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二)负姻缘 ...

  •   啪——
      东东捂脸不解地问:“你打我脸干嘛?”
      西西摊开手,理直气壮:“蚊子!你看,好大。秋蚊子最毒,一咬一个大包。”
      低头看,果然小妮子手心里躺着一只被拍爆的大黑蚊子,腿上有花,尸体下一滴血。
      东东看看蚊子,又摸摸脸,权衡了一下,最后道:“谢谢妹妹!”
      西西豪爽地拍了拍手:“好说!举手之劳。”
      檐廊下,谷奕人蹲在晴阳边上目睹适才的一幕直摇头:“完了完了完了,你家东东太老实了!惨了惨了惨了,你家西西又太精怪了!糟了糟了糟了,老沈你这爹不好当啊!”
      说完半天恍觉没有得到反馈,一抬头,晴阳坐在凳子上兀自发呆,手里的医书掉在地上都没察觉。谷奕人替他拾起来,顺手拿书脊磕了下他额角,喊他:“喂,见鬼啦?还魂嘿!”
      晴阳惊一跳,回过神来迷茫地看着谷奕人:“什么?”
      这些天里谷奕人早已熟悉他这副白日梦醒的样子,便没打诨,好好问他:“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晴阳笑一下,抬眸望着那边厢的孩子们:“一巴掌。”
      谷奕人惑了惑:“一巴掌?”
      “唔!”眸光落在地上,思绪挂在远方,“姑姑打了二叔一巴掌,自己却哭了。”

      啪——
      “谁要你管我的事?”
      苏羽之脸偏在一边,不避也不争,默然不语。
      “是你不要我的。不要我不管我不稀罕我,如今却凭什么替我做主?你是我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
      巴掌又扬了起来,却悬在半空久久,落不下来。两行清泪划过面颊,檀幽的手握成了拳,一下一下,无力捶打在羽之胸膛上。
      他依然只是承受着,任由这个女子发泄。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又要来管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质问戛然而止,檀幽的手停在胸口,哭得没有声音。

      “那是我第二次看见姑姑哭。她很倔,很少哭。”晴阳的眼神没有焦距,说话也似云雾缥缈。
      谷奕人由得他怀想,只问了句:“第一次,是因为什么?”
      晴阳肩头震了一下,落寞道:“是她出嫁那天,二叔背她上花轿。我拽住姑姑喜服跟着走,抬头看见她一口咬在二叔肩头,眼泪从喜帕下掉出来,滴在我脸上。是红的,跟胭脂一样红。”
      晴阳告诉谷奕人,姑姑罗檀幽很喜欢自己的二叔。从自己记事起,就懵懂地以为,姑姑和二叔最后会跟阿爷和阿娘一样,一起变老。他以为,所有的姑姑就是应该跟所有的二叔在一起的。
      可是六岁的时候,二叔却拒绝了阿娘的撮合,当着全家人明明白白告诉:“对不起,我不能娶小幽!她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晴阳看见姑姑的脸先是红了一下,随后又惨白。
      “你以为我愿意嫁你吗?呸!我不稀罕!”
      说不稀罕,可是为什么那样委屈地哭了?
      ——晴阳觉得姑姑就是说谎咧!她可想跟二叔在一起了,就像二叔也可想跟她在一起一样。但大人们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谎?六岁的晴阳完全无法理解。他想不明白,更害怕,如果二叔不跟姑姑在一起,是不是自己也不能跟姑姑在一起了?
      “我心里,二叔就是爹呀!姑姑就应该是娘。人家有爹娘,而我,只要有二叔和姑姑,有阿爷阿娘,就够了。兄妹就兄妹嘛,反正二叔还是二叔,姑姑也是姑姑,就这样继续生活下去好啦!”晴阳惨笑,“小时候,多傻!”
