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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幻象添扑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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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先生抬手抚平画卷,见沉悦好奇地凑近端详,特意侧身给她腾出一个好位置:“沉悦姑娘能信任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实不相瞒,在下对于幻象图的研究尚在起步阶段,运用可能不太熟练,但且请宽心,我在幻境外,一定竭尽所能确保二位的安全。”
继而对白元颔首示意:“尊神,可以取瞿素的神识了。”
早在他开口之前,白元已然踱至瞿素身边,将一张符箓贴于她眉心。静待片刻后,用以绘制符箓的丹砂由暗红转亮,白元遂捏紧右手拇指与食指,缓缓捻出一绺银白的丝状物。
那厢镜先生交叠起双手,置于卷轴末端,紧阖双目,念念有词。与此同时,白元看准时机,将手中神识掷向幻象图。神识接触到画轴,仿佛石块落入水中,溅出一圈小小涟漪。
随着镜先生的施法,那圈涟漪不断扩大,画卷上原本湛蓝的海子逐渐染上浊灰色泽。海面翻涌起雪白的涛浪,而海域上方得的稀疏白云已变作密布阴云,画卷顶部因此显得拥挤不堪。三人身侧凭空出现一扇虚掩着的门扉,足有一丈余高,门内隐隐有光亮透出。
镜先生便在此时睁开眼睛,微微躬身对沉悦和白元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白元对沉悦道:“你先进。”
沉悦依言上前拉开门扉。迈过门槛的一瞬间,刺目光芒从四面八方朝她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其中。
当她适应了四周的光线重新睁眼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小镇,一条清可见底的河流在她面前淌过,一弯石拱桥横卧其上,河堤上整齐栽植着两排青碧杨柳,临水房舍清一色黛瓦白墙。乍看与凡界的江南风貌别无二致,然而美景之中存在着多处不容忽视的异样——这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仿佛被骤然冻结于某个时间点。此外,一缕缕浓淡不一的突兀黑气几乎无所不在,状若寻常人家做饭时升起的袅袅炊烟,但只要细细观之,不难察觉这些黑气皆来源于地下,是构成幻境的主要部分。
“那些……全都是瞿素的执念?”沉悦凝视着黑气,愕然喃喃。
依照常理,执念是魂魄之中最根深蒂固的一缕神识,有它在魂与魄就如藕断丝连般无法完全分离。沉悦原以为此行只需从记忆幻境中找寻到属于瞿素的那缕执念,孰料她的执念规模竟庞大至斯。
不对……恐怕眼前所见,也仅是超出她这只井底之蛙的想象。既然尊神与镜先生曾经展开过针对性讨论且商议出了方案,他们对瞿素的情况应该颇为了解,亲眼看到幻境里的执念想来也不会意外。
白元甫一步入幻境便听到沉悦的自言自语,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环顾四周:“倘若瞿素仅仅是个普通执念魂魄,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她的情况恶化太快,与执念数量过多脱不了干系。”
沉悦觉得脑袋好像开始疼起来了,要将这以成百上千计的执念尽数消除,无疑是个极其浩大的工程,总不能真的踏遍这个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幻境罢?
好在身边那位“专业人士”看出她的为难,放缓了语速道:“不必心急。先熟悉环境,以方圆三里为范围,你我分头搜寻可以消除的执念。靠近瞿素执念、摒除自身杂念即可感知其中情绪。凡你认为蕴藏情绪不够浓烈者,都可以尝试去斫断。”
他这番讲解足够清晰明了,沉悦点点头,马上确定了自己的第一目标——右方距她最近的执念。
先是轻轻地以手碰触,执念触感冷硬。随后按白元所言摒除杂念,各个感官便变得尤为敏锐,很快捕捉到这缕执念中依稀有一道柔和的女声。附耳过去聆听,但闻那女声低语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宁溪的一草一木,我都不会忘却。”
对故乡的眷恋,本是人之常情。世间背井离乡之人何其多,没道理到了瞿素这里思乡情就变成束缚住她的主要执念。
做出关键判断之后的下一个步骤——即白元所谓“斫断”——其实并不复杂,只需使用基础术法将执念拦腰截断,它便如同真正的烟气那般散去了。
初次尝试的成功令沉悦信心倍增,循此方法接连处理数道浓淡相近的执念,而幻境仍如初见,不曾展现出任何变化,是否意味着这些执念对于魂魄的存续无关紧要,那么兴许可以直捣黄龙、找寻看上去最厚重的执念下手?但这又会牵扯出新的问题……
沉悦一面想着,一面往河边走去。河道中有一明显更浓郁的执念。
“退后。”正当她将手探向那缕执念时,已在一里地开外的白元神色遽变,出声喝道。
话音传至沉悦耳畔,令她下意识缩回手想要后撤,奈何为时已晚。
被她所触及的那缕黑气倏地化开变作墨汁,自半空滴落清溪,瞬间晕染出一朵小小的玄色奇葩。紧接着,仿佛有人执笔将她的视野当作绘卷,将墨色狂乱涂抹其上。墨迹呈侵略之势不断扩散,很快充斥了她的大半视野,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窒息感,似一双无形之手掐住她的脖颈,又似千钧重物死死压在心口,纵使她铆足了劲呼吸,肺腑也无法接收到丝毫空气。
沉悦脑中一片空白,只余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坐以待毙。于是她奋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束缚。待意识一回拢,便开始思索——还有什么可以借力呢?搭救阿皓时消耗过甚,神识之间的相互关联业已薄弱,不敢再轻举妄动。除此之外,就只剩元炁可用了。
调运周身元炁,往身体的上半部分集中,使之形成一股力量将外部的压制反推回去……成功了,在视野的最后一角沦陷前,她终于将墨迹寸寸逼退。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犹如电光石火。然而仅在这弹指之间,水面上那朵玄色奇葩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绽放,竟膨胀到最初体积的数十倍之大。原本墨汁滴入江河,会被水流冲刷、稀释,但偏偏这片幻境之中包括江河在内的万物尽皆停滞。
“尊神,河上的花!”小命难保的危急关头,沉悦也顾不得什么主仆尊卑了,该求救时就要求救!
