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新娘》宁樱子

3、第 3 章

　　这样聪明, 当然不快乐.
　　看得这样清透, 所以才不肯放弃不愿放过自己.
　　而那平凡的男子, 毕竟还是辜负了她.
　　沈沛潆赶去和谢家亲戚晚饭.还是堵车.等红灯的时候, 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以为是窗上起了水汽, 伸手去擦却什么也没有, 回过神来才知道是眼泪静静流了一脸.
　　方才江泠语气淡淡, 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浑不相干的事情, 叫听的人完全感觉不到当时的伤口是怎样血淋淋, 当事人怎样钻心剜骨地疼, 伤口又是怎么样一层层结出丑陋的疤,化做心上的茧,再也挣不脱.
　　沈沛潆不敢在江泠面前表露出一点点的同情, 因江泠不要旁人看见自己的软弱.
　　自己笨, 没有算准赢面, 一厢情愿脱下护体宝甲交到对手手里, 活该被对方打倒在地, 再要旁观者伸手拉你? 不如抹一抹嘴角的血, 站起来转身走开.修行千年,一朝看人走眼坏了道行, 怎么办?找一个有花有树的无人角落,咬咬牙闭关修炼,待到再出山的时候又已经脱胎换骨.
　　江泠越是不以为然, 沈沛潆知道她伤得越重.
　　如此享受过的给人温暖的爱情, 一天天在日子里变得寡淡无味. 不是说爱情转薄会换做亲情,那样亲的人,也会在最无防备的时候伤人到体无完肤.
　　傅之唯年轻的时候, 丝毫不受人重视, 江泠的朋友见到他, 无一例外地面现意外,他也知道江泠的外型家世胜过自己多多.旁人对他的评价最多不过是 “实在,大方,幽默”. 娶到江泠,是命运对他青眼有加,他发誓要做到更好.
　　不是每个有心人都收得到回报, 傅之唯确是幸运,同江泠结婚两年多工作上风生水起,几下就升到别人五六年才能坐到的位置.做政府工就是这样好,虽然钱不如在投资银行的江泠赚的多,上来巴结迎承断是少不了的,一来二去,地位和名气都有了,人也开始油滑世故.
　　夫妻两个,一个时时加班,另一个应酬不断,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不是没有努力,江泠试过同傅之唯的朋友上司周旋,几次下来疲惫不堪,只觉是浪费时间.周末的时候也一起找了新的餐厅酒吧去坐,还是累.
　　江泠从没有怀疑过傅之唯,她对他的放心超过对自己.若不是一次傅之唯出差手机接不通,办公室有急事打了电话到家里, 江泠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样老实的傅之唯居然对自己撒谎.
　　老实人无比困惑: “我根本不爱她,怎么会这样呢?小泠你知道我唯一爱的就是你,这么好的老婆,叫我再去哪里找?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一时昏了头……”
　　怎么会这样呢? 江泠更不明白.要有谁先对这段婚姻厌倦,那不应该是自己么?怎么会是他?她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叫自己适应这安定平淡的生活,结果却是他先放弃.
　　看着惶恐后悔像个孩子的傅之唯, 江泠不知所措,不是从来都是他安慰她的么?
　　终于还是落了眼泪,如此的失望羞辱,原来自己爱他,竟比自己想象的多得多.当初那样决绝地选择婚姻,原来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他.
　　江泠听见自己说: “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原来,江泠爱傅之唯,胜过江泠爱自己.
　　她可以原谅傅之唯,却不肯原谅自己.
　　等到一年后同样的戏码再次上演,她已经觉不到伤心,只是好笑:怎么这次居然又换过一个女孩?若还是从前那一个或许还能叫她感动.
　　是该原谅自己的时候了.当年那样相信他,相信他不会辜负她,为此上决定要一个完整的人生.从前她是不信婚姻的,不要无谓的承诺和牵绊,为了他和自己,决定放手努力试一次.
　　还是错.
　　也许是她想象过这结局,所以绝望,所以哀伤,在八月里面那一夜.
　　“不是没有后悔过,只是人要有诚信也.如果剪了婚纱那天, 能再有勇气一点, 就不会浪费了这些年.”江泠说.
