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游人生》夜露深重

4、CH.04

　　张先生其实是在四个多小时后才看到翻唱者的那条回复。

　　在留言之后，他就接到附近快餐厅店长的电话，去替一个临时有事的同事顶班。他往日负责的是后半夜班，也就是晚11点到上午6点间，意料之外的打工并不是他乐意的安排，餐厅的地址毗邻几个写字楼，晚餐时间挤满下班的饥饿员工，空气污浊，到处是腹饥肠鸣和唇齿啃咬餐具的声响，让人窝火。

　　不过，目前工作的地点离住处很近，时薪不低，今天的视频也做完了，工作换换心情也好。
　　看了那么多糟蹋心情的发言之后，提不起劲打开视频软件。

　　今天正好遇上店长生日，他还分到蛋糕和水果。原本不怎么吃甜食，但肚子饿的时候，还是糖分高的食物更顶用。

　　将装着夜宵的盒子放到桌上，将外套拉链扯开时，张予珩因为过度的走动劳累，后厨烟熏火燎，耳膜经历长时间的噪音轰炸，现在完全不再觉得视频软件图标面目可憎，而是情同手足，恨不得一头扎进屏幕里抱住不放。

　　后半夜班真是太幸福了。只是作息颠倒，就可以换来清净的大厅，安安静静的客人，简单干净的打包外带，虽然夜班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清闲，但就算偶尔有醉鬼吵闹或其他麻烦，在他看来也不算什么大事。

　　可以的话，他希望能足不出户一个月，只和游戏相伴，哪怕喝自来水啃过期馒头也不想再和任何人打交道，事实上他确实也这么做过，但发现其后果可能是让自己迷失了代谢规律与时间概念，贫病交加暴毙出租屋内，和心爱的电脑一起登上都市小报的生活版头条，作为大龄网瘾青年失败人生的典型范例昭告天下。

　　这个快餐厅的店主什么都好，就是选音乐的品味不敢恭维，张予珩曾经看过他在后厨的打开冷狗播放器，进入首页上所有的英文榜单，全部加进列表，然后一整天循环播放。

　　这样放上几周，当所有员工都开始耳膜出茧奋起抗议时，他再打开日语歌曲榜单，全部加列表，循环播放。

　　听腻了？下次再换成韩语的。

　　倒也不是说榜单上的歌全都不好，但张予珩确实听不惯。那些歌大多数都淡而无味，如店里给员工提供的柠檬水。给客人的味道能浓少许，但那也要根据服务生的心情而定。

　　让他尤其恼火的是，今天下午放的歌似乎是店长正好选到男歌手榜单，几乎全是男声。其中八成的声音，都让他想起出门前听过的那个翻唱银花之原的人。

　　这可不是说他们唱得好。而是因为那个“窗边的姑娘”声线实在是太大众，太平庸，以至于听谁都像一点儿，又谁都不像。

　　站在单薄幽暗，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冷光的狭窄房间里，张予珩脱下外套挂在椅背，给杯里倒热水，读着网页上“姑娘”的回复，直到这时依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对他的歌声念念不忘。不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是声音本身像长腿似的，撑着耳膜挥之不去。

　　代号像女人，说话语气也像。文字形象和声音给人的印象相去甚远，张予珩一阵烦躁，随手点开这个人其他歌曲的留言板，发现他和谁说话都差不多这样。

　　虽然客客气气好脾气，但说话的内容并不客气。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仔细看看，他的话竟然很有道理。

　　剧情模式有海量关于本篇的官方笑话与冷知识，并且将很多著名场景都进行了Q化还原，对于熟知本篇的黑匣来说，是十分有趣，但他确实没有考虑过游戏对于新人玩家能带来多少完善体验。

　　他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虽然之前义愤填膺去伸张正义，但意识到自己并不是那么正义时，他也能临时把高举的菜刀收回来。

　　收得很不愉快而已。

　　[大乱斗Q的剧情线不适合单独玩，建议搭配本篇正统剧情食用风味更佳。我录有全套的精简无解说剧情，以及解说完整版本，可以按需查看。

　　我说话语气不好，不是针对人，只是说游戏。

　　找剪辑视频用的配乐，听到你唱得不错，就进来看看。]

　　郁闷地看着屏幕上的黑字，张予珩把光标在第二句勉强算是道歉的话末尾放置好一会，最终没有删掉，而是原样发送出去。

　　他没想到这个翻唱者竟然看过他的游戏解说。

　　黑匣不会因为对方是观众就特意示好，表示亲切，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出于巧合听到的歌声，其主人竟然也巧合地听过他的声音。

　　原本就萎靡下去的斗志，在惊讶冲击下消失殆尽，他对这个人的后续回答失去兴趣，将八星网干脆地关闭。

　　本来晚上还要解说两段视频，但姑娘的发言让他忽然改变主意，打算理理思路再说。下午的忙乱也让他的嗓子状况出了问题，试着对麦克录几句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明显暗哑而干涸。

