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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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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江湖泼墨弯刀
一、
云浮天穹自舒卷,墨洒水汪肆纵横。
这十四字诗句已经寻不清是自何人口中而出,轻轻浅浅的十四个字,仿佛逍遥无痕的清风,没有羁绊,没有束缚,来去自如,潇洒如歌,轻轻浅浅的十四个字,任谁低喃浅唱,都会不由得心生向往,憧憬那份无拘无束的逍遥。
云浮天穹自舒卷,墨洒水汪肆纵横。说的其实就是我与织云,还有那位缔造了我们的江南公子,他们称他为云墨公子。
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西子湖畔临水榭,何人楼台纵清歌?
那一天,他腰缠织云软剑,袖藏泼墨弯刀,一袭白衣,面如玉冠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一天,十四字的歌谣响彻整个江湖,织云泼墨问世,震慑武林,公子云墨,天下名扬。
十年后,公子云墨带着织云坠落深崖,将我遗落在崖边。于是,腥风起,血雨落,江湖因为云墨弯刀而变了天,直至五十年后武林各派联盟,神兵阁拔地而起的那一刻而得以终结。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收进了神兵阁。
“世有泼墨弯刀,弧虽美,色不祥,出鞘必饮血,谓之魔刀,其煞过重,持者必噬!”
这句话从那个老人口中低呼出来时,我已经离开了云墨公子五十年。
五十年间,我易主无数,或许那些人根本就不能被称作是主人,他们运气好的便陪伴了我数年,运气不好的在握住我的那一瞬便被抹杀,那狂喜才自眼底刚刚涌出便永远凝固,于是我又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
就这样循环往复了五十年,五十年,对一个人来说是半生的光阴,而对于我而已不过是浮华一梦,只是这一梦令我厌倦的血的味道与那一双双带着敬畏与贪婪的眼睛,我开始怀疑自己,如果泼墨不是一把刀,不是一件夺人性命的利器……
没错,我是一把刀,一把通体乌黑,令人闻风丧胆却又心生占欲的嗜血之刀。
这么多年来,我饮过多少鲜血,我已经记不得,那些腥甜温热的液体从被我弄出的伤口中喷涌而出,顺着我身上的血槽汩汩而流,男女老少,无论是英雄豪杰还是病弱妇孺,他们的血对我来说无异,都是同样的味道,甜中带咸,有点恶心。
粘稠的温热与凄惨的叫喊,浑浊在一起,着实令我厌恶。
我进过坟墓沉过湖底,每次都以为可以就此沉寂,却每次都敌不过人们锲而不舍的执念,直到那位泰斗举着我作出了评语,将我封置在神兵阁的最顶层后,我终于得到了安宁。
那句近乎诋毁的评语对我来说并不是诅咒,魔刀,我无所谓背负着这样的恶名,因为我知道,那位老人与云墨公子一样,是为了保护我,保护苍生,这个世间,只有斩断了欲念才能换得一世安宁——五十年前云墨公子握着我杀人,是为了让世人惧怕我,从而放弃得到我,五十年后那位老人捧着我恶言相加,也是为了让世人惧怕我,从而了断对我的想念。
唯一令我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我是魔刀,而与我并蒂而生的织云却成了武林正道追崇的仙剑——只因邪恶必须要有正义相对?还是因为织云晶莹剔透,秀美如娟?
我与织云的关系可以用一母同胞来形容,并蒂双生莲,由神匠萧氏倾尽心血打造而出。
织云软剑身薄如蝉翼,轻透缥缈如同天穹的白云,而我,泼墨弯刀,刀身通体乌黑,一眼望去杀气腾腾,阳光之下散发着雾气般的黑光——如同魔鬼附身,怨灵相绕,无论是血还是泪,任何液体一旦沾上我均会被黑暗吞噬,挥洒之间,如同浓墨泼洒,故此,我得名,泼墨。
散在天穹的云,泼在水中的墨,一白一黑,相铺相成。只是一个在天上,一个于水中,于是天上的便为仙,水中的便成魔?
看来有些人为了得到我,什么样的借口都能想得出来——没有邪恶哪里来得正义?