　　还是值得的吧. 他同她, 有过那样的好时光, 花开得好, 月色正浓, 两个人那样相爱, 为了对方愿意舍弃一部分的自己,到头来各自残缺不全, 也不肯埋怨.
　　江泠低低地说: “老傅在官场上,传出去对他的前途不好,静静分开就算.过一阵事情淡了再把手续办了……至于我,反正也不会再结婚,不必急着拿那一张证.”
　　后面的车不耐地按一下喇叭,前面已经换了绿灯,沈沛潆怔怔地换档,离开那个路口.
　　她呢?她可够相信自己?相信谢明煊相信婚姻这件事?
　　读书最困难的那段时间,是谢明煊买了做中餐必要的油盐酱醋和她爱的豆浆送到楼下, 在她病的时候手忙脚乱做了腐竹白果粥;又是他教会她开车,还在她生日的时候悄悄订了机票带她去奥兰多的迪斯尼.
　　认识半年多,刚好两个人和人合租的合同都到期,索性就搬在一起,省了来来去去的时间和车费.渐渐就习惯,仿佛身边也再少不了这个人.
　　同谢明煊的爱情从没有叫沈沛潆伤心流泪过,但,一样也没有狂喜悸动.
　　年少时不顾一切的冲动,明知是毁灭也不甘心的倔强,原来都随那个眼睛明亮面颊绯红的少女一起遗落在走过来的岁月里面.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谁都不开口提婚事. 沈沛潆心下知道,自己硕士毕业,如果一两年找不到理想的工作必然是要回去的,没理由为了身份拖累谢明煊又虚耗自己的日子.因此上用尽积蓄,就是在找工作的时候也坚持同谢明煊分摊家用.也就是上个月,尘埃落定,她被一间投资基金录用,薪水福利都是好的,正忙着办签证, 谢明煊拿了一粒半卡拉的钻来求婚.于是,她答应. 谢明煊先回国张罗,让沈沛潆不要急,把新工作和签证要办的手续办妥再回来.
　　一切都仿佛完美.
　　只是沈沛潆想,江泠为了爱人爱己而结婚, 她为了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情而结婚,已是次一等.
　　正胡思乱想,已经到了饭店.
　　谢家亲戚众多,这次纷纷从各个地方赶过来,席间热闹无比,说什么方言的都有. 谢明煊的父母红光满面,比谢江两人更像主角.
　　谢明煊给沈沛潆夹了明虾球到碗里: “他们说话,我们管自己吃.还有什么你在那儿想吃又吃不到的?我们再点.”
　　沈沛潆头痛欲裂, 只觉油腻腻什么也吃不下,不断喝茶.谢妈妈眼角瞟过来: “哎呀, 沛潆,怎么还是吃那么少?年纪轻的女孩子,只知道要身材,哪里知道中间的关节.快,小煊,给沛潆装一碗汤,多拿些排骨……”
　　沈沛潆打起精神,勉强去喝汤.
　　谢明煊在一旁问: “去绯痕聊得怎么样?都还满意吧?你只要好好休息,后天做最漂亮的新娘就好,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对了,我那副银的袖口扣带回来没有?还有要给爸妈的礼物,你在机场都买好了吧?”
　　上甜品的时候, 沈沛潆起身去洗手间.用冷水洗完脸,把自己关在小隔间里面,太阳穴突突作疼,她闭起眼睛,伸出指头去揉眉心.
　　快了,快了,吃完饭就可以回家睡觉.睡觉的时候, 谢明煊, 江泠, 傅之唯, 许忱言,谁都进不来.
　　门被推开,听着是三四个人一起进来,你推我让地用完洗手间,在水池旁继续喧嚷.
　　哪里都得不了清静,沈沛潆想开门出去,忽然辨出谢妈妈的声音,不由犹豫一下.
　　这片刻,她听见谢妈妈同亲戚说: “我说这怎么可以?谁知道她看上你什么,人还是绿卡?现在的女孩子,一个个都是人精,小煊心眼好,最容易被骗.那时候他回来说已经住在一起,我们急得什么似的,千叮咛万嘱咐要他答应如果那女的两年还没有找到工作,赶紧和她分手,否则人家国外同居多久就可以申请身份,被人白白占了便宜.”
