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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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深秋的天际格外高远，尤其是日暮时分。斜阳的光穿过薄絮似的云，闪着金光，在如镜的湖面上摇曳，如同金红色的火般热切，触之，却冷得刺骨。
——就好似眼前那人的一双眼睛，深邃而冷然。即使面对位高权重之人，也毫不留情地把锋利的目光凌厉地刺将过去。每每那双眼睛注视着自己的时候，眸间总会浮上一层几乎察觉不到暖色，目光却依旧犀利。
这份直率，自己最为欣赏，同时也最为头疼——曾不知道多少次地劝他收敛锋芒，以免为自己树立太多敌人……
“我可不想听你说教。”石田三成扬起了下巴，蹙眉，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的话。
唉唉……我就知道……大谷吉继暗暗苦笑。、
即使对于身为好友的自己，三成的话锋依旧是尖锐得毫不留情——即使自己早已习惯，但依旧时常为他的惊人之举感到讶异。任何浮华和虚伪的修饰，他最为不屑；总是把内心最直白的想法，直接地，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并不顾忌旁人的感受，更加不会考虑自己的处境。
当年三成元服之时，丰臣秀吉提出要为他加封2000石的知行，众人无不艳羡。而三成却谢绝了这份丰厚的贺礼，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中，转而请求秀吉，希望用这份贺礼雇用当时还寂寂无名的大谷吉继，吉继也正是由于他的推荐，因此得到了秀吉的召见。
事后，吉继前往道谢的时候，一脸讶异的，居然是三成。在他看来他没做什么值得好友感谢的事情，不过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推荐了自己想推荐的人而已。不计较自己的利害损失，也不在意对方是否得到了自己的恩惠——反倒让道谢的吉继哭笑不得。
——简直像个让人操心的孩子。
（二）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天有不测风云，正当仕途一帆风顺之时，大谷吉继病倒了。
麻风病——在那个时候被称为“天刑”，谣传为了惩罚不正之人的，无法治疗的传染病。而在勾心斗角的群臣中，这场病，自然成了小人造谣攻击和派系斗争的把柄。
只是一夜间，似乎一切都变了。
仿佛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些在黑暗中虎视眈眈的眼，一动作就能触到那些暗中蓄势待发的箭。身受病痛折磨，却还时时刻刻地遭遇着误解，以及最恶毒的污蔑。散布满城的，都是自己为了治病而要斩杀千人的谣言，素来立身正直的自己，而今，却被流言蜚语压得抬不起头来。
大谷吉继本不想参加茶会的——当时他已经病情沉重。恶疾毁去了原本清俊的面容，也毁去了原本朝气勃发的双眼，可是茶会是秀吉主办的，不能推辞，他只好垂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视线，把头低了再低。
不知什么人慌慌张张传过的茶碗，粗暴地往他手中一塞，冰冷的。而想把茶碗传出去的时候，回应的，只有四周陡然涌起的声浪。
视线模糊了，但是听力却出奇地敏锐——敏锐到哪怕想极力阻塞周围众人或恐慌和或恶毒的窃窃私语传入耳内，也无能为力。唇被咬出了血，恨不能马上消失在他看不见的，却像业火一样烧灼着自己的那些目光里。
“刑部大人。”
清朗的，不卑不亢的声音，盖过了细碎的嘈杂声，带着一贯孤高的音调，冷冷然地，把满座的议论化作一片寂静。吉继震颤了一下，头依旧低着。
“刑部大人，我口渴了，请您快些把茶传过来。”三成看他没有反应，提高了声音。
吉继茫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模糊，他看不清那张清秀的脸，只能隐约看清那熟悉的，略带枫红色的发丝。虽然看不情，但他知道那双直视他的眼睛，一定是像往日一样，犀利，却不易觉察地笼着一层斜阳般的暖色。
石田三成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接过茶碗，一饮而尽。
不久，吉继听闻，当初千人斩的谣言传到三成耳中，他只是冷笑了一声，似乎连表示蔑视都不屑。
——不知道那天他是否发现了，那碗茶里，混杂了泪水的味道？
（三）
庆长3年，丰臣秀吉病逝。
两年后，德川家康因上杉氏重臣直江兼续的诉状《直江状》，起兵征讨上杉景胜。石田三成以此为德川家康违反私战禁令，召集各地大名聚集於大阪城发表内府违反条文，随即起兵讨伐家康，家康则将上杉战事交给次子，亲率大军与支持他的丰臣武将回师对抗。家康率领的东军，与三成率领的西军最后在近江一带进行会战，史称“关原合战”。
“你认为我会输吧？”三成的神色有点疲惫。
大谷吉继默然不语——虽然同样出身近江，可是身患重疾，加上素来不愿参与派系争斗，为在三成与家康之间调停，他一度与家康合兵同行。
西军胜算渺茫——他从一开始就如此预料，并且极力劝阻，却没有改变三成的决心，于是面对西军的游说，他拒绝了。
“佐吉……”临别时他开了口，却把问题咽了回去
——你，想做天下人么？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那个人的眼睛，并没有被暗杀的阴影以及战事的疲惫抹去朝气，依旧是桀骜的眼神，却没有撩人的野心，清澈而冷然。
这个人的眼睛里，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恐惧。
——时隔多年，他依旧是那个单纯的孩子。
只是单纯地执着于一个被许多人随意背弃的承诺，单纯地守护自己想守护人与事物，单纯地追寻自己想追寻的梦，他可以再轻易不过地奉上一切，包括性命。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只是，投以性命，何以为报？
三成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慰，但更多是惊讶，他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
“为什么又回来了？”
“自然是来为你送死的。”他半开玩笑地回答，模糊地看到灯光下三成枫红色的发丝，如同漾着斜阳的秋水一样泛着温暖的颜色，柔和得让人不由从心底涌起悲伤。
“战后，一起去赏秋枫吧。”
（四）
“大谷殿下！小早川殿下谋反！”
“小早川军进攻我军！邻阵的胁坂、朽木、小川、赤座都是内应，连带叛变；平塚、户田殿下战死，我军三面受敌！！”
虽然早有预料，可是没有想到居然会那么快……大势已去了么？知其不可者而为之……果然到头来，还是不出所料么……
“全军听令！立即组队抗击，就算战到最后一兵一卒，决不在背叛者面前坐以待毙！！”
这场兵力悬殊巨大的战事，结果不言而喻。大谷军全线崩溃，西军的溃败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
大谷吉继默默地坐在车上，耳边回荡着大军压境的呼声。
若是三成，面对此情此景，会怎样？
——你会执着地继续前进，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弃的吧？
而且，就算失败，就算失去性命，也不会后悔的吧？
——像我一样。
他轻声地笑起来：我们两个，都是笨蛋也说不定。
因此，以性命相投，也因此，以性命为报。
“我死以后，不要把我的首级交给敌人。”他平静地擎起刀。
三成，在地狱会面吧。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秋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