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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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夏天，太阳一如既往地照耀着大地，火辣辣的阳光，滚烫了空气。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沈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
女子清脆如铃的声音，在小小的庭院中泛起阵阵涟漪。夏风拂过，长廊的百香果垂枝轻轻摇动。也不知是风吹动了叶子，使它发出了沙沙声，还是叶子拨动了风，微微乱了女子额前的碎发。
李慎元哈哈一笑，“刘惜别同学可是被这日子热怕了。”
学生们也跟着笑了，刘惜别撇撇嘴，白皙的脸颊顿时烧得火红，羞赧地退到了其他女生身旁。
时值夏日，男学生们穿着白衬衣和背带裤，女学生们则身着短袖旗袍和黑百褶裙，倒显得同样穿着衬衣和背带裤的教书先生李慎元像个学生。他抬抬金属框圆眼镜，黑色眸子里透出的是对刘惜别的赞赏，“词倒是极美的……”
刘惜别已经不知该笑着收下赞赏还是在心中嗔骂李慎元了。
李慎元话锋一转，“你这是‘夏’，我作一‘冬’与你对应。”
“彤云风扫雨初晴。天外孤鸿三两声。独拥寒衾不忍听。月笼明。窗外梅花瘦影横。”
刘惜别小声地嘟囔：“不应该是‘不忍弃’吗？”
同学们哈哈大笑，刘惜别有些赌气地把头藏到了女生们的身后，直勾勾地盯着李慎元看，希望他能略作点评。而李慎元只是笑笑，并无反驳。
李慎元在这学校是极受欢迎的，有大胆开化的女生向他送过情书，也有传统内敛的女生默默地注视他。不会有人叫他“李先生”，同事们会直接叫他的字思行，学生们则在其后加上尊称“先生”。
刘惜别也不例外，只是会在心里偷偷划他几道。李慎元是好先生，就是爱从学生们的作业中找出弦外之音，这让一向自恃天资聪颖利用弦外之音来挖苦老师的刘惜别颇为苦恼。最初李慎元也只是在她上交的作业中稍作批评，后来则是当众反用弦外音反作批评。至此，刘惜别顶多自嘲了。
她对上帝发誓，那首《忆王孙》绝对是她无心写出的，虽然她的确如李慎元所说，被这日子热怕了。
“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李慎元拍拍手，“给大家留个作业：读读《文心雕龙》。刘惜别同学，请你留一下。”
想着“该是被骂了吧”，刘惜别略略不安地看着朋友和同学离去。李慎元深呼吸，叹气，气氛一下凝重起来。李慎元拾掇着书本，整齐地放在桌子一边，坐下，“刘惜别，无需客气，请坐。”
刘惜别滴溜溜转的眼珠子在他身上扫了不下三遍，才顺了顺裙摆，端正地坐下。
不成想这李慎元微微一笑，英俊的面庞在这阳光的衬托下竟然如此耀眼，一双不是太大的眼睛在圆眼镜下透出温和，剑眉微挑反倒显得英气逼人。“听说近来家里不顺？”
“……是的。”
父亲生意不顺利，已经赔了许多，家里人心惶惶，母亲更是担心父亲一时想不通而走上绝路。
“放宽心，不会有事的。”
“嗯。”
“家中长辈可有为你起小字？”
李慎元话锋一转，倒让刘惜别一时不能理解，她茫然地眨眨眼，“倒是没有……”
他从书本下抽出了一份报纸，递到了她的手里，“我为你起个小字可好？你的才华远在我之上，但在学校写写小诗小词着实浪费。写了寄去报社，让编辑评评你的文字，更是受益。”
“先生的意思是，为我起个小字，用小字去发表？”
这是文人墨客的惯用做法了。
李慎元对她的反问感到有些困惑，半晌略带失望地耸耸肩，“用名当然可以上，自己起字起号当然也可以……”
刘惜别“扑哧”笑了起来，“先生……这回是你想多了。”
李慎元为刘惜别起字“灯烬”，取“惜别听边漏，窗灯落烬重”。尽管李慎元觉得这个字太悲凉，刘惜别却欢喜地接受了。李慎元哈哈一笑，“我这是误人啊。”
“先生，你不要忘记，你误了我！”
她调皮地眨眨眼，抛下这句话逃走了。
却不料，一语成谶。
刘惜别第一次写的词就这么被编辑退回来了，善心的编辑为她写下了长长的评语。那日李慎元见她不如以往一般活泼，便留了她下来，“发生了何事？”
她怏怏不乐地把评语和词放在他的面前，“被退稿了。”
李慎元细细地读了她的词作和编辑的评语后，反倒颇为赞同般点点头，“和我不谋而合。”他把评语重新放在了刘惜别的面前，“灯烬，应当把这当作是一次极好的教训，尔后再接再厉，而非在此沮丧。”
刘惜别震惊地抬起头，他对她以字相称。
“思行先生……”
李慎元一笑，“终于不再违心地称呼我‘先生’了？”
这次，刘惜别没有再在心里嘀咕李慎元。
李慎元说：灯烬，你怎么如此喜欢在我课上捣乱？
刘惜别道：因为，唯先生与小人难养也。
李慎元嗔：原来我是难养的。
刘惜别笑：博学如先生，又有什么女子能与你相称？不相称，定不能相敬如宾，吵嘴拌架必然常有，又怎么好养呢？
李慎元只是看着她，不再说话，直到她经不住，红了脸逃了。
民国十二年十月，曹锟贿选为大总统。上海、浙江、安徽、广州等省市各界团体旋即通电全国，一致声讨曹锟。以李慎元为首的学校部分教师辞职南下广州，追随孙中山。
刘惜别记得，在全校师生送别他们的那一天，她哭了。
在李慎元转身的一瞬，冲出人群，“李慎元！”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泪流满面。
“叫我，叫我惜别。”
她颤声，央求。
“刘灯烬，”他快步上前，将快要崩溃的刘惜别扶稳，“抬头，抬头看我。”
刘惜别就这么含着泪，抬起头看他。
“灯烬……惜别，等我，等我。”
“思行先生……”
“惜别，如果慎元没回来，不要等慎元。”
李慎元朝后退了一步，一如既往地笑着，眼镜下的黑色眸子，倒映着她柔弱的身影。
他放声：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刘惜别露出调皮的笑容，泪滴再次滑落。她昂着头，斜睨他。
她放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冬日的一个艳阳天，刘惜别正在树荫下读书。
“惜别，惜别！”
朋友急匆匆地跑来，她放下书本，心情颇佳，“怎么了？”
“校长找你！是关于思行先生的事！”
她的书落在了地上，而人已经朝着办公室跑去。
校长交给她一封信，信封上，仍沾着血迹。
她颤抖地打开信封。
致惜别：
莫等我，是我，误了你。
慎元上。
“这封信是思行的朋友想尽办法送来的，思行他……牺牲了。”
校长如是说。
“慎元……慎元，你在哪？”
她疯了一般跑出门外，花园里，百香果的叶子已落完。曾经在这花园里，数十个学生围着那个笑得如同阳光的李慎元，念着诗词歌赋。偶尔，她调侃他；他反着捉弄她。
如今，已不复存在。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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