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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过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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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9月8日是我初次到蒲湾道107号去。那时候还是K市暮夏,从我住的学生公寓门口坐公交车,三站就到107号附近。我下车后过马路到他院子门口。铁闸门紧闭,两层洋房在黑色铁栅栏和绿色疏疏花木后静立。
我播通闸门上的对讲机,过一会儿有一个女声响起来。
“你好,请问找哪位?”
我说:“你好。我来拜访杨岑先生。”
她问:“请问你有无预约?”
“有的,是经文化教育事务局张禹路先生介绍。我是K大文学院的访问学生。我叫黄卓彬。”
“那就对了,你请进。”
闸门砰一下弹开。我走到楼房门口,开门的是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女士。她说:“请进来吧。”
她的头发打理成一个松散的髻子,穿碎花雪纺上衣和一条黑色裤子,看起来十分文雅,并不像老派大家族里女管家太太的模样。后来我知道她冠夫姓,大家称她做郑太太,年轻在国外留学时就听过杨岑讲课,现在恰好在本市又已退休,于是来帮忙打点家务。她轻声细语又说:“你先坐一会儿。能否给我一张名片,我上去跟先生说你来了。”
这倒老派得很。我拿出名片给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太过清秀的男青年递给我一杯水。我问他情况,他只说:“我照顾先生起居。请耐心等等。”
杨宅极其朴素,一间客厅陈设就像本市中产家庭,唯独墙上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绘画和摄影。有一张照片明显是杨岑本人——我虽没见过他,但看到过那少数几副印在书籍内折页上的作者照片。那是他坐在一张藤椅上的侧脸。彼时他正值青年,体躯饱满健硕,高鼻深眼,目光炯炯。我见过的那几张作者照片都摄于他五十岁后,虽也各有神气,但我想不到他年轻时竟这么英俊。
杨岑没有体会过少年成名的滋味,他中学时代就家门败落,曾短暂就读K大但很快辍学,后来做过记者自力更生,三十五岁才移民海外。人们对他此后一段时间的经历所知甚少,直到他五十岁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说集,后来陆续写了长篇小说和诗歌,才逐渐有了名气。
他最著名的一本长篇小说叫《江月去人》,全篇是一个一九三零年代女学生的意识流,时间无一处是线性,隐喻繁复,十分晦涩。这本书只在象牙塔中有人钻研,在市场上销量简直可以用不存在来形容。虽然各大书局都会藏个一两本摆在“当代文学”架的最高处,但普通读者谁愿意来死啃这种现代主义的自娱自乐。
他最风光的时候大概也是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江月去人》先是被海外华文出版社出版,然后被国内引进。当时正逢许方舒教授出任K大中文系主任,和另几所大学的几位教授在一次世界华语文学现代主义研讨会上,集体对此书给出超高评价。于是有几间文化类期刊杂志也报道他传奇身世,曾小有过一场轰动,但也仅限于在小圈子内而已。就这样已经是杨岑最为人所知的时候了。
过了大约有十分钟之久,郑太太终于下楼来。她在楼梯上叫我:“黄先生,可以上去了。在二楼左边第一间,开着门的。”
我说:“好,谢谢你。”我从她身边走过,楼梯绕了半圈,止于一条长廊前。长廊尽头是半开的窗户——我这时才注意到这房屋里没有空调。二楼只有一间房间开门,我向左转去。
那是一间极大的书房,三面墙上高大的木质书柜环抱,另一面墙是几扇大窗。窗户也都半敞,K市天常阴,光线灰白,照在室内物件上莹莹发光,有如童年梦境一般。房间中央是一张茶桌,旁边有两把空椅子。
杨岑不知在何处,我一开始简直以为走错房间。
忽然我听见一把声音说:“要喝一点茶水不,年轻人?”
