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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二 忆往事众姐妹话七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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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宝?”大姑娘不信地瞪圆眼睛。“这小子是七宝兄弟?怎么转眼都这么大了?”
大姑娘和五姑娘都住在百里地外的县城里,并不能像二姑娘、四姑娘那样时常回娘家。不过,她倒是记得西邻赵家的小儿子七宝。
七宝是赵家最小的一个儿子。他的阿爹是个老实本份人,全家九口人只依靠着祖上传下的三亩薄田勉强度日。因自家地少人多,赵家阿爹便常常领着七个儿子在同村的富户家里打些短工。因是近邻,且殷老爷十分喜欢赵家的实诚,故而是最常雇佣他们的人。那赵家阿爹自然对殷家也是十分感激。
早年间,殷老爷觉得自己还有可能生个儿子时,常跟赵家阿爹玩笑着说要结个儿女亲家。只因赵家家贫,赵阿爹觉得自家儿子配不上富户人家的姑娘,故而这话便一直只是玩笑话而已。
谁知那年时疫流行,不仅夺走了殷家老太太的性命,也一下子夺去了赵家上下七条人命。时疫一过,那赵家除了赵大妈外,便只剩下了七宝这一个儿子。那年,七宝才刚满七岁,比三姑娘还小了两岁。
殷老爷因想着赵阿爹当年的情义,也时常周济着赵家。只是,别看七宝人小,心气儿却高,断不肯白受着殷家的恩惠,故而常常过来帮衬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后来,当殷老爷断了生儿子的念想后,看着与自己年轻时一样聪慧能干的七宝,便有心将他留下做个上门女婿。他私下里也曾探过赵大妈的口气,那赵大妈哭道:“论理说,殷家对我们赵家这么大的恩德,断没有不许之理。只是,赵家只剩下了这根独苗苗,若我答应了,只怕死后难见我家那个死鬼。”殷老爷见状,也不好再提起此事,只认七宝做了一个干儿子便罢手了。
大姑娘出嫁那年,七宝虽然还未满十三岁,却已经是庄稼地里的一把能手,不仅能把自家的三亩薄产整得有模有样,还常常在殷家打些短工贴补家用。这赵家在他的手上也渐渐有了些起色。只是,自从赵家遭遇那么大的变故后,赵大妈的身体便一直不好,此时更是沉疴难起,没多久也撒手西去了。弥留之际,赵大妈仍然记着殷老爷那次的要求,便让七宝发誓,不许给人做上门女婿去。那殷老爷听到风声后,只是长叹一声,再没起过向七宝提亲的念头。
殷老爷曾向赵家提亲的事,只有平日里就以好奇出名的大姑娘知道一些原委,竟连七宝和三姑娘都不知道的,故而七宝仍像以前一样,常在殷家进出,并帮着殷老爷和三姑娘打理着农庄上的事务。
大姑娘正盯着厨房的门沉思,三姑娘掀开帘子,捧着一只西瓜走了进来。
“大姐姐还好意思说!”她笑道,“这些日子全亏了七宝兄弟在家里帮忙了。大姐姐和四妹妹只知道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什么事儿也不管。二姐姐和五妹妹又是这么个劳不得神的状况,我又不是个铁打的,这家里家外,全亏了七宝兄弟帮衬着。”
“正是呢,我听说现今七宝兄弟也出息了,前些日子把村东头老王家的那五亩水田给盘了下来,可是真的?”四姑娘问道。
“加上他爹传给他的那三亩地,在这附近也该算是个小富户了。”二姑娘笑道,“且他那小模样长得也周正,再加上这些年又跟着咱阿爹学了不老少的东西,谁家稻田里出了什么毛病,他竟都能帮得上手。他们都说,经七宝伺弄过的田,就跟拜过稻花娘娘似的,长得好着呢。他的名气都传到我们柳堡去了,我听说,有好几户人家都在托媒拉纤,想把女儿嫁给他呢。”
“所以那小子现今才这么得意着。”三姑娘皱皱鼻子,做了一个鬼脸,“前儿我还看见不知道是谁家的大姑娘在半路上堵他,那小子脸面儿薄,不好怎么着,只得老远的叫着我,让我去给他解围。我还没到跟前,那小姑娘就臊跑了。”
四姑娘听言笑了起来,道:“这七宝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的没出息,竟还要三姐姐帮他出头呀?”
