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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三)医与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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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破口穿进来,搭在苏羽之身上的罩衫前襟被微微拨开,他没有去敛住,支腿坐着,头抵在膝盖上,似睡意正浓。手边茶几上的香炉里,一支檀香独立灰中,青烟扶摇直上。偶尔也被风拂弄,左右袅娜,将香味散得更匀了。
面前的地板上老家主平静地躺着,或者说他被迫平静地躺在这花厅里,与自己此刻最厌恶的人独处。所有人都散去了,只因为这个外人让大家都走开。今天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像是中了一场来意不明的蛊毒,每个人,都对苏羽之深信不疑。
包括自己的儿子。
“喂!”嫌周围太清静,杜旌山忍不住唤身边人,“你说的是实话?”
假寐的苏羽之没有动,依旧合着眼,轻到:“你指哪件事?”
“痴儿。”
念着名字,思绪便回到方才的骚乱。杜二忐忑地来到幼女跟前,小心翼翼捧住她脸颊,柔声唤着:“痴儿?”
没有回答,更没有动作,那孩子似尊蜡像一般僵硬地站着,心沉在黑暗里,眼里映不见光。杜二慌了,把她揽入怀里,不停轻抚她后背,口中哄着念着:“痴儿不怕,没事的。爹在这儿,乖,不怕!”
可她已经听不见,眼神死了。
这让父亲无比心疼,渐渐地哽咽,渐渐地,不敢发出声音来。
嘭——
苏羽之尝试着站起来,却行了两步又重重跪跌在地上。杜二受到惊动醒悟过来,抱起孩子跑到苏羽之身边:“先生,这孩子……”
苏羽之神情肃然,一手托起孩子脸来检视她的眼瞳,一手搭住孩子的手腕判断脉象。
因为紧张,两个人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俄而,苏羽之清晰唤道:“槐真,听见伯伯说话吗?”
他一遍一遍不懈地唤了许多次,终于,孩子竟有了反应。起初只是微微转动了一下头,随后是眼睛,空洞而缓慢地朝向苏羽之。
近旁的杜二这时才发现,苏羽之并不是单纯托着孩子的脸,而是一直在用手指按揉着她耳后和脖颈上的一些穴位。
这显然十分有效,槐真的眼睛开始聚焦,学着注视。她看见了什么十分在意,小手慢慢抬起来,无力地拂过苏羽之唇上的血。
“痴儿!”
杜二满怀期待又唤了一声,这一回孩子有了反应。同样是缓慢地转头,看他,接着伸出双臂,慢慢环住父亲的脖子,随即抱紧,用力,再用力。
杜二顿时百感交集,珍而重之地抱住这个孩子,宛如宝藏失而复得。
“带她离开这儿!”
这是苏羽之的嘱托,严厉得近乎命令。同时交托给杜二的,还有一张迅速写好的药方。
“三碗水煎成一碗,先别急着给孩子喝,备着。如果今晚她发恶梦说胡话,还伴有高烧,就给孩子服用三匙这药。半个时辰后如不见好转,就再喂三匙。记住了?”
杜二认真地点点头。苏羽之不放心,让他再复述一遍。
“三碗水煎一碗,留着备用。孩子晚上做恶梦说胡话,并且发烧的话就喂三匙。半个时辰后若无效,就再喂三匙。”
“没错!还有,”苏羽之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仔细,“千万记住,若非起高热,绝对不能给她喝这药。每次喂服只能三匙,切不可过量。此药有压惊宁神的作用,但是药性奇强。莫说孩子,就是成年人喝多了也会昏睡不止,醒了还可能落下痴呆的后遗症。所以切记慎用!”
杜二光是听着便有些心惊肉跳,自然不敢怠慢:“先生放心!我都记住了。”
说着便要招手着下人去按方抓药,苏羽之却一把捉住他手腕严肃道:“从现在开始,陪着她,寸步不离。不要佣人老妈子,就是少夫人都不行,必须是你。即便她睡着了也不要走开,你要保证,她醒来第一眼就能找到你。”
杜二困惑,也担忧:“先生,痴儿她,会好吗?”