      平时那样爱说爱笑的谷奕人,这时候不笑了,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看着心上人出嫁,这事情他也经过呀!他知道有些人不是不爱,而是爱不起。自己是因为生活,苏羽之的理由,便只在过去的提示里,埋在逝者心中。
      原以为感情就这样在分飞中安息,奈何命运弄人,檀幽竟嫁得很不好。婚后半年,夫君便开始打骂她,夜夜出去与人厮混,常成宿成宿地不归宿。婆母嫌她无出,也以白眼加之。过往太要强,所以受了委屈慢待檀幽也不往娘家说。直到母亲思念成疾卧病在床唤她回家侍奉,无意将伤痕败露,全家人才知道她境遇凄苦。
      阿爷罗汉是个说话作数的人,他从不欺善,更不许有人欺负自己的妻子女儿。这桩婚姻他便硬是做主要拆,叫夫家休书拿来。
      婆母碍着罗汉的声望,并无意得罪这一家,遂挑了礼物赶着混账儿子来罗家赔礼领人。
      “若是贪你这些,未免太轻贱我的女儿了!”罗汉将医馆和家门全都大开,尽着好事人们将热闹看够,看分明,“罗汉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女儿,明珠掌上,不容蒙尘!你的儿子也是独苗,所以老夫不管教他。将心比心,你当了婆母也该学会做人了!”
      原是不情不愿来的,那婆娘受了冷遇又挨顿说,脸上便挂不住,恶毒地咒骂起檀幽,说她光吃不下蛋,还不如养只鸡。
      这样难听的话,病中的阿娘受不了,嘤了两声便厥过去。晴阳小,不管礼数与尊卑,抄起手边的药罐子泼过去一剂药渣。还烫着,铺了恶妇两脚面,登时跳起来,落地脚脖子一崴,直跌了个四仰八叉。当下嚎得惊天动地。
      混账儿子见老娘吃亏,挥拳就打,却没敢挑衅老罗汉,又把恶气撒向檀幽。
      嘭——
      未及屋中家小并外头围观的闲人们看清,那孬货径自飞出来掉在街上,一侧脸颊上烙着清晰方正一只鞋印。
      苏羽之踏出门来,直直望着卧在地上的人,眼神恶似厉鬼。
      “打、打死人啦——”
      尾音还余在嗓子眼儿里,脸上又挨一拳。苏羽之一手拎着这人前襟提将起来,另手一拳又一拳落在他面上。他打得机械而固执,仿佛面前存在的只是沙包,他必须不断地挥拳,直到他破碎。
      “住手!”
      罗汉在门前喝他。
      苏羽之似听不见。
      “二叔别打了,他真的快死了。”
      晴阳扽住他腰带摇晃。
      苏羽之没有动摇。
      “停下——”
      檀幽凄厉地嘶喊着。
      苏羽之听到了。他停下来,看着手里血肉模糊的脸,看着自己的拳头,眼中的狰狞狠绝一瞬褪去,显得蒙昧。
      罗汉的手覆上来,将他攥紧的拳头用力掰开。
      “结束了,羽之!没有人再敢欺负小幽。我们回家!”
      于是他便转身走进门里去,听话得好像一具傀儡木偶。
      罗汉托着被暴打昏厥的混账男人,探了探他脉象,确认生机。随后居然出人意料扯开那人裤带朝下张望一眼,起身后直去到在兀自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婆娘跟前,附耳过去说了几句。就见那婆姨立即不哭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招呼下人抬着自己和儿子灰溜溜便走了。任凭围观的人费劲了疑猜。
      自此,恩怨两清,檀幽的孽缘,竟这样莫名地了了!
      故事听到这里,谷奕人只管闷声笑起来,显得洞悉。
      晴阳瞥了他一眼,好笑道:“你这痞子,懂的倒多。”
      谷奕人边笑边抹眼泪:“痞子也是纯爷们儿!别的不知道,这还不懂?又他妈不是雏。”又笑一会儿,挡着嘴悄悄问晴阳:“那货后来如何?治好没?”
      晴阳干咳一声,仰头望天:“反正阿爷和二叔不会沾手的。据说去外乡找了个老郎中给割了,又娶了两房妻妾,生了一儿一女。不过十里八村都说,孩子不像爹不像娘,他头顶绿油油。”
      言下之意,男子暗病,不言而喻。
      “哈哈哈哈——”谷奕人笑得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叫好,“活该!现世报啊现世报!”