可谁又知道,织云杀人根本就连血都不沾,白练划过,血流成河,浮云卷舒,绝无活口……啊,是了是了,如此便是了,绝无活口,因为看见过织云开杀戒的人全都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如此,除了持剑之者,再无活人知晓织云的血腥。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织云与泼墨,仙剑与魔刀,两朵并蒂双生莲生生被世人摆在了两个对立的位置上,我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致对外的双生刀剑竟然成了死敌,可笑啊可笑,可悲啊可悲。
所幸织云已经随着公子销声匿迹。
我流离了五十年,在神兵阁安身了五十年,前前后后,与织云分离了将近百年,我想念它,却不想见到它,它亦是如此,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见面之时,必是你死我活之日,自从那个人死后,世间再无云墨公子,云浮天穹自舒卷,墨洒水汪肆纵横已经不再是一句诗,而是天地相隔的两行字。
一百年了,我其实一直都知道织云是羡慕我的,我亦是如此,它羡慕世人敬我畏我争夺我,羡慕我杀气腾腾的模样与纵横武林的霸气,而我,却羡慕那缥缈如丝的身姿,以及深藏不漏的宁静。
如今泼墨已经深藏阁楼,不再问世,只是不知织云是否也如愿以偿,称霸武林,纵横江湖。罢,罢,只愿命运就此止步,时间在此停留,我欲乘风归去,不愿再入江湖。
二、
只是,天不随我愿,一百年后的今天,一场大火,将神兵阁化为灰烬,夜色茫茫,火光之中,百年横梁根根坍塌,无数人影不畏烈火在半毁的阁楼中来回穿梭,所谓趁火打劫,顺手牵羊,此时此刻没有谁会在乎仁义廉耻,神兵阁内神器无数,一件兵刃便是一份力量,江湖从来就是强者的天下,一将功成万骨枯,弱者只会是别人的垫脚石,只有最强的人才配站在最高峰。
阁楼崩塌的那一刻,一只手将我带出了火海。
那一刻我知道,啊,安宁的日子就此结束,命运的齿轮还是转动,与织云再会的日子或许不远了。
我被拔出了刀鞘,久违了几十年的月光照在我身上并未折射出光晕——我是连血与泪都能染成墨色的不祥之刀,区区月色又怎会为我带来光明。
将我带出来的那个人十分年轻,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还带着稚气的眉眼却透着成年人都少有的深沉。我并未做多地打量她,即便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谁知道会不会在她刚浮现喜悦的下一秒便命丧黄泉。
说实话,我不喜欢她。不只是她。
世有泼墨弯刀,弧虽美,色不祥,出鞘必饮血,谓之魔刀,其煞过重,持者必噬。
出鞘必饮血,持者必噬。我遵循着这句言语,将她抚在我身上的手划出了一道血痕。
啪嗒,粘稠的液体有些冰凉——或许是我搁置得太久,以至于冰冷到能瞬间将血液冰凉。
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我以为这个少女太过惊恐或是太过兴奋,叹了口气,大喜大悲总是不好的,我已经感觉到了四处暗藏的杀机,杀戮即将开场,虽然不知这位少年主人能将我握住多久,我依然尽职地发出低吟以示警告。
“是魔刀泼墨!交出来!”
啊啊,又是这句话。
片刻,握住我的手已经不再颤抖,那指间蕴藏的控制力与瞬间爆发出来的强烈杀气不由得令我为之一愣——有那么一瞬,我感觉自己好似又回到了云墨公子的手中,那位我唯一认可过的主人。
萧云墨,萧云墨!他又活过来了吗?那位右手持剑,左手执刀的云墨公子……唯一一个将我与织云一致对外的人……他……
不!不是他!眼神不同,完全不一样,这个孩子,这个女孩一双瞳孔除了映着远处的那场大火之外再无别的光泽,漆黑如墨,同我一般。
“杀!”
