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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番外、蝉杀(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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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楔子投靠
又下雨了。
如果说非要挑一个江南这地方叫人不能容忍的弊处,在傅燕生看来,恐怕就只是黄梅季的雨天儿了。
他也没想到,这样的天气里会有客到访。
一柄玳瑁烟杆恰到好处地架在指端,将手指衬得修长纤白。傅燕生打量着柜台前粗布衫裤的女子,吐烟如呵气,缓缓悠悠。
“北边儿来的?”他说话总好像没睡饱似的,懒得能立即倒下去发起梦来。
外头雨大,女子打着伞仍叫雨溅湿了衣衫,鬓边的发沾了水贴在颊上。她脸微红,眉眼颔着,轻轻应了声:“唔!”
傅燕生又笃姗姗吸了口烟:“你说你是刘掌柜的亲戚,我却凭什么信来?”
女子总是微微垂着头,不看人:“喝醉酒被人乘了空隙,丢钱又丢人这种事儿怎好随处吐露?表舅说当年同遭窘迫,若没有他嘴里那颗金牙,您二人到不得金陵来。此种患难情谊,陈老板不会不援手,左右能派我个谋生的差事。”
并非女子错认,在这金陵城里,傅燕生就是姓陈的,单名碣字,是这间胭脂铺的东家兼掌柜。
“嚯~~”傅燕生饶有兴致地浅浅笑起来,“既然知道金牙的巨细,应不是冒名的骗子。如此,”傅燕生反转烟杆抬起女子下颚,细细瞧了眼,更笑,“便留下吧!”
翌日,街坊四邻都知道“衔泥草堂”新雇了个女工,又纷纷议论,说这姑娘来得不巧,正逢上店里惹是非的时候。
事起,只为城北赵记瓷器行的当家人死于非命。本就死得惨兮兮,偏还死在外宅,又是同坊子里的艺伎死在一处,衣衫不整的,委实难堪。
赵家人世代做瓷器生意,家境殷实。这一代当家打年少起就风流成性,娶了个好人家的女子扔在本家作了糟糠,婚后一点儿没有收心养性,依然流连烟花之地。
秦淮河畔历来艳冠多绝色,本朝里还出了个名动江湖的“行乐坊”屹立金陵城的一角,叫六根不净的凡夫俗子们如何把持得住?
赵夫人出嫁从夫,礼教驯得她忍气吞声,对丈夫的荒唐一贯不闻不问,由得他去放纵。何况“行乐坊”是个高贵得出了规矩的地方,坊子里的姑娘们从来卖艺不卖身,更一向不许在外过夜。孰料,出了这样的丑事,便连这一宗双尸命案究竟为情还是为仇,都一时查无实据,没个结果。
只衙门里的仵作验看了尸身,确定二人皆为中毒而死,且毒药就沾在艺伎唇上的胭脂里,那胭脂又恰好是陈碣独营的外邦货,少不得捕吏们要一趟趟上门详尽问询。于是案情未水落石出前,大姑娘小媳妇儿们都忌惮着,不敢来铺子里买胭脂香粉。这一拖累,转眼便到了赵老爷的头七,也正是女子来投奔的日子。
“是你做的?”初来乍到的女子一改前日的顺从,隔着存花泥的缸子瓮声瓮气质问傅燕生。
铺子里原还住着伙计共小工三人,连日来没得买卖可做,小工们领了假回家,伙计却还要无奈站在柜上,以为留守。此时此刻,屋后的这处作坊实在清幽得恰到好处。
对女子的态度,傅燕生并未显露出意外之感,反而笑笑,模棱两可道:“你以为呢?”
女子娥眉微蹙:“我想不出你杀赵堃的理由。”
“他倒是个死不足惜的废物。”
“你……”女子面色一凛,“那是坊子里的姑娘,是冯妈妈的人。”
傅燕生歪着头,笑容天真得不见一丝做作:“我可从来不杀女人的呀!”
女子困惑了:“你在敷衍我!”
“没有。只不过我同你一样,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噢?”女子垂首托腮,凝眉沉思。却听傅燕生愉悦地提议:“你来帮我试新制的蔻丹吧?”
女子错愕,刹那回神,一脸不耐:“三爷任务里没吩咐过这一条。”
“谁说是任务了?我私底下托请你一个,不成么?”
“不成!”
“为什么?难得生得那样一双柔荑,只用来杀人,岂不可惜了?”
“不可惜!”