三姑娘也笑道:“自他十七岁后,我就再没听到他叫过我‘三姐姐’,那日为了要我帮他,竟叫了我一声‘三姐姐’,我那身鸡皮疙瘩到现在还没下去呢。”
大姑娘笑道:“那小子从小就跟人精似的,我们阿爹一直说,谁家有子如此,是祖上烧过高香才求来的。”
提起过世的阿爹,姐妹们不由又都静默下来。
* * *
厨房里,七宝看着放在墙角的那只大木盆愣愣地出着神。
为了远离散发着热气的锅灶,三姑娘特意将澡盆拉到房间的这个角落来。在澡盆前的一张小木扎上,还整齐地放着他已经浆洗好的干净衣服。
想到晚间三姑娘也在这同一只澡盆里沐浴,七宝的心头竟有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不由冲自己皱起眉头。那是三姑娘。他提醒自己,并为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丝有些龌龊的念头而自惭起来。
自小,七宝进出殷家就跟进出自己家的大门一样。他也一直把三姑娘当作自己的亲姐姐一样地来尊重着。只是,平日里的三姑娘都跟他一样,穿着一身旧旧的男装。不经意间,他竟忘记了三姑娘也是一个女孩儿。今日乍一见她一身素白的衣裙,七宝的心里竟是“咯噔”了一下,一时间倒有些呆了。
平日里,男人们在田间劳作闲聊时,也时常说起谁家的姑娘水灵、谁家的姑娘俊秀。也有人说过三姑娘长得好的,只七宝从来没有在意过。
七宝转过身子,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子偷窥着正将他的衣服泡进木盆中的三姑娘。
三姑娘的头发很黑,又黑又亮,这衬得她那白里透红的肌肤更是明艳动人。
他踮起脚尖,偷窥着三姑娘低下头时露出的一截粉白脖颈。
三姑娘抬起头,用手背抹去滴到眉间的汗珠。
七宝忙一缩头,躲回澡盆旁。
他还是第一次注意到,三姑娘的眉毛竟似柳叶儿一样,整齐而修长。眉下那双大眼睛不仅黑白分明,还像有一股清泉在其间流动着一样,让人看个不足。
他扭头又看了一眼窗外,正见三姑娘转身要进屋。那抹嫣红的唇色在他的眼前一晃,便只剩下一个窈窕的背影嵌在窗缝间。
这厨房里突然变得闷热起来,七宝将头埋进澡盆里那汪看似清凉的温水当中。
* * *
三姑娘一边切着西瓜,一边问二姑娘:“要把孩子们都叫起来吗?”
二姑娘摇摇头:“那帮小魔头要是醒了,我们姐儿几个连说话的空儿都没了,且让他们睡吧。”
大姑娘一心想看看现在的七宝已经是什么模样了,便拿了一片西瓜,倚在门廊柱上等着。
不多会儿,便只听厨房那里门响,她忙挑起竹帘,向外望去。这一望,却不由地失了神。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七宝竟也变得快让她认不出来了。
在大姑娘的印象中,七宝还是前几年那副正在发育中的细瘦模样,而眼前的青年则已经完全是一个血肉长全的成人模样了。
赵家的身材都是偏高偏大的,七宝也不例外。从厨房那不算低矮的门框下经过时,他的头顶险险地擦过门框。那件因时常穿着而变得薄软的白色竹布短衫贴在他那身久经劳作的肌肉上,竟让大姑娘微微有些脸红。
七宝一抬头,正看到大姑娘在望着她,便笑道:“大姐姐快进去吧,太阳底下毒着呢。”
当年那副公鸭嗓子如今也变得诱人的低沉浑厚。大姑娘晕陶陶地依言放开竹帘,走到二姑娘身边坐下。
“乖乖,七宝如今真变成个人物了。”她叹道。
正说着,七宝也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二姐姐、四姐姐、五妹妹。”他冲众位姑娘打着招呼。
“怎么光招呼我们,不叫你三姐姐呀?”