然后我才看见他。他坐在左侧大书架下的另一把椅子上,他面前还有一张更小的茶几。他面向窗户;我一眼看见他的侧脸——
——他已经老了。他再没有年轻时挺拔的躯干和光滑的皮肤;他的身体瘦弱松弛,他的皮肤色深而皱缩。他的眼睛也似乎因为岁月磨砺而变得更小了,目光紧紧聚焦在一只茶壶上。他根本不抬眼看我。
杨岑像自言自语一样,又重复了一遍:“哦?你要喝一点茶水不?”
我全身紧绷。我说:“杨先生,您好,我是黄卓彬——”
他这才转过头来看我。他的表情倒是舒缓的,不像我想象中那么骇人。他这一回用更柔和些的声音说:“我知道了。你来坐吧。”
他倒一杯茶给我;我喝下了。房间里很热,茶水更热。室外潮湿沉闷的空气透过窗户扑进室内。杨岑穿一件褐色亚麻衬衣,还是长袖的。年纪大的人畏寒不怕热了,我当时在想。
他说:“你说要采访我?”
我说:“是,先生。”
他说:“这是你博士论文?”
我还是说:“是的,先生。”
“你读什么的博士?”
“比较文学。”
“噢,比较文学。”他这时候把目光转到我脸上。他又问:“你研究的题目是什么?”
“我在做现代主义文学。”
“你说具体些。”
“我在做离散文学和城市的想象。想写旅居的作者——主要是旅居在文化中心城市的,如何受到异地书写的影响……”
“那你想问我些什么?”
“主要是小说。《江月去人》,和几个短篇小说。”
“你看了多少二手资料?”
“有一些。”
“你东亚系出来的?”
“不是,是英语系。”
“你看过什么。吴尔芙?狄更斯?乔伊斯?”
“这些都有的。还有上海和北京的。”
“啊。那你想问我写什么?我可没有写过《K市摩登》。”
“不,先生——我并不是具体要问您对离散跟城市空间的想法。因为已经出版的文献里对您的资料寥寥,我想写的论文里有一章涉及您的作品,那些资料对我写作远不充裕,而我系里有经费资助博士候选人到海外访问,所以我想来跟您面谈。至于具体的问题,我有一个大纲,有些是关于您的经历,有些是关于写作的状况和灵感等等,并不是想把您说的话变成我的论点。”
“我的经历,”他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会愿意告诉你我的经历?”
我被他的话噎住,半晌才说:“如果您不愿意讲,我必不强求。”
“你之前发来的提纲我看了。你要知道,我愿意见你不是因为那个提纲。”
“先生,我——”
“那提纲跟别的所有人写过我的话都一般无二。都是些废话。你们这些人都相信’作者已死’,可是我偏要说,迄今为止你们那些论文都是小儿猜谜。”
“先生,我并不是刻意要曲解您——”
“而且你凭什么就说我是现代主义?一九五零年现代主义就已经过气了。”
我如机械背书一般说:“二十世纪前期是欧洲现代主义高峰。但世界文学思潮不总是同时的,二十世纪到后半叶许多国家也有逆流而上的现代主义,而且思潮并不是一个固定不变的个体,是看作品对现代性的反应,而不是看时间地点——”
这不同于我带本科生的讨论组,一间课室里十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看着我介绍现代主义的概念。这是杨岑;他果然迅速地厌烦,挥挥手说:“好了,别跟我聊这些。”
那是我见杨岑第一面,当时我预料不到在这接下来的五个月里我还会再见他不下十次,每次见面从下午两点聊到晚饭然后黄昏入夜,把他的整个人生都穷尽;但在第一次造访的那一刻,我怀揣大石却又想掩藏我的重担,他大概早把我一眼识破却不戳穿。他只是这样一点点沥干我所有耐力。
杨岑说:“别的问题你还有不?”
“您如果不想聊提纲上的话题,我——”
“——今天晚了。如果没有别的,就这样吧。”
我辩解:“杨先生——”
他懒散地说:“没有就算了。”
房间太热,我汗如雨下。
我说:“还有……其他的问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