姁摊开一卷《列传》:
“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
白姁思忖着,抬手挑灭萤火烛,满卷尽是月光,“道是‘月是故乡明’,若在建宁,这月光该遍布满身了。”遂悻悻合卷,起身去睡下了。
商贾卑贱,纵是富绰也用不得上等的质料,白姁寝在丝衾罗褥上,却是睡不安稳,次日早早地就醒了。
丫环芷桃忙关切道:“小姐昨夜辗转反侧,可是身子不适?”
白姁眉头微蹙,说:“终究是客居异乡,睡不踏实,我只觉得有些烦闷,芷桃,你去把窗子打开。”
芷桃推开交窗,一道凉风吹来,见天色尚早,她转身提议:“小姐,我看外头凉爽,不如我们出去走走吧”
“也好。” 白姁起身梳洗。
除了几串饶有精神的鸟叫,府中的清晨还弥衍有一方甘眠的凝静。白姁拉着芷桃的手压低脚尖轻声慢步地从偏门潜出府,刚一入街,她长舒一口气:“真真是‘头醒风稍愈’,只是可惜‘眼饱睡初足’。”
“小姐醒得这么早,能睡饱吗?你看街边的商铺才有几家准备开门的,街上连出摊的人都没有。”
白姁不接她的话,只一味拽着她的袖子让她看满地黄叶,几个以劳赎罚的窃贼穿着涂有红字囚褂,正握着扫帚将满地枯黄扫成一座金塔。“落一叶而知秋,芷桃你看现下一地的落叶,而我们来时路上还是芳草未歇,这秋也太快了。”
“小姐,这一年四季不都一样吗。”芷桃揉揉尚感困倦的眼,只关心回府后寻空儿迷瞪一会儿。
“是啊,都一样啊。”白姁语调低下来,“原是我觉得暑夏寒冬难熬罢了,便觉得冬夏长了些”
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脚下一地轻盈,浑身轻快,又如有一股清甜的香气自口鼻中流入肌体,白姁闻香向东寻去,每走几步,清甜之中混含的乳香味也愈发浓郁可辨,原来不知是谁家的主人已经添上了第一缕沉香。
远方晨鼓嘈嘈,浅暗的长空之下,抬头还能看见一轮孤月,一时贪看地出了神,竟不知怎么行到了河边,两岸有垂柳扶风,枝条却显露枯黄衰老之色,已不像风摆柳般的婀娜女子,而像要人搀扶才能行进的佝偻老妪。
远方鼓声刚绝,天色忽然明亮起来,街上的人马也稀稀散散地多起来,河对岸几个楼阁亭榭绵延相连,形如锦簇团团的群山,一架挂有珍珠帘幕的马车从中驶来,方舆四面绣有银线富贵菊,缇□□丝串成的珠帘曳风摇动,依稀可看清乘轿之人,穿着一身纨绮织造的圆领锦袍,气宇奢华。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白姁凝视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幽幽开口道,“蚕妇终日种桑养蚕,辛苦劳作一生,却是鹑衣百结,玉缎罗衫都到了权贵们的身上。”
马车刚过,天又变了,倏忽间阴沉起来,淅淅沥沥下起秋雨,霡霂如泣。芷桃伸开手掌抬过白姁项后挡雨,说道:“小姐,我们回府吧。”
“今日尤大人要在范府为望公摆宴,倘若宾客们见我湿身垢面鬓发狼狈,定会指摘父亲商贾浅薄,教养无方了,我们还是趁早回去为好。”一面说着,白姁一面紧步索索,跻身于一条羊肠小路,冒雨急走。
府内其它房里的早香刚燃上,白姁已经回到房内了,芷桃伺候着为她褪去淋湿的裙装,重新梳洗换衣。外头的雨势未变,还是星星点点,连雷声也不曾响过半分,直到用过早膳,雨才终于停了。
白姁换上一身裙裾刚及脚踝的轻便罗襦,又踏出房踩水赏花去了。细雨之后,府内愈发显得花木葱茏,或松翠掩映,枝条插空,或牵藤引蔓,攀墙缠绕,一阵微风吹过,又甩下几滴雨水来。
“送给这两家大人的贺礼还真是不好办呢!”白姁寻声四顾却不见人影,想来这是府外传来宾客迎门的声音。
听闻县令请来贵客,陵县的豪绅、官员纷至沓来,都贺上礼钱或礼物。尤范虽向来清廉,但若将收受的贺礼原阳退回未免轻薄了人心,于是两人合计,今后无论宴席大小,凡宾客贺礼价值不得超过五百钱。
有明白为官之道的人感慨:“历朝历代哪个地方不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此陋规之下,两袖清风若此,尤范二人为官之难可想而知。”