“你这孩子呀,”傅燕生双手扶着腰直摇头,一脸扼腕的痛惜,“真是糟践自己!枉费爹妈给你起个名字叫拾欢,却是丁点儿女子的日常消遣都没习得,暴殄天物啊!”
拾欢冷眼斜睨:“学会了又如何?打扮起来给死人看么?我不过是凌家的武器,杀人者只要懂得完成任务,这样就够了。倒是你,”拾欢转身前忽的在唇畔牵起一抹讥诮,“别顶了个招蜂引蝶的门面,真的耽于脂粉香泥,到头来臭了凌家的名声。”说完转身往店铺方向出去,行几步想起来:“噢,虽是对年长的前辈不太礼貌,不过还是提醒你,我不是孩子了,从进凌家的那一天开始!”
望着轻盈而去的身影,傅燕生笑容依旧淡淡幽幽,只眼神里,恍惚添起丝缕的无奈,并怅然。
二、是非
对有些人来说,是非来得快,去得却也容易,端看给你撑腰的人威风不威风。
往日里,街里街坊的还真没瞧出来,“衔泥草堂”的“陈碣”跟金陵城里的头面人物,“行乐坊”当家主事冯妈妈有过甚的交情。人人皆知,坊子里姑娘们常年惯用的胭脂香粉,另兼珠宝首饰、裙钗罗钿,一应都由北地贸易大贾“凌家”特供,这买卖上的大利润,轻易落不到旁的小商小贩头上。任谁也料不到,“衔泥草堂”门庭冷落了近半月,店主陈碣尚未缠着衙门喊冤叫屈求公道,她冯妈妈却第一个不顺服,自觉自愿替人出了个头。
大白天被请去“沐昀阁”吃茶相谈,金陵太守心里头跟进京述职面见皇帝那么紧张。江湖人江湖事,从来不喜循着朝廷的法度按部就班,这金陵城又离着京城千里,天高皇帝远的,他一个太守说话实顶不上地头蛇的“行乐坊”主事管用。再者,谁都晓得“行乐坊”同“凌家”有几代的交情,就跟双生子似的一个踞北一个占南,遥相呼应,一方有难必来相协。纵然“行乐坊”一介艺馆,风月场地,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美娇娘,着实没几个值得设防的护院打手,备不住凌家的势力大,江湖一鼎不算,跟朝廷还挂着买卖。天晓得他们笼络着多大的官,攒着多深厚的底气,若是处置不当,恐怕自己这太守的乌纱帽朝夕不保。
原以为,冯妈妈此番是为着许久时日命案尚未告破,恼火于不能及时给坊子里的姑娘雪恨,才风急火燎地着了轿子来请。到得地方对坐说了两句,太守恍然,竟是要他给“衔泥草堂”平反。
“这话从何说起呀?”太守老大人笑得慈眉善目,“探案侦讯,差役们不过循例查问几句,确是不曾给陈碣扣上凶手的罪嫌,又何来平反呐?”
冯妈妈冷眼斜睨:“人嘴两张皮,你们不说,有的是人议论。既然无凭无据,衙门给句作证清白的实言能累死是怎的?”
老太守尽是赔笑:“呵呵,的确不碍着!只无凭说陈碣有罪,却也无据证他清白。案情明朗前,这一切的人和事,当真都不好说呀!”
“大人的意思,没得商量了?”
老太守笑得脸都快僵了:“好商量好商量,万事都好商量!”
“可我不想商量了。”冯妈妈换了个姿势斜倚在扶手上,支肘托腮,合眼作寐,懒懒道,“陈碣的铺子若是关门歇张,我定管叫整个金陵城所有的店面都上着板子,一个也不许做生意。大人只需记着这句话,其他的,免谈!送客!”
被两个彪形大汉连人带椅子抬出来,手里的茶碗都来不及搁下将将捧着,太守老大人当时当刻甭提多窘迫了。思及前任督察御使徐大人交接时满含深意的一笑,提醒自己:“您虽是这城里的父母官,却只需伺候好那一位‘姑奶奶’,便可天下太平长治久安了。”——老太守不由心里很辱没斯文地骂了声娘,气得脑袋直晃悠,胡子乱颤,跌跌撞撞快步沿着小径往偏门走,边嘟囔:“目无法纪,无视朝纲,阻挠办案,反了天,反了天啊!真是纵得好一个刁妇,刁妇!岂有此理!”
兀自不忿,没成想斜路上轻轻过来一人,猝不及防挽住了老太守的胳膊,搀了他一把。太守一惊,忙抬头,却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笑容伶俐:“大人慎言呀!”