伴随着她的呼喊,白元的身影闪现至面前。沉悦只见他振臂一挥,一柄神识凝成的银白巨剑从天而降劈开河面,张扬的墨色瞬间溶解入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窒息感与眼前墨色彻底褪去,但未及沉悦喘息,下一瞬整个幻境剧烈震荡,令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震荡持续了约莫一盏茶左右的工夫后暂时平息,随之而来的,是天旋地转,是圆日倒悬,是幻境临近崩解、万物开始扭曲变形。此时唯有千百束光线向不远处的一个焦点汇聚,沉悦被白元推了一把,立刻反应过来那是幻境的出口,爬起身拼命撒腿向前跑去。
……尔后两人双双被幻象图形成的门扉“吐”了出来。
“沉悦,沉悦,你没事吧!镜先生,你明明说过,会确保他们安然无恙的!”起初乖乖缩在角落的阿皓被门扉那侧的动静吓得不轻,心急如焚地蹿到门口不停张望,一看到人影便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将沉悦扶到座椅上。
沉悦现在倒是全无不适感,反观那位遭受阿皓指责之人却是身形摇晃,借助身前圆桌堪堪维持住平衡,不至一头栽倒——和她耗尽气力时的状态一模一样。想必镜先生为了襄助他们顺利逃脱,确实竭尽了所能。
“尊神,幻境之中发生了什么?”镜先生强撑着摆了摆手坚持发问,白元却并未立即开口,只立在原地静静地观察沉悦,似乎在确认她是否无碍。直至见她还有精神和阿皓有来有回地对话,方转头把幻境之中的见闻及经历娓娓道来。
“……总而言之,此行证明了深入幻境找出主执念的方案具有可行性。目前最亟待解决的困难在于幻境太不稳定,应当是主人的潜意识在阻挡生人入侵。”
镜先生听罢眉头紧锁,沉默良久才发表自己的看法:“关于沉悦姑娘被袭击一事,我想多半是因为她的魂魄亦不稳固,令瞿素的执念产生了排斥。”
白元轻轻“嗯”了一声表示认同,镜先生则若有所思地说道:“有了这回的经验,下次我会让幻境中的时间流动起来,其稳定性便可随之大幅提升。但眼下我最担心的是瞿素的狂化程度过深,使得渡化之举迫在眉睫。此外,万一再入幻境时她仍能未清醒,我们必须采取更强效的制伏手段以应对潜意识的自卫。”
“依你所见,瞿素还能坚持多久?”
“至多三日。”
“三日内让无英来固神呢?”
“……至多七日。”
“好,我有数了。拜托你将她与南院其他魂魄隔离开来,严加看守,防止再生变故。一旦出现任何异样,速遣余皓来报。”
沉悦安慰阿皓的同时,不忘分神留意着尊神与镜先生的交谈。听到此处不由暗自忖度,尊神提到的无英,想必便是另一位魂魄主神无英公子。他是白元表兄,二人的生母紫素元君、白素元君乃是同胞姊妹。身为魂魄主神的无英师从玉京尊神,主结精固神,传说他能将一魂一魄滋养成完整魂魄,可以称得上是治愈神魂方面的“圣手”。
正是这样一位神祇,不慕权势独求潇洒,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神君乃至尊神之位,并自冠以“公子”名号。而更让神仙们津津乐道的,是他娶了首位从凡界一举飞升成神的地仙——碧霞元君。
白元与镜先生交代完毕,忽而话锋一转,打断了沉悦的遐思:“沉悦,自明日起,你进来书斋侍候。待我了解你魂魄的症候之后,会传授你一些进阶术法。七日内你要随我二度进入幻境,根除瞿素的执念……今日且到此为止,回去歇息罢。”
“歇息”这一关键词被触发,沉悦这才后知后觉感到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仅仅一日之内发生的一连串事件令她应接不暇,身体也在迫切地提醒她需要好好睡上一觉。尊神让她回去,那就代表任务总算告一段落了,她求之不得,于是连回应的气都愈发欢快了:“是,小仙告退。”
或许是在疲惫感的驱使下,她一心只想休息、答复得太过爽快,甚至没怎么琢磨白元的话。离开南院后又走了好一段路才回味过来——尊神刚刚的意思,她没理解错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