　　声音非常容易受到身体状况的影响，算是多年来的一个困扰。他的作息越不规律，心情越差，压力越大，声音越是嘶哑难听，仿佛喉咙里梗着肿块。虽然朋友的感想多半只是觉得他明显哑嗓，但他自己首先就无法接受。

　　虽然几乎都是视频发布信息和无人感兴趣的游戏评论，张予珩姑且还算是有在用围脖。他的好几个朋友都坚持不碰这道垃圾场大门，免得被迫接受无用信息，但他本身就已经是垃圾信息量产机，反而对那些东西免疫。

　　右上角飘起提醒标签，有人给他发了私信。他关闭了非关注用户的私信提醒，而关注的人实在寥寥无几，会给他发信的用单手就能数过来。

　　[WAL：

　　匣子在吗？！]

　　WAL是他为数极少的女性朋友之一，虽然方向和兴趣差异很大，但WAL和他在游戏解说方面谈得来，这个女孩自己的视频产出也不少。

　　[黑匣：在。]

　　[WAL：我剪MAD要用捉袋鼠前三代的视频，初代我没录过，想问问能不能申请你的高清视频用？]

　　[黑匣：初代我有，但那是PF平台的，最高清的也不高清。]

　　[WAL：没关系！有视频源我就满足了，何况是你录的！其实是本来和我喜欢的唱见约好歌，打算试着像你一样剪总结视频的，但是觉得只用后两代的视频，没有初代镜头，也有些怪怪的。]

　　黑匣撑着头想想，这才终于回忆起来，所谓“唱见”好像是一个舶来词，大意指的就是翻唱歌手。

　　[黑匣：我有备份的私人网盘，一会整理好发地址给你。]

　　[WAL：谢谢！！！！！！！！！大感谢！！！！！！！]

　　[黑匣：淡定，淡定。要帮忙么？]

　　[WAL：没关系，我自己来！唱见巨巨还没有把歌给我，等我做好发出来了叫你看！]

　　WAL就是这样解说风格与文字的大量叹号一样，非常活泼，长期处在高昂状态的女孩，对于黑匣来说她还是小孩子，但其实已经大学在读。关于她其他的个人情报，黑匣听过即忘，也毫无兴趣。

　　WAL的朋友遍天下，不要说唱见，就算是电影，美食，网站策划，或者任何一个与解说八竿子打不着一边的人，都有可能和她熟识。黑匣不常和人聊天，但WAL时常向他搭话，这女孩很识趣，只提游戏的话题，黑匣则有问必答。

　　[黑匣：要剪MAD，怎么不用原声音乐？]

　　[WAL：当然是因为原声太短呀！几乎都是几十秒的，塞牙缝都不够。]

　　[黑匣：

　　那你先等朋友吧。音乐找不到，我再帮你挑。

　　我今天发的大乱斗Q的解说你看过吗？]

　　其实张予珩是迟疑十几秒才将这句话发出的。他极少直接询问别人这种话，总觉得像是变相的催促他人支持自己，有股子经营和做作的味道。

　　但是今天他确实想听听他人的意见。

　　[WAL：看了呀，超高清！缓冲缓了半小时。不过你太触了，简单的技巧我都要练好久。]

　　“……也就是说，我做的视频对新手不亲切么。”

　　张予珩有种什么死结被解开的轻松感。确实，他一开始的初衷是想要推广这个游戏，才将视频录得这么仔细，但无意识间又做成了平时那种技巧向，缺乏娱乐成分的刻板解说。毕竟这样一款轻松可爱的游戏，谁都想舒舒服服地玩，而不是跟着解说的指挥折磨手指。

　　[黑匣：

　　今天反省过。

　　第二期可能会调整解说的风格，你看了再告诉我感想。]

　　[WAL：没问题！话说我觉得第一期其实挺好嘛，你的风格一直就是这样的呀。]

　　黑匣皱起眉头。

　　难以形容的焦躁弥漫在心头，可他却说不出原因在哪。

　　一直是这样。

　　黑匣就是这样的解说，不需要变化。

　　黑匣做的视频应该是某种样子，而不应该是另一种样子。

　　今天收到的感想中，类似以上两种发言占据大多数。明明制作者还未开口，观众却已经给他设定了道路，规划好囚笼，并希望他高高兴兴地走进去。但如果他真的被囚禁其中，又会有更多人嘲笑他的愚蠢和退缩。

　　黑匣甚至不用闭眼都想得出第二期放出时，弹幕池和评论区会乱成什么样子。

　　他虽然在数个网站都发布视频，但人气最高，水分也最大的正是绮丽绮丽，也是各种攻击，嘲讽，负面信息袭来最凶猛的战场。他分析过局面变成这样的原因，但现在觉得实在是怎么样都无所谓。

　　疑惑。巨大的疑惑充斥在他的心头。每当这时，他都想和人聊聊，讨论讨论正经问题，但一旦真的开腔，又会变成自己一人夸夸其谈。

　　对于这样不成熟的自己，他也感到恼火不满。

　　无意义地不停低声咒骂，随手打开朋友的新发布视频，他干脆把烦恼抛诸脑后，大口大口吃起水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