      旧事重提,如今尚能玩笑起来。只是当时当刻,终究闹过伤在心里。
      回家关起门来,檀幽不再提夫家任何事。对苏羽之打了骂了,也就此相顾无言。一个屋檐下,倒似两家人。
      晴阳记得,姑姑不哭了,可也不爱笑了,一张嘴倒是越来越尖酸刻薄。每天里里外外操持家务,比出嫁前还勤快忙碌。毋宁说,家务活已变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最初的日子,也还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她充耳不闻,照样去池边浣洗,去市场采买。人都是健忘的,时间长了,对于某件事的热衷便渐渐消散。仿佛没有那样的事一样过自己的日子,聊新鲜的八卦传闻。姑姑的婚姻也仅限于被偶尔联想到的程度。
      又再后来,邻村一个鳏居的屠户居然遣了媒婆来说亲。姑姑没应承。那媒婆却是个不识趣的,非拼了三寸不烂的舌头缠着说合。话不投机,说着说着就争起来。姑姑自然口下不留情,那媒婆嘴里也是不三不四,骂骂咧咧。
      “你以为自己还是黄花闺女呀?叫婆家撵出门的糟烂货,有人要就不错了。”
      只为这一句,姑姑将媒婆揿在地上一顿狠揍。被撕烂了衣裳、扯散了发髻、抽破了脸皮的媒婆狼狈不堪地逃出院子,站到街面上叉腰叫骂,惹来一众乡邻围观。话肯定是没好话,且恶毒。这一来,便连阿爷也生恼,提了根扁担要打,倒被二叔拦下。
      回头,他自往门前一站,什么话都不用说,媒婆乖乖就住嘴了。
      为什么?都记着前番他揍姑姑前夫的惨烈呢!
      “我我我,我不怕你的!你敢碰我一下试试喏,我报报报官去!”
      二叔便没碰她,扬手甩了三枚飞针过去。暗器手法,针针没入肌里,打在脊下,中在穴上,立时疼得她滚翻在地哭爹喊娘。
      他则拍拍手,退到门里,双手合推关门前撂下话来:“方圆一镇两村就我们一家医馆,你若是有骨气,可去外乡求治。三枚金针送与你饯别!阴天下雨,痛入骨髓的时候,你便能记起我这乡亲的好。”
      话是冲着媒婆说的,在场的却个个放在心上。一者,从没人见过医馆的苏先生说狠话,除却那次失控打人,他素日见人三分笑,慢说狠话,连句粗口都没讲过。谁敢当是玩笑?二者,都知道罗汉和苏羽之医术好,医德也好,从来药到病除。况且附近果然没有别家医馆,人吃五谷,说不定哪天身子就违和了,那时除了这里,还能到何处求治?再者,罗汉的针法是独门的,旁人却只见他们扎针治病,还不知道竟也可以用来整治人。媒婆成了示范,让所有人都惊骇于金针的威力。这之后,便再没人讲姑姑的闲话了。都吓破了胆!
      至于媒婆,匍匐在医馆门口哭求了三个时辰。末了,眼泪也没有了,只是干嚎。直嚎到嗓子都没声了,二叔才出来替她解了苦痛。媒婆满口奉承话,感恩戴德地跑了。
      经过这一场,生活才真正平静下来。
      可惜闹这一场,反叫阿娘病更重了。她心中郁结难解,反反复复两三年,身子日渐虚弱。
      心病药难医,纵使阿爷妙手仁术,这时候却也无法。便坏了自己的脾气,整天把个脸板得又臭又长,后来竟索性医馆也不去了,悉心陪在妻子身边照料。这一来,坐堂看诊的事全落在二叔一人身上。又说方圆几个村镇就此一家医馆,向来病员颇多,往常师徒接力尚且忙得不可开交。要一人独掌,二叔更是不得喘息的空当。大半年熬下来,他倒显得比两个老的更憔悴。晴阳看在眼里很是发愁。
      “唉,怎么这两个孩子就没有缘分呢?”