四姑娘打趣着,却被三姑娘横伸出来的手打了一下。
“从小儿你就喜欢捉弄他,大了也改不了。”三姑娘骂道。
四姑娘一边躲过三姑娘的手一边笑道:“三姐姐也跟小时候一样,老是护着他。”
二姑娘并没有在意她们的笑闹,她听到大姑娘的感慨后便抬起头来打量着七宝。虽说是常常能够见面的,二姑娘发现,她好象还是第一次如此仔细地看过七宝。
只见他那头刚硬的短发正湿淋淋地束在头顶,这更加突显出他那宽阔的脑门和分明的五官来。七宝有着一张长而方正的脸。两道浓浓的平眉下,一双虎目竟比大门上的门神还要炯炯有神。那挺直的鼻梁,宽厚的嘴唇,以及温和的笑容,都使得这个才二十一岁的小伙子有着异与常人的吸引力。
也难怪四乡八村的姑娘们都倾心于他。二姑娘暗叹着,递过去一片西瓜。
“七宝兄弟好象是比老四小几个月的,虚岁也该有二十一了吧?”她问道。
七宝接过西瓜,笑道:“是的。”
“听说,上门提亲的姑娘不少?”大姑娘也笑问道。
七宝立刻红了脸。那晕晕的红色慢慢地透出他黝黑的肌肤,向脖颈漫延开去。此情此景逗得五姐妹全都笑了起来。
“七宝兄弟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的爱脸红呀。”大姑娘笑道。
“我听说,大叔公也替他家英子向你提亲了?”二姑娘问。
三姑娘诧异地扭头望着七宝,“我怎么不知道?”
七宝红着脸,拿着西瓜,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
“几位姐姐别拿我取笑了。我现今也只能养活自己而已,哪里还娶得起媳妇。我只想着,趁着年轻,多努力些,等明儿把家业做大了才不委屈了人家姑娘。”
五姑娘赞道:“有志气。”
大姑娘却道:“听说你已经买下了村东头老王家闲置的那几亩地,这还不能养活妻儿的?成家立业、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你家老子娘走得早,总得有人替你相看着才是。放心,大姐姐把你的事儿放在心上了,只等三妹妹这事儿一结束,我便包着给七宝兄弟找个好姑娘。”
七宝回头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三姑娘,对大姑娘笑道:“大姐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我现还小呢,等等也不妨的。”
四姑娘忽然道:“我记得阿爹走之前曾经有意思要把家里的地卖给你,这事儿怎么没成?”
七宝还没有答话,三姑娘接了过去。
“阿爹是有这意思来着,只七宝兄弟说我家的地是上等的,阿爹给的价太低,他竟不肯要的,说是不想白占着阿爹的便宜,故而最终还是先买了村东老王家那五亩中产田。他说他现下一时还买不起这头等的地,咱家的地他还是先租种着,等明儿有了钱再买。”说着三姑娘瞟了七宝一眼,“就这小子名堂多些。”
七宝憨笑着低了头,咬了一口西瓜。
只听得大姑娘又道:“若说大叔公家的英子,人倒也标致,也勤快,只那嘴快了些,是个不饶人的。七宝兄弟如果娶了她,怕是要受制于她。”
“那也不见得,”四姑娘反驳道,“那英子从小儿就喜欢七宝兄弟,必不会压制他的。若是换了三姐姐就不一定了,三姐姐从小儿就喜欢欺负七宝兄弟呢。”
一番话说得七宝和三姑娘同时红了脸。三姑娘啐道:“少胡扯,明明是你欺负七宝的时候多些。”
五姑娘笑道:“我看三姐姐四姐姐都一个样儿,小时候都是喜欢欺负七宝哥哥的。”
四姑娘笑道:“还说呢,你也有份儿。不过,我们都只是喜欢跟七宝逗着玩,可没三姐姐欺负的那么厉害。我最气不过的是,三姐姐只许自己欺负他,我们只要略动一动七宝,她定要告到阿爹那里去。我还记得赵大妈因为怕七宝兄弟不测,从佛前求了只耳环来,说是栓住七宝兄弟的。结果,这竟成了三姐姐的玩具,没事儿就拉着他的耳环玩儿。我跟老五看着好玩,也要拉,竟被三姐姐骂了一顿,还告诉了阿爹。结果我跟老五都被阿爹骂了,三姐姐倒成了护着七宝兄弟的英雄。七宝兄弟,耳环还在不?”