顷刻之间,血如泼墨。
三年,白驹过隙,回想起来,除了那一声“杀!”,我再没有从我的主人心中听到任何声音,仿佛在她的心中有一道坚不可摧的巨墙,纵使是我与织云联手都攻不破的壁垒,直到今天我都还在恍惚,那天夜晚的那一个杀字,究竟是她心底的呐喊,还是周围掠夺者的嘶声。
兵器听不到主人的心声乃是大忌,心意不相通,如何练就天人合一的绝世武功。
萧墨,我的主人,世间第二个以左手挥舞我的杀戮者,一百年来头一个另令我回想起那个神话的人。我遇见她时她方才十五岁,刚刚及笄的年纪,稚气的眉眼还未完全舒展,尖尖的下巴却是消瘦得令人心疼。一身功夫从何而来谁也不知,得到我的三年来武功更是突飞猛进,年纪轻轻却已然站在了武林的巅峰——即使我与她心意不通。
萧墨不是她的本名,主人不喜废话,也不知是因为童年的遭遇还是天生就是如此冷漠孤僻。手起刀落,眨眼之间便夺了敌人性命,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她的姓名,只因她手中有我,只因她是我的主人,于是世人干脆称之为墨,冠以萧姓。
萧墨萧墨,萧魔,魔刀,魔女,女魔头。
我其实多希望她能够笑一笑,虽然她与云墨公子长得没有一分相似之处,可是我能感觉到,如果她笑了,我便能从她的笑容中寻找到那个神话的影子,我,泼墨,便又可以回到那个墨洒水汪肆纵横的年华。
只是倔强如斯,墨亦是漠,冷漠如她,不仅内心堵了一扇巨门,就连那张脸亦如岩石冰雕,刀光剑影,几番生死徘徊,亦是眉头都不皱一下。
也罢,我只是她用来斩杀一切障碍的工具,我只是一把冰冷的弯刀,怎能向持刀者奢求温暖,我只需知晓将所有挡在面前的人都送入黄泉便足矣。那缺乏的温暖,便由鲜血来慰藉吧。十年的时间,我斩断的头颅几乎能堆成一座小山,我泼出的鲜血,能把家乡那江南西子湖水尽数染红。
西子湖西子湖,乌篷渡口,雨碎江南。绿藤阴下铺歌席,红藕花中泊妓船。处处回头尽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云浮天穹自舒卷,墨洒水汪肆纵横。吾思之,吾念之。
三、
江湖风云又起,神兵阁毁,武林盟散,群雄逐鹿血雨腥风的时代来临,各门各派野心肆起,纷争地盘,问鼎中原。
神兵阁坍塌的那一个夜晚,萧墨用我斩杀了四十七个人。她的刀法非常奇特,没有固定繁琐的招式,仿佛是一个孩童在摆弄手中的玩具,那般随性,却是刀刀致命。
三年后。开封府。神兵阁原地拔起,只是此神兵阁非彼神兵阁,这里没有武林盟,不再是神兵安息之所,而是一个野心勃勃,欲逐鹿天下的组织。
楼前聚义场,十八岁的主人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偌大的庭院中央,我被她从背后解下抱在怀中,被宽大的斗篷掩盖。
时近深秋,重阳将至,坛中的菊花簇拥待放,煞是惹人。
秋风过,扬起斗篷。
“魔刀!”
“萧墨!”
“泼墨弯刀!”
只听楼堂内抽气声惊呼声起伏不断,啊啊,来了来了,又来了,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我的身上——羡慕,惊艳,敬畏,鄙夷,贪婪。
长袍飞扬,主人面色不动分毫,只是微扬头颅,任秋风拂过发鬓。
阁楼上的女子半边身子背在光影之中,白衣如雪,长发碧簪,美丽而又端庄。
萧墨与她对视半晌,头一回眼中透出另一种异样的光芒。
犹如江南女子的面孔却没有那股惹人忧怜的柔媚,如花瓣舒展的笑颜清雅无害,只是在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小瞧了这位巧笑嫣然的妙龄女子,在这位年方双十的女子眼中,匿藏着的是不符年龄的深沉与不熟男子的气势。
她便是这神兵阁的主人。前开封府武林盟盟主杜家的最后一个血脉——杜若。