      在姑姑的婚事上阿娘虽一直对二叔有埋怨,但每每看着二叔辛劳忙碌,她何尝不心疼?分明彼此眼中还有怜惜,那只可能是因为心头衷情。可为什么当初忍拒红颜,看心上人另嫁别郎?
      越是不明白,就越是怨恨。越是恨深,又越是不忍,心境便在矛盾中拧成了死结。同时,也折磨着一旁关切的亲人们。
      罗汉知道,要一扫家中霾雾,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促成羽之娶了檀幽。奈何当初是君不娶,如今是卿不嫁。经了一场,檀幽累了倦了,过往不想再提,未来也无意琢磨。她只想静静地一个人终老,不需要施舍,更无需求全。
      “不管我以后是不是再嫁,唯有苏羽之不可能!我不能被同一个男人拒绝后,再怜悯。”
      小小的晴阳觉得,那时姑姑应该只是赌气,她不真心。只要二叔哄哄她,跟以前一样对她好,姑姑一定回回心转意。
      而二叔没有。他还是不解释,不说明。要他娶,他说好;被推却,也说好。对于姑姑这个人这份情,他从来不主动。旁的人,也看不到他的心。
      于是,伴随阿娘的病继续时好时坏,日子也得过且过着,挨到了夏天。
      这一年的伏热来得猛,白日里烤得万物都死样怪气,连镇中心池子里的水也仿佛要煮沸了。夜里还不罢休,接着白天的余温继续着闷热的蒸熬。
      小孩子本来阳盛,何况晴阳好动,最怕热。晚上在屋里压根睡不着,非得搬个藤椅睡在院子里方才消停。只苦了二叔,每晚都守着他睡熟后,再将抱他回屋去。常常折腾到后半夜才歇下,天刚亮,又得赶紧起来准备开诊。
      大伏天,热病多,吃坏肚子伤风脑热的最常见。医馆地方有限,病人都聚在一起,又是这样的天气,可想而知屋里的空气有多浑浊。一天坐下来,二叔常常是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再湿,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乏极了,闭了门诊,只洗洗干净倒头睡去,饭也懒得吃几口。若再碰上个把半夜拍门急诊的,更别想歇好了。
      所幸这时候,晴阳的学堂也“大赦”,放了孩子们在家避暑自习。晴阳很懂事,便每日在医馆里帮忙发药,顺便给病家端茶倒水递个汗巾,也兼打扫,着实能干。
      他还懂得在一旁自学,留心着二叔给病家说的每一句话,看他下诊断开方子。一旦有不明白的,便跑回去问阿爷,反而很感充实。
      又一日,天刚擦亮,二叔照旧早早便醒了。刚洗漱完,就见建业叔急匆匆跑来唤他出去,言说有病家赶早来求医问诊。于是早饭也顾不得吃,赶忙进了医馆。到了才发现,只这一来一回的功夫,病人已列起了队伍。屋内候诊的长凳上或坐或卧,横七竖八的,少说也来了十几家的人了。见此“盛况”,二叔也只有额手苦笑了。
      酷热从清晨开始蔓延,不到晌午便齁起来。来得早的病人,固然有些小庆幸,可以早些看完病回家去。而对那些道远且阻腿脚不便的病家来说,早与晚唯一的差别或仅是日头大小了。
      已经添了四、五张长凳,医馆还是挤得坐不下。有些人只好席地而坐。二叔见状不忍心,也生怕地上的凉气侵人,遂叫晴阳去抱了几床薄褥出来置于地上,又铺上藤席,将就让那些陪疹的人可以稍作歇息。
      如此,到了正午饭点,晴阳隔一会儿进来催他一遍:“二叔,阿娘叫你吃饭。”他却忙得连回话的工夫都省了,每次都摆摆手把晴阳赶回去。
      最后逼得没招了,晴阳索性过去拽着二叔袖子一味往医馆后头拖去。
      罗家医馆原分为两间。小间为诊室,比邻药铺,中间以连扇的雕花木门相隔。平时只开一扇对开门,挂上布帘,方便进出药铺。最近酷热,遂有一半的门都开了,以利通风。而诊室另一边的大间,则辟出来供候诊的病家休憩之用。和药铺不同,它与诊室是以砖墙相隔的。墙上开有角门,也挂以布帘相挡,一来可以稍挡大间里的人声嘈杂,二来也可保护病家的私隐。不过这几日,这帘子也不太放下了。因为候诊的病家太多,大间着实安排不下,二叔将一些病状稍重的病人也都移进了比较阴凉的诊室来。帘子形同虚设,自然“高高挂起”。
      没了遮挡,病人进出也变得随意。叔侄二人正拉扯间,恰好有陪诊的家属闯了进来。来人是个颇结实的庄稼汉,四十岁上下,皮肤黝黑,个头不算太高,嗓门却大。
      “喂,你们还管不管人死活啦?大清早等到晌午,没病都熬出病了。”
      瞧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二叔不免微蹙起双眉。
      “喂,你是聋子啊?”