“高昂遭大人指责,低廉又遭同僚白眼,贺礼高了不是,低了也不是,难怪会有人出此言论。”白姁悠悠道。
“这有何难?都送五百钱的礼不就好了?”芷桃不觉得这事有何难办。
“值五百钱的东西总就那么几样,大家自然不愿意和别人买的一样,况且你花五百钱,我也一样,可品质良莠不齐,若我的东西偏偏没有你的精致,岂不委屈心有不甘?”白姁边俯身拨去眼前花瓣上落的枯叶边说道。
府外宾客迎门的喧哗未尽,身侧忽又传来一声娇滴清脆的女孩儿呼唤:“姐姐。”
扭头看去,是白玘满面桃光喜笑如常,碎步并作几步一跃而到白姁身边。
“姐姐,听说今天为望公设宴啊,一定来了不少公子豪绅。”
“怎么,你还未及笄便已动了留簪定情的心思吗?”白姁笑着打趣道,轻遮面前的帕子随风柔动。
“才不呢,”白玘眼珠滴溜一转,“姐姐你不多日就要行礼了,今儿该为你选一位好郎君才是呢。”
“胡说什么,也不害臊。”
“听说尤大人今日只带了公子尤交来,我看他做我姐夫正合适不过。”白玘笑着一把环住白姁的肩,白姁顺势转身躲过,一手掩面,一手伸出作势要打白玘,一面笑着道:“越说越不着边际,都扯到交公子身上了。”继而定一定神,满目憧憬地说:“将来,我必要嫁一位与我同生共死过的男子,这样较那些区区几面之缘,便声称有了的所谓深情才更为忠贞坚固。”接着抬手捏一捏白玘的脸蛋道:“到是你这个小妮子看上了哪家男儿呀?”
又一阵风吹过来,霎时间落英缤纷,彩叶漫铺在卵石小径,如一条无边际的喜事花毯直通出府外……
此时尤仲正事农作,因为不喜人多吵闹,所以前夜就早早出府,在田上过了一夜。尤梁正在武婆酒坊里和兄弟们喝酒,忽然听见有酒客在议论范府客人白致远的女儿很是俊俏,“俊俏”二字直勾勾钻进了尤梁的耳朵里,他眼前一亮,歪着头往嘴里送酒问道:“怎么个俊俏法儿?”
“我也没功夫细看,但就那乍一看,可以说咱们县里除了歌舞坊找不出比那姊妹俩更好看的了。”
尤梁摩挲着下巴的胡茬,斜眼望着那人,一副风流痞子模样地开玩笑:“这等尤物我得见见。”
一同喝酒的弟兄们跟着起哄:“大哥平日连那歌舞坊都不进,今日怎么转了性,倒惦记起外地来的姑娘了。”
“你们懂什么?”尤梁抛去一个白眼,起身掸掸衣袖,头也不回地向范府走去。
距离酒坊不到二里地,范府酒宴正酣,尤梁提着两袋子片好的下酒牛肉站在了府门前。守门的小童一眼认出了尤梁,深知他是拦不住的主儿,索性不通报便直接引他入席了。
尤梁旁若无人的走到上座,将手上的牛肉扔给旁边的门童,恭敬地向望公行了个礼,自报名姓。
“二哥你来了!”尤交惊喜道。
尤升唤他坐到自己旁边,介绍给望公:“这是尤交的胞兄。”
望公见尤梁一副容貌漂亮得怪异,宽额之内浓眉前尖后粗,双眼硕大有神,黑瞳如墨而注,鼻梁也比常人高挺分明,朱唇长而薄,貌似蛟龙。
高谈快论间,从故国旧族到秦皇“尽更旧法”,暴虐无道,起先尤梁还觉得有趣,到后来突然有文士嗟悼起来,不知怎的,又扯到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说,尤梁顿觉索然无味,找了个由头,离席去后院溜达了。
白玘回房了,白姁正在院内逗蝶弄花,后晌的阳光洒进小院,把湿气蒸得干净,尤梁靠着院门,看着她大喊一声:“你是白家的小姐吗?”
“你是谁?”白姁吃了一吓。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白家的小姐吗?”
“我是不是干你何事?”白姁见来人好不客气,语气略显嗔怪道。
“看你这身量打扮,不像是府上的丫环。”尤梁却觉得她似任性般的怒责很是可爱。
白姁怕是无赖纠缠,不再搭理他,转身唤了正在烹茶的芷桃要回房去。尤梁见呼人不应,便对着她的背影喊道,“姑娘,有没有人说过你的鼻子?”
“鼻子怎么?”白姁侧过半张脸来,身子仍是背对着他。
“曲线饱满,嫩如玉葱。”
白姁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取笑人的话,不曾想是夸她鼻似青葱,不禁扑哧一笑,继而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