白纱浮动,衣袂飞扬,长发倾泻,光莹碧簪。
我微不可闻地低吟一声,织云,她让我想起了织云。
这是这两名女子第一次碰面,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个身穿白衣,一个一袭黑袍,哈……太像了……散在天穹的云,泼在水中的墨,一白一黑,一上一下……太像了……
“理由。”墨瞳回归沉寂,她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一记重拳,砸在所有人的心口,修为稍低之人竟生生闷出了一口腥甜之气。
“唐门上下一百零七人的人头。”白衣女子依旧笑靥如花,语气温和。
“我自己也能办到。”
“不,蜀中唐门三百一十六方毒药,九九八十一种暗器,你一个人,办不到,况且……”女子一顿,柔而不弱的嗓音以密语传音的方式传入他的耳中——“花惜颜,你的时间不多了。”
霎那,萧墨的手握瞬间收紧,我听到骨节噼啪的脆响,几乎要把那千年沉香木的刀柄给捏碎——汹涌的杀气令我不自已得兴奋起来,我在刀鞘中微微沉吟,惊得四座纷纷拔剑。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这三年主人数次翻越秦岭,深入大巴山中,原来她的目标是蜀中唐门。
花惜颜,天下之剧毒,慢性,无解,唐门独家秘方。
虽是毒药,却依旧有不少人窥窃,只因其能瞬间使习武之人功力大增,即便是半分内力都没有的普通人,也能在一年之间一跃而出,成为武林新秀。只是这般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其索要的代价便是寿命。无论是谁,自服下此毒的那一刻起,便只剩下至多十年的寿命,只减不增,体质尚弱者亦是当场毙命,时间一到,便七窍流血,全身枯竭而亡,如花朵一般,既然绽放,遍离凋零不远,愿君多加珍惜。
即便是毒药,亦有人甘之若饴。
花惜颜,原来是花惜颜,怪不得当年那一滴血,味道竟是那般怪异。
十年,十五岁的主人已有了那般修为,看来这花惜颜种下的年份只怕是…
我暗自叹息起来,看来过不久,我便又得易主了。只是这无解的毒药,她去蜀中为何,即便屠了唐门满门也依旧难逃一死,何况这药……不是她自愿服下的?
久久,她不动,阁楼上的女子亦是不动,清浅的笑容不减半分,如同夜里绽放的幽兰,宁静而芬芳。
终于,主人的手从我身上松开。
“条件。”
“有生之年,效忠神兵阁。”
“哈……”主人冷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自嘲——“将死之人,杜姑娘何须费心。”
“你可以叫我阿若,或者若姐姐。”阁楼顶层的女子笑靥如花,如同风中的绿水秋波,“你说得对,我完全可以等你死后再夺取泼墨刀,蜀中唐门确实不好对付,只是——”
女子语气一转,一股威严之势破空而来,“我杜若的神兵阁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让兵器沉灰的地方,神兵神兵,无主之器何以谓之神兵,萧墨,你是泼墨的主人,我要的不仅是泼墨,还有你,萧墨!”
风停,气凝。似乎只因那一句气势张扬的言词。斗篷将我掩盖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楼上那位白衣女子的凤眸中绽放出凛冽的光彩。
主人的身躯不可置否地微微颤抖起来,我亦是如此。
这一刻我与主人的心意似乎相通到了一起,我想,只有那样的光才能将我乌黑的躯体照亮——还有主人那双与我一样乌黑的墨瞳。
我杜若的神兵阁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让兵器沉灰的地方。
无主之器何以谓之神兵。
世间何时出了这样一位奇女子?这就是重生的神兵阁之主——杜若?