      “闭嘴!出去。”
      “什么?”
      二叔冷淡的态度激怒了汉子。他几步冲到二叔跟前,挥舞起拳头叫嚣:“你再说一句试试?”
      二叔瞥了他一眼,不卑不亢道:“阁下嘴太臭,污了这屋里的空气,麻烦请出去!”
      “你!”汉子气急败坏,手指一下一下戳着二叔肩窝耍横道:“老子说话就这样!不识相,还有更难听的话伺候你。”
      “啊哟,臭死了臭死了!”晴阳夸张地拿手在鼻子前使劲扇着,“你嘴真的很臭呀!自己都闻不到吗?不是吃了臭肥,就是你肝不好。看看。哎呀呀,眼底发黄,肯定是肝不好!”
      说着,晴阳好像躲瘟疫似的,连退了好几步,倚在雕花木门上狠狠吸气。叫人觉得,莫不是他刚才一直憋着气?
      此举又一次大大刺激了汉子。他双目凸起怒瞪,眼看就要发作。不意遭人喝止:“阿六,你个不争气的,还不快死过来?!”
      老妪的声音不算洪亮,却让屋里的“战况”急转直下。庄稼汉喷薄欲出的火气霎时消失地没了踪影,只带着一脸紧张跑向老妪,小心搀扶。老妪的腿脚明显有疾,瘸得厉害,被人搀着仍走得很慢。二叔看在眼里,心下已有些了然,便过去帮忙扶了一把。老妪也趁此向二叔赔礼:“先生不要见怪!我这个愣儿子就是个牛脾气,不分好赖的,可是绝对没有坏心眼。”
      汉子此时倒一声不吭,可见也是个极孝顺的人。
      二叔挑了他一眼,笑容玩味,转头对老妪道:“哪里!您先坐。”遂引她至角门边的长凳上坐下。凳子上原坐满人了。有对年轻夫妻,妻子脸上正扎着几枚金针,丈夫作陪。见老妪过来,他赶紧站起来让了个空。面对二叔的颔首谢意,那男人竟还有些不好意思,笑得很腼腆。
      待老妪坐定,二叔卷起她裤腿查看。就见着膝盖附近有几块黑褐色的斑,说是磕的瘀血又不像。另外,老妪的小腿腹也有些水肿,一按一个瘪坑。
      二叔问她:“您这腿疼了多久了?”
      “老毛病了,一阵一阵的,一时也说不清楚。反正不碍着走路干活,我也不在意。只不过三天前忽然疼得厉害了,站都站不稳。夜里疼得睡不着,只好来麻烦先生。”
      听这一番说辞,汉子又不高兴了,咋咋呼呼喊:“娘,跟他那么客气干嘛?治病救人本来就是他分内的事,什么麻不麻烦的?”
      老妪瞪起眼:“闭上你的臭嘴!不许跟先生这么没礼貌。”
      被母亲凶了两句,儿子马上又乖乖噤声不语。晴阳看着他颇觉有趣,捂嘴直笑。汉子气他,可在母亲面前不敢造次,便干瞪着,比眼大。
      因嫌室内人多碍事,二叔遂将晴阳与汉子一同往外赶。晴阳听话出去,汉子却不依从。
      “我妈在这儿,你凭什么赶我走?”