　　“还好沛潆争气,都说美国工作难找,居然也找到这么好的工作,听说奖金比工资还多,算起来倒是小煊的少一些.这下我们总算放了心,两个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该结婚总是要结婚的,你说是不是?结了婚赶紧买房子,我们过去度假也方便.”
　　“我们小煊, 从小到大没有自己操心过家务, 两个人过日子当然要女方管家务啦……”那妇人还在满心欢喜地唠叨, 沈沛潆终于忍不住,一阵反胃,方才塞下去的食物和汤一起涌了出来.
　　她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不不不,不是伤心,也不是屈辱,只是纯粹的难受,胃里翻江倒海,头仿佛要炸裂开来.她大口喘息,竟然还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待周遭安静下来,沈沛潆的第一个念头是:来不及了.
　　这不是听人转述的故事,不是黑白泛黄的电影,不是王子和公主的童话.这是她给自己选择的结局.
　　她又闭上眼睛,看见谢明煊孩子气的脸: “沛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她看见江泠美丽哀伤的脸: “原来每个人必须要先爱了自己,才能去爱别人.”她看见妈妈欣慰的脸: “你嫁了这么好的人家,我们才算真的放心了.”她看见苍白憔悴的自己,一天天在尘世里面暗淡枯萎下去.
　　算了, 既然来不及, 就豪赌一场. 江泠输了,还来得及全身而退. 沈沛潆或许会赢或许会输, 谁也不能知道.
　　这一天闷热潮湿,空气中隐约有电光浮动,却没有下雨, 沈沛潆说不出的失望.
　　斟完香槟,抛过花球,该换另一身衣服敬酒. 她看见江泠和傅之唯坐在一起, 江泠如常的引人注目,穿珠灰色小礼服,化了淡妆,胸前一颗银蓝的石头闪闪烁烁,像是她的心.
　　香槟甘甜, 沈沛潆喝了一杯,忍不住又拿一杯喝,细细的气泡叫人晕眩,却无端端快乐起来.踢掉银白的高跟鞋,她赤足向化妆间走过去,随手从侍者手里再拿一杯.
　　细长的酒杯上系了银红的缎带,还有一朵粉白的兰花,近了看,靠近花心的地方隐隐有一点红.
　　化妆间里许忱言在骂丁晓萌: “等下出来切完蛋糕就要跳舞的,你小人家还坐在这里,唱片换了没有?堆得一山高,哪里一下能找见?”
　　戚玖玖在那边又急得团团转: “谁看见那支大号的粉刷了?天气太热,一定要补一下妆.”
　　丁晓萌懒洋洋走过去,搂住许忱言肩膀: “放心放心,我什么时候出过错?来得及的.”
　　刚走进来的沈沛潆却想: 来不及了.
　　这下是真的来不及了.
　　算了.
　　年轻的时候, 这一切还是值得的.
　　单只为了这一天, 也许也算是值得的.
　　沈沛潆笑着一手提了裙裾站起身.
　　灯光忽然转为最浅的玫瑰色, 一圈一圈晕染开去,
　　许忱言眼前一亮, 看见沈沛潆换了衣服, 从玫瑰色涟漪中心走出来.
　　柔软的浅金色丝缎像情人的手臂缠住腰肢,然后惊心动魄地一泻而下, 牵牵绊绊披披挂挂, 纠缠处偶尔露出玫瑰金拖鞋头上的一点艳色. 沈沛潆微扬起头, 犹如御风而行的精灵轻轻走来. 她的长发在头顶束起小小一只髻,顶心忽隐忽现有一粒钻的亮光, 一闪即逝, 是冰凉的蓝.
　　她挽住谢明煊的手臂, 侧过头对他微微笑.
　　这个笑, 慢慢被放大开去, 放大成无限的欢喜, 定格在眼角, 在眉梢, 在心里面.
　　许忱言转过头.
　　她和她, 沈沛潆和江泠和所有八月新娘, 至少这一刻, 仿佛童话里的公主, 她们都是幸福的. 在千百人面前, 在一个他的眼里, 她们在八月都曾如此幸福.
　　然后继续寂寞, 然后慢慢死心.
　　只是, 那都已经是另外一个故事. 沈沛潆的这个童话故事算是收梢了. 许忱言走回后台, 静静关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