三年前,武林盟散,神兵阁毁。
三年后,废墟之中,七层阁楼拔地再起,朱门金匾,遥望黄河,三分之一流失的兵器随其新主重回神兵阁。一时间,这个重生之地高手云集,短短几年的时间,神兵阁于阁主杜若的带领下,立足开封府,拓疆中原,其势力已越过大别山,一路先礼后兵,翻山越岭,渡江横河,延伸至长江以南的苏杭水乡,直至南灭蜀中唐门,止步嘉陵江,竟是不入滇南半分。
神兵阁建成第七年,终以傲人之姿,与洛阳长乐山庄齐名于江湖巅峰,一同联盟称霸中原武林。
强者至上,江湖如此,神兵阁亦是如此。只是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高手逐级而上的神兵阁最顶层——那个传奇女子杜若,曾经竟然只是一名不会半分武功的医者……
这样一个医者,理应是最弱的存在,而她却站在阁楼的最顶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颦一笑,便令所有比她强大百倍的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无主之器何以谓之神兵。我杜若的神兵阁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让兵器沉灰的地方。
后来我才明白,那位白衣女子的强大之处。凛冽逼人的气势,心思缜密的谋略,恩威并施的手段,铁血严格的制度,以及,那无懈可击的笑容。
她是神兵阁的主人,是名为神兵阁之利器的操纵者,芊芊素手,指挥着一把又一把神兵利刃,在这动荡的江湖之中所向披靡。
是了,是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拥有将我与萧墨照亮的光芒。
三、
主人的死忠是我意想不到的——即便是斩尽最后一名唐门血脉,她依然拼尽全力为杜若而将我送进一个又一个跳动的心脏。甚至义无反顾地吞下杜若配置而出的剧毒药物,忍受每月十五夜的蚀骨剧痛,唐门花惜颜无解,只能以毒攻毒——萧墨二十岁之后的每一日,都是赊来的,吞下毒药,毒上加毒,与魔契约,直至死亡。
即便是我意想不到的事,却又在情理之中。因为她要保护她——保护杜若,保护她的若姐姐。
杜若唤主人为阿墨。
“阿墨,昨晚可有睡好?来,我亲手做的翡翠酥,刚出笼的,快尝尝好不好吃?”
“阿墨,昨天又没好好吃饭?罚你三日不准出门,每餐必须过来与我一同!”
“阿墨,过来我看看伤口……嗯,还没好透,今日的午膳你得多吃一碗。”
“阿墨,这是阿墨,我的妹妹,你们不准欺负她。”
“阿墨,来,笑一个,笑一个嘛。”
……
即便主人永远是一副冰霜冷漠的模样,她依旧笑靥如花,温和暖淑,仿佛她不是什么叱咤风云的神兵阁主,不是那个站在巅峰翻云覆雨的传奇,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女,年长如母的家姐。
我一直在想,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杜若,这样一个女子,为何会将自己摆在这样一个血雨腥风的世界中,若不是这云集一处的高手,若不是有萧墨与阁中四方总管的保护,只怕她早就毙命于敌刺偷袭或者内部反叛之中——她究竟想要什么?
萧墨第一次开口唤杜若为姐姐是在那一夜之后。
一次任务中,情报泄露,孤身一人的萧墨遭遇埋伏。纵使手持神兵,武功高强,但也无法抵御一波又一波的人海刺杀。援兵赶到时萧墨浑身浴血,黑袍在月色下淌着红光。
那一夜就连我都以为萧墨撑不住了,小伤不计,全身上下一十二处刀口深可见骨,三道要害,其中一只带着倒钩的箭贴着心脏,射穿了她单薄的胸肩。
倔强的主人昏迷都将我紧紧握住——神兵阁上下无人不知,魔女萧墨握刀时绝不能靠近,纵使人已昏迷,除非死绝凉透,否则依然会有被其无情斩杀的风险。
是杜若,冒死将刀柄上的只手掰开,我将她的手掌划破,她将我丢弃至角落,头也不回,照顾了萧墨整整三天三夜没合眼,直至那双墨瞳重新睁开的那一瞬。
“阿墨,乖,告诉姐姐,哪里疼?”美丽的凤眸满是憔悴的血丝,青丝凌乱,绾发的碧玉簪子早已不知落在了何处,白衣不再翩然,血迹药汁泼洒得斑驳狼狈。
杜若柔柔一笑,柔荑贴上主人的额头,手心那道被我割破的伤口已然结痂,只是一直没有处理包扎,只怕今后会留下痕迹。她抚着主人的额头,笑容一贯的温和美丽,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这个已经半边身子踏进鬼门关的女子会重新醒来——或许在杜若的心里,始终坚信她的阿墨会苏醒吧。
“……”主人张了张口,嘶哑的声音有些破碎,漆黑的眸瞳微微闪烁。
“你说什么?要喝水么?”杜若俯下身,将耳朵贴近。
“……姐……姐。”
我知道,萧墨心中的那一堵巨墙已然坍塌——纵使是我与织云合力也无法洞穿的壁垒在那一抹柔柔的笑容当中化为了灰烬。
角落里,我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悲戚,看着那一对年龄相仿的女子,我不由得暗自叹息——血槽里有凝固的血迹,那是神兵阁主人的血。恐怕迄今为止,只有我品尝过这一份无上的珍馐。
只是珍馐并不美味,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烈火燃烧的夜晚,时隔五十年后尝到的第一滴血。杜若,这个传奇的白衣女子,她与萧墨一样,血液中流淌着一股相同的味道,冰冷而又诡异——那是花惜颜的味道。
“阿墨!”