      二叔懒得与他多说,只一句:“要么你出去,要么领了你家老太太找别家治去,你自己选。”
      “你,我……”
      庄稼汉一副忍无可忍的架势,拳头又抬了起来,终究还是被母亲制止。于是不得不和晴阳一样,带着一肚子委屈和不满退了出去。走到大间一个墙角站下径直坐到地上,鼓着腮帮子孩子样生闷气。
      里厢,老妪还给二叔赔笑:“先生量大福大,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二叔仍是温和地笑:“您客气了!”起身去巾架前洗手擦干,告诉老妪:“阿婆,您腿上的湿毒挺厉害的,最好用针灸和火罐把毒先拔出来。不过时间要长一些。我这儿还有几个风热的病人,您稍待一会儿行吧?”
      “没事儿,老太婆等得起。不过,这针灸什么的,从来也没试过。先生这里要是有膏药,卖我一贴就好了。”
      “膏药当然有,可是一贴药用三天,而且一旦贴上,就不能沾水。这大热天的,不好沐浴清洗,岂不遭罪?”
      “噢,噢,是了是了,先生想得周到!”
      二叔笑得有些狡猾:“真是我周到吗?容我失礼问一句,您可是担心针灸了之后,诊金就高了?”
      被人点穿心思,老妪赧然一笑,尴尬地点点头。旁边立即有人插嘴进来安慰:“阿婆,放心吧!罗记医馆向来只收药钱,不要诊金的。”
      老妪诧异:“啊?真的啊?”
      “对呀!几十年了一直就是这规矩,住这儿附近的都知道。”
      “我们住山那边的青田村,今天头一次来这儿,所以不清楚呀!”
      “嗯?”二叔闻言颇有些意外,“青田村?那里应该有大夫才对,您何必大老远上这里来?”
      原来,那青田村虽没有像样的医馆,村里却有一个李姓的赤脚郎中,不只给人看病,畜生也管。二叔采药时曾经路过那村子,和他有过几面之缘。要说医术,确还过得去,为人也诚实,可惜半年前给人家的水牛治牛虱时,没留神让牛蹄子踹中了脑门,当场就不行了。家里一个儿子接了他衣钵,可惜是个半吊子,就会治个头疼脑热的,还有就是拿祖传的几副膏药当“十全大补丸”卖。
      老妪原先一直用他家的膏药,只是近一个月来,膏药也不顶用了。那半吊子技穷,便两手一摊说没办法。他倒是知道山这头的村子里有间“罗记医馆”,于是凡是自己治不了的病人,他都推到这里来。
      对于此种只会增加别人工作量的无耻同行,二叔也只能无奈苦笑,继续伏案写脉案开方子。
      “先生……”
      老妪的低唤打断了二叔的行笔,他抬头,迎上一脸的忧心忡忡。
      “阿婆还有哪里不舒服?”
      老妪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想问问,刚才先生说我儿肝不好,那个,是玩笑呀?还是?”
      “噢!”二叔恍然,直言,“有无确实的病症我不好说,不过他肝火盛是肯定的,所以脾气急躁。当然也可能是脾气急躁,以至肝火更甚。另外,他平日里忙于农活,积劳之下,也会肝脾亏虚。再加上大汗淋漓时,贪喝冷饮,又以凉水淋浴,热毒积在体内排不出来,也加重了肝脾的负担。”
      老妪不免纳罕:“咦?先生怎么知道我家那憨儿喜欢喝冷水、洗冷水澡的?”
      “推测而已。我小侄子也是这脾气。何况大伏天里,贪冷爱凉是人之常情。推己及人,有此猜测也是自然的。”
      听完二叔这番解答,老妪总算稍稍安心了。大抵,她觉得肝火旺不算是病吧!当然,二叔并不会这样看。所谓大病,很多就是由那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症状累积而来。人常说“病来如山倒”,岂知山不是一夜间可以崩坏的,那是经年的风摧雨蚀磨砺造就。只这话不好当着老妪说明,恐怕她一味担心,无谓劳神。所以二叔只告诉老人给儿子做一些清心去火的食物,另外督导他忌凉即可。老妪连声道谢,十分感激!