太守额上汗都出来了,又不愿服软,别扭地摔开姑娘的手,转过头去。
姑娘不介怀,还过去搀扶,温言好说:“大人气过便罢,还请听小女一言。我家妈妈纵然是那样一个得理不饶人无理要三分的蛮脾气,可此番确确实事出有因。都晓得妈妈年少时以舞名动天下,最喜的便是同她义父、我们的老家主学跳的第一支胡旋舞。而且,妈妈跳舞从来不着舞鞋,那脚趾头上的装扮自然精益求精。故此,虽说凌家给的货从来上等,唯有那一支胡旋舞,妈妈是非西域购入的蔻丹不用的。诚然凌家要从西域入货实非难事,奈何匠心有别,也非一应货品都得妈妈亲睐。倒是陈碣在西域采购的染料里加入了独家秘制的调方,做出来的蔻丹最合妈妈心意。都说秘方是买卖人的根本,所以我们不得不认,即便凌家人多脉广,碰上这么一个匠人,他们也只得服气不是?生意上的事儿,说到底是一个你情我愿。妈妈就爱‘衔泥草堂’的蔻丹,得不着,她不痛快,又怎容得别人痛快安逸?您说是吧,大人?”
前头一通说白,情理都顺,太守听完真是释怀不少。只最后缀上那么一句,听着礼貌和气,却实实在在如一份通牒,言下之意:“这事儿若不合了她的意,所有人都别安生。”正是将临别冯妈妈的话又强调了一遍。老太守禁不住正眼打量了下身边应在笄年的小丫头,一脸天真甜美的笑容底下,倒不知掩住了多少心机与城府。
转瞬到了门口,姑娘鞠躬送别,老太守掀帘入轿,起轿前最后瞥一眼未敢直身的姑娘,忽长怨嗟呀地叹了好大一声,落帘,喝令:“回府衙!”
是日,人们便见着衙门里的捕头,同日间于太守“示好”的坊子里的末末姑娘,偶遇在“衔泥草堂”店门前。
姑娘打趣:“姐姐尸骨未寒,妈妈叫这桩命案搅得心神烦乱,生意都懒得做了。今儿难得露了笑面孔,起意要跟姐妹们欢舞一场,小女特为来购妈妈喜爱的蔻丹。可也担着心呐!唯恐这里头别真有个不好,妈妈用了,同样受害!”
捕头朗笑:“哈哈,你这丫头就会嚼戏言!变着方儿跟我套案情是吧?回去跟冯妈妈递个话儿,哥几个且上心着呢,一时一刻都没松懈!眉目是有些了,只不便透露,待真凶落了网,是非曲直自然分晓。这舞啊,妈妈尽跳着,该行乐时还行乐!当然啦,这蔻丹她自也可放心大胆地用着,啊哈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坊间的人听出弦外之音,无不琢磨:“冯妈妈可放心大胆用,便是说陈碣无嫌啦!”于是乎,一日间,傅燕生的铺子遂恢复了寻常的络绎。
捕头走后,末末笑意吟吟入了铺内,随着掌柜去了店铺二楼精室取货。
楼上私密,末末随意把玩着手上的小瓷瓶,清清喉咙,刻意粗声粗气调皮地问傅燕生:“你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傅燕生挑眉,反问:“妈妈叫你问的?”
末末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是自然!小女哪儿敢跟公子这般说话?”
傅燕生垂眉浅笑:“好在是妈妈问的,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傅燕生单手支颐,笑得芳华绝代,“小生定当言无不尽!”
末末总算见过世面的,也免不得心下惊艳,双颊上飞起两抹红霞,恍过神来啐他:“呸!妈妈都不能从公子口中得一句实话,小女何德何能?您便逗闷吧!横竖惹恼了妈妈,有您好受的。”
“啧啧,妈妈给我好受,你舍得?”
“唉哟,这没羞没臊的!”末末似怀春的女儿被撞破了心事,羞恼得直跺脚,“哪个要舍不得你?胡话妄言的一根烂舌头,只央求老天爷赶紧派个母夜叉,收了你这祸害才好呢!哼,不说了,走了!”
说完,扭着步子便走。到得楼梯口又顿下,回头小心交代:“今儿这一出闹完了,有眼力的都得咬定公子是凌家的暗探无疑。妈妈料到公子不会透露真正的打算,只反反复复叮嘱了一句话,”末末神情无比认真,带着些许肃穆,沉声续言,“妈妈说‘燕儿啊,顾惜着自己的命!’”
闻言,傅燕生刹那怔然,复垂下头去视线回避,轻轻应了声:“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