“嗯。”
“阿墨,陪姐姐吃饭好不好?”
“好。”
“阿墨,能不能来得及回楼里陪姐姐过重阳节?”
“能。”
……
四、
自那以后,主人心中的壁垒变成了一片绚丽的白光。我知道,那便是她一直渴望拥有的温暖——当屠杀唐门中最后一人,将唐门匿藏的地下水牢炸开,萧墨独自一人站在废墟中,我看到了她脑海中汹涌而过的浪潮——
年方五岁的孩子坐在门口,遥望着盘旋而下的山路,兄长离去的背影已经遥不可见,小小的人儿依旧泣不成声。
“楚楚乖,等哥哥学得绝世武功便可以保护楚楚了。”于是年长三岁的兄长被云游的高人相中,经爹娘同意后便带其离去,走的时候夕阳刚刚落下,橙黄的光芒将兄长的身影拖得老长。
三个月后,孩子依旧每日坐在门口看着太阳缓缓落下,希望能看见兄长归来的身影。固执如她,谁都劝不住。
是夜,她从梦中惊醒,屋外利器没入□□的钝响与凄厉的惨叫起伏不断,熊熊大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她不知发生了何事,跌下床榻呼唤着贴身的婢女。忽然,紧闭的房门外出现了一个人影,紧接着门被撞开,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是兄长回来了——火光冲天,橙黄的光芒如同夕阳西下那般绚丽。
那不是兄长!
她看着倒在门边已经被割断喉咙的婢女尖叫了起来——婢女较好的面容已经扭曲变形,双目狰狞,裸露出的皮肤奇异地泛着蓝光。
她没有被杀。江南楚家上下八十一口人,除了她与外出的兄长,尽数奔赴黄泉。
她被带到了一个地牢中。牢笼有一半浸泡在水里,年方五岁的她被铁链吊着才不至于淹没在水中。地牢不进光,连烛火都没有一只,她在阴冷的地下独自哭嚎,直至最后一滴眼泪流干。
哥哥、哥哥,你在哪里,楚楚被人欺负了……
他们喂她吃下各种各样的药物,他们往关着她的水牢中投放各种各样的毒物——她被制成了药人,专门用来实验药性的容器。
蜀中唐门,暗器无数,以毒闻名。其研制而出的毒药多数无解,中了唐门的暗器的人多数必死无疑,少数变成废人,只有寥寥无几得以存活。
她被关在那个地下水牢中整整八年,她在黑暗中,看不到夕阳,就连烛光都寥寥可数。她不断重复经历着被下毒、被解毒,小小的身躯承受着各种各样的痛苦。每一次牢门打开,她看着那个背光而入的人影都期盼着是兄长来救她了,可是迎接她的却是一次比一次更甚的痛苦。
终于,黑暗将她心底的那一处光辉吞噬,她知道,兄长永远都不可能来了。
我知道她真正恨的其实并不是唐门,而是那个阴冷黑暗的地下水牢,那个将她的光芒吞噬掉的地狱。那日攻入唐门,清理出的尸体只有一百零三具——唐门能够修建水牢自然也会修建地道与地宫,然而她并没有下令追杀,只是炸开了那个关押了她整整八年的牢笼后,低声哭泣了起来。
蜀中归来后,我感觉到主人握着我的手似乎少了一些什么,那种感觉空荡荡的,让我有些迷茫。
以毒攻毒的痛楚不是常人能以忍受的,十年之期已过,每逢十五夜,我看着月下蜷缩在角落的主人只能无声的叹息。我想此时此刻的主人应该很庆幸杜若不会来打扰她,我知道她不想在那位白衣女子面前露出一丝痛苦,她是她的温暖,甘愿与恶魔交易也不愿离去的向往。
也只有我知道,此时此刻的她与主人一样,一定藏在哪个月光照不到的角落。
两人一上一下,只隔着一层木板——阁主杜若于七层顶楼,主人于其下第六层,五楼乃四方总管所居,逐级而下……
女人果然是奇妙的。
罢、罢。
到头来都会死,却宁可痛苦地活着,每日活在随时会死的惶恐中也不愿就此合眼。
真心也好,利用也罢,这就是人类所谓的追求与幸福罢。
时间不多了,阎王爷从来就不是好说话的茬儿,我只希望我的主人能够平静地走完所剩无几的日子,只愿她永远都不要知道她的光芒其实……
五、
那一天终将是来了。
月上中天,今日又是十五月圆夜。主人依旧紧抱着我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中,月光洒落台前仿佛凝结了一地的霜。
八月十五人团圆,夜深人静之时,人人都思念着内心深藏的那份牵挂,我亦是想念分离百年的织云。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突然,兵刃相击的破碎声惊动了黑暗中的人。
那是从阁楼顶层传来的——有刺客!