      忙完了几个伤风的病人,终于腾出空来给老妪打金针。起先,她看着那些长长短短的针颇有些忐忑,想着不知扎在肉里该有多疼。但实际打上了,原来疼痛的地方倒微微发起热来,且不那么胀痛了,很是松快。于是对二叔愈加信服,再不存顾虑。
      笃——
      一只瓷碗轻轻摆到案上。正埋头专心写方子的二叔抬起头来,看见晴阳嘻嘻笑着立在一边。
      “绿豆百合汤。阿娘让您垫垫饥。”
      “你吃好了?”
      显然,二叔对晴阳如此迅速地解决午餐很是怀疑。
      晴阳仰起下巴:“当然喽!姑姑不说话干生气的样子,比骂人的时候更吓人。我赶紧吃完了溜出来,建业叔也是。”
      晴阳一脸“小生怕怕”,显得惊魂未定。
      二叔好奇:“姑姑怎么生气了?”
      “还不是因为二叔?!饭菜都热两遍了,您不来,她不好收拾,气死了。”
      二叔顿了顿,垂眉沉吟,复提笔默默写字。不意,肩上一紧,晴阳正乖巧地给他捶背松肩。
      “二叔歇会儿吧!肩颈都硬了。”
      二叔将笔递过来:“我歇着,方子你来写?”
      “写就写!”晴阳大方接过笔来,只看一眼之前写的几味药,心中便有数,毫不犹豫接着写了下去,顷刻写成了一张方子。吹吹未干的墨迹,递到二叔眼前:“看看,可有错?”
      二叔拿过来也不看,直接把方子放到一边,转头另取纸张写起来。
      晴阳不解:“哪里错了吗?”
      “没有啊!”
      “那您怎么都不看一眼?”
      二叔不答反问:“你觉得自己哪里写错了?”
      “不觉得。可是……”
      “唉!”二叔终于搁下笔,认真地看着晴阳,“既没错,又何必要我看?难道我每开一张方子也都叫阿爷先看过?”
      小家伙看看二叔,再看看桌上的方子,歪着头认真仔细地想了想,随后笑逐颜开。
      “懂了。”
      二叔调侃:“真的懂了?”
      “嗯!不过,”晴阳撒起娇来,“这次二叔还是帮我再看看嘛,也许有白字呢!”
      二叔瞥一眼那页纸,挑了挑眉:“要我看也可以,你先帮我个忙!”
      “二叔尽管吩咐!”
      他便指指桌上的那碗绿豆汤:“给那边的阿婆端过去。”
      晴阳张大眼:“那是姑姑亲手煮的。”见二叔愕了一下,忙再找补一句:“是阿娘嘱咐让做的。”
      二叔低下头去作势开方:“谁吃都一样!我也吃不下。”
      “骗人!您这一个半天什么都没吃,哪会吃不下?姑姑知道肯定以为你嫌她做的难吃,又要气死了。”
      二叔笔下停顿,并未抬头:“你敢告诉姑姑?”
      晴阳哪里敢?只得嘟起小嘴端起汤,慢吞吞给老妪送了过去。
      只快走到老妪跟前时,他已经迅速换上了一张可爱调皮地笑脸,不叫人看出他心头不快,
      面对一碗绿豆汤,老妪着实受宠若惊。在和晴阳进行了一番推来就去后,终于接下了这份好意。
      送完汤走回来,却发现二叔已经不在诊室里了。自隔断的木门边探头出去,看见他人在药铺里,倚靠在紧闭的木门上,头垂着似在思考。
      因心里头还惦记那碗绿豆汤,责怪二叔不自爱,晴阳一时便不想搭理他。于是径直跨进去往柜台里走。隐约听见身后二叔唤他,没好气扭过头来,却在看清对方形容后一瞬凛然。
      “二叔!”