七宝笑着转过头,让各位姑娘看左耳上仍然戴着的那只金色耳环。
“我妈走时让我发誓,再不拿下来的。”
“可不是,”二姑娘望着三姑娘撇着嘴道,“我知道三妹妹为什么喜欢拉七宝兄弟的耳环。她自己不耐烦女孩儿家的这些东西,打死也不肯戴,偏生七宝一个男孩儿却体量着父母的心,竟是受着嘲笑也肯戴着的。这一比,就把三妹妹给比下去了。她是气不顺,故意找他的茬。也只有七宝兄弟好性子才被三妹妹欺负着。若换了别人,早一巴掌把她打到一边去了。”
“可是呢,二妹妹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要说,七宝从小就跟三妹妹好,这三妹妹虽是个女孩儿,却是个好出头的死犟性,常常在外面惹事生非。偏她自个儿是个身材矮小打不赢人的,每每打不过人家,便找比她小两三岁的七宝帮忙。这七宝兄弟从小儿就跟她的保镖似的。我还记得有一回,我们姐妹吵架,她竟也跑去找七宝,让他来打我们呢。幸而七宝性情稳重,不会跟着三妹妹胡闹。阿爹就常说,也亏了有七宝兄弟跟着三妹妹,才叫她少闯了无数的祸。”
三姑娘有些急了脸,跺着脚道:“那都是哪些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你们也翻出来念叨?!现如今我也不是那身材矮小打不赢人的,再不要七宝帮我打架……”
“瞧瞧瞧瞧,听意思,竟还要找人打架呢。”大姑娘取笑道,“你也是不老小的大姑娘了,等明儿要是相看中了,那就是新娘子,怎么还这么小孩子心性。”
七宝听言,心下一惊,便悄悄地偷眼看着三姑娘。三姑娘也在偷眼看他,两人的目光刚一接触上,便闪电般地转开了。
大姑娘吃着西瓜,没有注意到这一幕,二姑娘却微笑起来。
正聊着,里间闹开了,原来是孩子们醒了。大姑娘、二姑娘、四姑娘、五姑娘全都站起来,到里间帮着照料孩子们穿衣起床,只有三姑娘和七宝仍旧坐在廊下吃着西瓜。
三姑娘瞥了七宝一眼,笑道:“别理她们,若是结婚后也会变得这么八婆兮兮地,我宁愿做一辈子老姑娘。”
七宝皱起眉,道:“三姑娘这又是乱说了。哪有姑娘家不结婚的道理?听大姐姐的意思,啊是有人家要来相看了?”
三姑娘噘起嘴,“你管她们叫‘姐姐’,怎么不管我叫‘姐姐’了?”
七宝站起来,望着比他矮了一头的三姑娘笑道:“等明儿三姑娘长得有我高时,再叫也不迟。”
* * *
里间,几个女人正帮孩子们穿着衣裳。二姑娘问大姑娘:“大姐姐可瞧出那两个人的意思没?”
说着,冲外间努努嘴。
大姑娘惊讶地回望着二姑娘,“二妹妹的意思是……?”
“我也瞧着有戏。”
四姑娘嘻笑着抓过儿子蠕动的身体,将他套进衣裳。
五姑娘的身孕才有三个月,还没出怀,却也不敢乱动,只站在一边看着姐姐们熟练地照顾小儿。听到这话,她摇了摇头。
“他比她小了近三岁呢。”
“女大三,抱金山。不碍的。”二姑娘将穿好衣服的女儿放到地上,转身帮大姑娘照顾另外的几个小孩。
“不碍是不碍,只他家老子娘生前是不同意这事儿的,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跟他说过。”大姑娘道,“如果说过,这面子上首先就抹不开,下面就更没戏了。”
二姑娘听言,不由停了手,问:“怎么?以前阿爹竟也……?”
大姑娘点点头,道:“我只听说是他妈不同意,说是赵家本就人丁单薄,断没有把这个独苗苗再舍出去的道理。”
四姑娘笑道:“那是以前,现今阿爹都留了话,对方可以不用上门的,只要以后肯让出一个小子来顶了门户就成。我看这事能成。”
想了想,二姑娘对大姑娘道:“大姐姐,这以前的事儿断不可再跟人说。我看七宝是个心气儿高的,咱家的门槛比他家高,这本就是一件为难的事,再让他知道以前他妈曾经推拒过这事儿,只怕他就更会有什么想法了。别把一件好事变成坏事,反倒不好了。”
大姑娘懵懂地望着二姑娘,说:““他能有什么想法?咱三妹妹带着那么多嫁妆过去,这一下子家业都有了,难不曾他还会不愿意?”
五姑娘不禁横了大姑娘一眼,冷笑道:“大姐姐这些年来养尊处优,真也变迟钝了。七宝哥是个有心的。才刚三姐姐也说了,阿爹要把地贱卖给他他都不要占着阿爹的人情。现如今,只怕三姐姐的嫁妆反而成了两人间的障碍。若是再知道当年他妈曾有不肯让他上门来的话,他必是会多想的,兴许就更不能成事儿了呢。”
大姑娘听了点点头,说:“那,这么说……我还要不要让人家来相看啦?”
二姑娘说:“要,当然要。万一此事不成,难不曾三妹妹就不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