如今的中原势力左右分邦,洛阳以长乐山庄为首,开封府便是神兵阁,二者两两对峙,只需再一步将对方出去,胜者便可称霸中原。
听闻那长乐山庄的主人与杜若一样,也喜穿一身白衣,手持九骨折扇,腰挂翡翠玉佩,面如玉冠,恍若神祇……
蚀骨的疼痛不减分毫,可主人却将我拔出,强行提上一口真气,尽汇足下涌泉穴,双腿一蹬,冲破了顶上的三尺厚木板——这一跃到底是拼尽了她毕生的武学,毒发之际,还未等她看清是何人作祟,一口黑血早已先一步喷口而出。
夜色中碧影划过,只一瞬我便认出了——玉髓碧!
玉佩间的纹路在月光下散发着莹莹碧光,如同天穹的云朵,徒自卷舒……那是……那是……
那是织云软剑的穗、亦是织云软剑的柄!
时隔百年……
然还未等我体味重逢的喜悦,只听主人的心脏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接着一声闷哼,握着我的手僵在了半空,我感觉到主人手中匿藏的杀气与力道如潮水般退却,眼看就要与织云相击在了一起——“当啷。”我自主人手中滑落,摔倒在地,而织云……白练一过,几乎划穿了主人的胸膛。
“阿墨!”
“楚楚!”
两声惊叫划破夜空,众人冲上顶层阁楼时,看到的是两抹同样雪白的人影,而他们中间却是化不开的浓墨。
沉积的毒素使得血液不再鲜红,自主人身上汩汩而出,浸湿了黑袍,染上了白衫,斑斑点点,如墨洒白宣。
她嘴巴动了动,如墨的眼眸瞬间明亮如雪,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只是那手瞬间染上了奇异的蓝光,亦如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最终她没有能吐出半个字眼,手臂无力地砸在地毯上,眼眸刹那间永沉黑暗。
我不敢去看她,生生忍住不知从哪涌出的痛楚,在黑暗中寻找织云。
在那,在那里。
织云被一个白衣人握在手中,如白练般柔柔得捶在身畔,那人背着月光,模糊可见的眉眼竟是与主人十分相似……
背光而来的身影……
哥哥、哥哥,你怎么才来,夕阳早就落了,你看,那是月亮……你为何来得如此晚……
“阿墨……阿墨!”匣子自杜若手中跌落,而已经死去的主人的背上,密密麻麻钉满了牛毛般的银针,针尖蓝光幽咽,如夜间朵朵绽放的兰花——唐门独家暗器,暴雨梨花针。
武林盟主杜家唯一的小女儿,自幼酷爱玄黄之术,天资聪慧,年方十岁便将各本医方倒背如流,年十二得以入门蜀中唐门研习毒物药理,三年后因私放地牢药人而被逐出唐门遣送回开封城。
萧墨——楚楚,便是那个她自己放跑的药人。
六、
唐门三年,天资卓越的杜若配置剧毒无数,直到有一天她在地牢中看见那个如鬼一般浸泡在水中的孩子,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她才知道,原来自己配置的所有毒药都被用在了这个孩子的身上,她无法想象自己的一双手给那个孩子带来了怎样的痛苦,恍然间她才想起来,自己是个医者,竟是从何时起,救人的手竟然配置的是害人的毒药……
她知道那个孩子活不久了,因为她被灌下了花惜颜——唐门一直都在研究其解药,只是死了多个药人之后均未成功,那样的药物,若是配出了解药,那该是多少武林豪杰垂涎的修炼圣品。
她还是悄悄将那个孩子放走了,她被逐出唐门时,私自藏了一颗花惜颜——她定是要将解药配出来。
两年后,武林盟被瓦解,各方势力一呼而上,掌管神兵阁的杜家跑的跑,死的死,最后竟是将她独自一人留了下来。她不恨,这个强者生存的江湖,死亡只能怪自己太弱。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将花惜颜的解药配出。