      不等晴阳赶到,那人已经顺着木门慢慢滑到了地上。他呼吸急促,满脸冷汗,面上一丝血色都无。握起手来,只觉十指冰凉。即使坐着,身形也是摇摇欲坠。
      晴阳惊叫:“药呢?”

      “什么药?”
      听谷奕人问起,晴阳一时怔住,扶着额头想了想,不确定道:“好像是眩晕症的药吧!这一段还不是记得很详细。”
      “噢!”谷奕人没再追问,只叹了声,“你二叔也不容易啊!”
      晴阳也叹:“唉,不是每个人都觉得他辛苦!反而见他吃药,骂他装,说他偷懒。”
      谷奕人跳起来:“大爷的,谁那么没良心?”
      ——就是那庄稼汉咯!
      只他说话难听,苏羽之昏昏沉沉没听见,正被出来的罗檀幽听得一字不差,立时骂回去:“哪儿来的野狗?倒学起人说话。学些好听的也罢了,偏都是猪狗不如的屁话。”
      “臭娘们儿,你骂人!”
      “我骂疯狗,你答应什么?没来由自己往身上揽,贱不贱?”
      ——谷奕人竖起大拇指:“姑姑人才!骂得帅!”
      晴阳白他一眼:“骂人帅有什么用?打架不行。”
      “我去,敢动手?反了丫的,揍他!”
      “是揍了。阿爷动手,摔他三个屁股墩儿,起不来了,彻底没脾气。”
      谷奕人竖起两个大拇指:“阿爷威武!”接着问:“后来呢?”
      “后来?”晴阳抬眸,痴痴望着天上堆起的云,“后来突然打雷下雨了,傍晚天变得好凉快。二叔睡醒了,姑姑去看他。他们关在屋里,说了好多。”
      那一天,小小的晴阳就站在窗外,听见二叔终于跟姑姑说:“对不起!”
      可是姑姑却哭着说:“你没有对不起我。”
      “有的,太多了。”
      “没有。”
      “又把你惹哭了。”
      “……”
      姑姑不知道怎么反驳,眼泪越流越多。二叔慌了神,着急坐起来。
      姑姑俯身扶他。姑姑跟二叔说:“哥,能听我说几句么?”
      “唔!”
      “哥是躺着来到家里的。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没救了,要死了。可你挣死挣活的,居然就活了过来。我就想,这哥哥好,命硬,靠得住。”
      “小幽……”
      “让我说完。我知道,你只拿我当妹妹,我认了。哥哥的为人我清楚,即使是妹妹你也会守着我护着我。有你和阿爹在,没人敢欺负我,没人说我的闲话。可阿爹年纪大了,说句不好听的,他总要走在我们前头,那时候我就只剩哥哥了。
      “我是打定主意下半辈子就这样一个人过了,哥哥去哪儿我去哪儿。哥哥娶了嫂子,她容得下我这小姑子,就大家一起过,她若是容不下我,那就……”
      二叔保证:“没有那种事!只要你愿意,我陪着你,有一天是一天。”
      姑姑望着二叔好久,忽而笑起来:“哥这么说,我就当是承诺了。既然是承诺,哥就不好再这么做贱身体啦!这些年,每次你一倒下去我就怕,怕你不起来,怕你不管我。哥,除了你,我真的没有别的依靠了。你要是走在我前面,这压死人的舌头底下还能有我的活路吗?我求你,别再让人欺负我,别糟蹋你自己,行吗?”
      “小幽。”
      “行吗?”
      晴阳第三次看见姑姑哭。看见她回家来后武装起的坚毅刚强全在眼泪中都崩坏,露出了惶惶不安的内心。她曾经希望获得美好的爱情,却只得了半生的失望。而那些倾泻的泪水,每次都是为了二叔。
      晴阳觉得二叔很坏,可又觉得二叔很可怜。他想二叔是爹,姑姑是娘。
      而今,二叔还是二叔,姑姑也还是姑姑。恍惚这样也挺好,也是遂愿。
      可为什么跟着哭了呢?
      泪眼模糊里,看见二叔猛地将姑姑拥进怀里,抱得好紧好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二)负姻缘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