“看你了!”苏羽之望一眼瑟瑟偎在父亲肩头的槐真,眉宇深蹙,“孩子的心眼太单纯,尤其槐真,她眼里只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她认定你是好人,现在这个家里她就只信你了。如果看不到你,她就会把心关上,不再让任何人触碰。所以你要带她离开这儿,去让她觉得安全的地方,陪着她。我不知道明天醒来后她能不能康复,我只能告诉你,如果不想失去你的女儿,就不要让她以为,失去了你。”
于是杜二抱着孩子离开了,带着苏羽之的嘱托和自己为父的责任与希望,和槐真一起离开残破去看美好又完整的世界。虽然他同样记挂苏羽之的伤情,但正如苏羽之所言,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弥补挽救。怀里抱紧的幼儿是他的千金贵重,他曾经放弃走近她的心灵去体会并且理解,同样的错误不允许再有第二次。
此番听老家主问起,苏羽之不答反问:“你不是喊我庸医么?说了你也不信,何必要问?”
老人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招呼:“喂,我那个蠢儿子干嘛跟你说杜家的事?”
苏羽之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变,嘴角撇了撇,极轻地笑了声:“杜老爷很怕闷呐!”
与他不同,老人想动不能动,眼望着顶上房梁,面无表情。
见老人不语,苏羽之反而抬了抬头,双睑半启看了他一眼,自言自语:“红潮褪了,还好!”
老家主转动眼珠也瞥了他一眼:“你去疗伤吧!老夫没事。”
“嗳?”苏羽之额头还抵在膝盖上,脸却拨过来,虚弱一笑,“杜老爷不想我死了?”
老人重望着顶上,神情平淡:“当一个人真正了解自己的无能,除了绝望,有时也会逃避。你很正直!”
“所以呢?”
老人闭了闭眼,睁开后还望着顶上:“别太正直,总有一天会真的送命!”
苏羽之咯咯笑出声来,显得十分愉快。
“杜老爷病里病外真是判若两人啊!”
等他笑过一会儿,停下来,忽听老家主轻轻叹息,由衷地道了声:“多谢你替臭小子挡了一掌。”
“唔,是该谢我的!说实话,我现在很后悔,因为很疼。”
苏羽之说话间放下了支起的腿,看了眼香炉,径自往嘴里塞了一颗红褐色的丸粒。
老家主问他:“这半个时辰里你已吃了三颗了,治内伤的药这样吃法没关系么?”
苏羽之摇摇头:“不是治内伤的。我自己带的痼疾,药随身备着。这东西糖一样,吃再多也不妨事。”
“噢!”老家主继续看屋顶了,“你也是活得辛苦。”
苏羽之跪坐好,俯身凑得很低,小心地捻取老家主身上扎着的金针。此刻若不知详情的人闯进来看见,恐怕要被扎得刺猬一样的老家主吓一跳,以为此处在行什么邪术巫法吧!
直等他挪开去,支起腿来预备接着打瞌睡,老家主才又开始与他搭话:“怎么猜到老夫是走火入魔?”
恐怕一时是不能睡了,苏羽之便将下颚搁在膝盖上,懒洋洋陪老家主说会儿话。
“的确开始也没往那方面想。双目充血,性格乖张,脾气暴烈,时常语无伦次神智混乱,这些症状都与癔症相似。但您打我那一下,却很奇怪。二公子说过,慑魂的修炼其实不主攻击,而是防御和压迫,真正可怕的是您的拳头。所以真气打在我背上时居然烫得似火烧,必然是反常的。不过无论如何都只是推测,没有经过诊脉,情急之下,我还是冒进了。这一点,我需得给杜老爷赔不是。”
老人摇摇头:“还是老夫不对。亏得你在,险些铸成大错。”
“呀,您这么客气谦逊,晚辈一时很不适应了!”
听苏羽之调笑,老人当真不再恼怒,一张脸平静无波,眼神里温厚淡然。
“咳咳咳——”不知是否笑得有些用力,苏羽之压抑着低咳几声。老家主还想关切一下,他却猛地又落一口血,一时坐不住,索性躺倒下来卧在老人身侧。
“你的伤……”
“我说没事您也不会信吧?”苏羽之疲惫一笑,“总之,您放宽心,这两个时辰里我还是好的。不过也只能撑过这两个时辰了。”
“你该先疗伤!”