十七岁的杜若置身大火之中——神兵阁机关无数,百年来不知截杀了多少前来盗取兵器的狼心贼子,机关不破,无法入侵,想要夺取阁内神兵最快的方法便是放火烧楼,否则时间一长,各方汇聚的人马越来越多,僧多粥少,多少兵器都不够抢。
手一扬,方想将那个花惜颜置落火中,不想余光别见一人,只一眼,她便认出了那人是两年前她自唐门地牢中放走的药人小女孩。
那人身形迅速,几个起落便已跃上了阁楼顶层,眼看就要闪身闯入。
杜若一惊,连忙扑向控制机关的总阀,顶层封存着何物她一清二楚,有什么样的机关暗箭她亦是明明白白。咔嚓一声,机关落了锁,楼顶的窗户应声而破,片刻之后,那人飞离阁楼,怀中抱着一柄墨色弯刀。
杜若呼出一口浊气,望着身影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将手中的药丸拍入口中,转身消失在熊熊大火之中。
我知道,这位白衣女子曾经承诺与主人的一百零七个人头,其中就有她。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自从杜若将我从主人手中夺过,丢弃在一旁,她的血淌入我身上的血槽时,我便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我无法开口,我说不了话……可即便是说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她终将会死……她们终将都会死。
萧墨,楚楚,这个命陨于二十三岁妙龄的女子,本应拥有花一般貌美的容颜,却在还未绽放之际便已然枯萎凋零。
黑暗中,我听到了来自另一方的叹息——织云。
月色之下,织云美得犹如天女遗落凡尘的绫罗披帛,薄如蝉翼,晶莹剔透。谁能想象得出,这样一把灵秀的白练,方才竟几乎劈穿了魔女萧墨的胸膛……看呀,多美的织云,一滴血都没有沾上,那样纯净,那样圣洁……
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织云与泼墨,仙剑与魔刀,两朵并蒂双生莲,见面之时,必是你死我活之日……
啊啊,我是否应该庆幸,主人在最后关头将我松落,以至于那句诅咒般的预言没有得以实现。只是……织云的主人——楚青,洛阳长乐山庄的主人,神兵阁称霸中原最大的障碍,反之亦如。
我躲过了织云,而哥哥却用织云杀了自己唯一的妹妹……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织云与泼墨,仙剑与魔刀,两朵并蒂双生莲,见面之时,必是你死我活之日……
八月十五月儿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半个月后,九九重阳。洛阳长乐山庄与开封府神兵阁宣布结盟,化干戈为玉帛,双方各持织云泼墨,世代均如手足,刀剑一致对外,不可自相残害,违者,斩立决。
建阁七年,杜若于萧墨死去两年后,终不敌花惜颜之毒而黯然离世,至死,终究没能将解药配出。
神兵阁格局变动,强者至上,阁主之位由四总管之一的朱雀夺得。
七层阁楼之上,朱雀抱着我倚在窗台前瞭望远处奔流不息的黄河之水,那波涛汹涌的黄汤完全找不出与西子湖半分的相似。我突然萌生出这样一个疑惑——这滚滚黄河水需要多少血液才能将其染红?
朱雀徒自长叹一声,将我往旁边的佛龛上一靠,点燃了三柱清香插在了铜铸香炉中,炉前的两个牌位刀刀凌厉,入木三分,乌木座底,朱砂描红。
萧墨。杜若。
这两位传奇女子的尸身已化为灰烬,尘归尘,土归土,随风而去,上天入地,如云浮天穹舒卷,如墨洒水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