“您都疯成这样了,不治好了我脱得了身吗?别杀了我又杀了二公子,还不过瘾,再把自己给打死了,那太遗憾啦!”
老人望着那笑颜好久,方幽幽道:“我终于知道臭小子为什么这么依赖你了。”
苏羽之也偏过头来看着他:“不会因为我脸白吧?”
“因为你挺擅长苦中作乐。不过,”老人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你确实脸白。”
没料到这一本正经的老家主居然也能说笑,苏羽之不免愣了愣,旋即又笑:“二公子同我说,小时候跟您去钓鱼,落水了您也不去捞他,反而脱了衣服鞋子跳下去托着他陪鱼游了半里。刚见您那会儿,我是不信的。现在我信了。”
“小时候吗?”杜旌山眸光远去,落在回忆里,“老夫陪他的时间并不多,他高兴的时候也不多。”
“还有机会的。您不老,二公子尚年轻,你们还可以做很多事让回忆充实起来。”
杜旌山眼神闪了一下,兀自沉默,目光收回来,又落在房顶上。
“不会了!”他声音奇怪地嘶哑着,“很多事可以补救和挽回,但我们父子没可能了。我们之间,这个家里,始终存在着那个人。我们从来没有摆脱过!”
苏羽之蹙眉:“是失踪的大公子吗?”
老人并不惊讶:“他都告诉你了?”
“二公子想我治好老夫人,”苏羽之也仰面望顶上,“所以把她的心结,把杜家里发生过的那些悲惨的事,全都讲给我这个外人听。可是我觉得,他其实不是想我能帮他解决什么问题,他就是想找个人,把一切都说出来。说出来,就痛快了!”
苏羽之没有看到,老家主眼角遏制不住的抽动,微微颤抖的下颚在用力克制痛苦,嘶哑的声音接着问:“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名字?”
“名字?”苏羽之略微有些不解,“二公子么?他说自己叫杜唤晨,不过关照我只称呼他杜二便可。怎么?”
“唤晨,呵,”老家主痴痴一笑,“焕儿,可怜的焕儿。”
“焕儿?老夫人也一直……”苏羽之突然神色大变,“您之前在院中神思恍惚时喊的焕儿,与老夫人口中的焕儿,是同一个?二公子说,老夫人将我错认成大公子,也就是说……请教大公子名讳!”
杜旌山眼神晃了晃,颤抖着说:“我夫妻得子,他生在黎明时分,便如清晨焕然一缕朝阳,故而,长子起名,焕晨。”
苏羽之脑中似遭轰击一阵嗡鸣,猛然坐起身,难以置信地瞪着眼前的老人
焕晨,唤晨,同音不同义的两个字,一面是希望的新生,一面却是绝望的呼唤。两个儿子,却用两幅心肠,苏羽之想不明白,面前的这位老者身为人父究竟是重情还是无情?怎会有如此荒唐的决定?何其怜惜又何其冷酷!他想起了老夫人喊“焕儿”时,杜二眼中的凄凉。难怪他坚持让别人称呼他“杜二”,难怪少夫人只唤他“二郎”。这个杜家二公子只有被人称呼为“二爷”时,才是捡回了自己的身份。
苏羽之在震惊中恐惧,继而化出愤怒。全身止不住地颤抖,胸臆里一股郁气直冲咽喉,他忍不住要呐喊,要暴吼。但他没能吼出来,满腔的悲愤都化作一口热血喷吐而出,眼里有温热的液体一同滚落。
“你……”
“我起初以为二公子只是附属,却原来,他连附属都不是。”苏羽之咬牙切齿着,“他只是个亡灵的替身,用别人的名字别人的身份在阳间徘徊游荡,不知道来处,找不到去向,永远没有归宿。你可是他的父亲!?”苏羽之怒吼着,“父为子纲,你连个正式的名字都舍不得给他,他却崇拜你如高山仰止,甚至……”
苏羽之没能说下去。伤心太重,哪怕它只是别人的伤心,也压在人性的感同身受中,疼得喘不过气来。
杜旌山合上双眼,布满皱纹的眼角滑下了泪。
门外风还是那样轻。它不懂人心的沉重,如斯轻柔,便无力拂扫心底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