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讽谏 ...
-
我把最后一盘菜小心的放进食盒,轻轻合上盖子。撩开窗帘看看天色,差不多是时候了。拎着食盒出了厨房,一股寒冷干爽的空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一个激灵,又回屋加了一件杏红色的比甲,这才晃晃悠悠的往文华殿去了。今儿天不错,晴间多云,有微风。云朵迤逦而行,一小会儿,一小会儿的遮挡了太阳公公并不热烈的脸。我用闲着的一只手紧了紧领口,配合着食盒底部的热水撞击盒壁的节奏,不紧不慢的走着。快到文华殿了,可以看见有官员进进出出。偶尔有一两个认识的,冲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我赶紧福了福,紧着几步走到偏殿门口。门口的小太监一看是我,堆着一脸谄媚的笑容,殷情的撩开了门帘儿。我微微躬了躬身子,冲他点头笑了一下,侧身进了殿。
我没请安,所以胤禛也没有发觉我进来了,还在一个劲儿的数落户部刘侍郎不知忠君体国,对下属放任自流,督导不力。我看那刘侍郎低着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色,心下颇为胤禛不值。在康熙帝执政的后期,天下太平,经济繁荣,社会稳定。康熙自己也十分得意,于是在政治主张上也趋向保守,常以和为贵,以不生事为准则。即便官员们有什么错处,惩戒的尺度也是放的极宽,点到为止。有了这种大环境,再加上没有强有力的监管机制,中央政令不能及时有效的在地方上实施也实在正常。胤禛没办法改变他皇阿玛的态度,只能往下施压,不停的给官员上纲上线,弄得自己人心尽失。这里边儿还另有一层意思:康熙不喜欢苛吏,酷吏,常以为清官苛责,让下属不好做事。以前不觉得,现在看起来这说的分明就是胤禛。难怪不讨他皇阿玛的喜欢,说他喜怒无常。胤禛现在也许还不知道圣心所向对他有多重要呢。
胤禛也像是发觉自己方才一通苦口婆心全被刘侍郎当成了马耳东风,气狠了,言语升级,开始指责刘侍郎是尸位素餐。刘侍郎抬抬眼皮,看了看他,悠然跪在了地上,口称:“下官惶恐。”胤禛待要再说,我赶紧上前请安:“给四贝勒请安,四贝勒吉祥。御膳房送您的午饭来了。”胤禛看了我一眼,朝刘侍郎甩甩手。刘侍郎优雅的从地上起来,迈着方步儿转过碧纱橱,往那边去了。
把盛了两荤两素菜色的青花五彩折枝盘碗一一摆了,再将一小碗京西稻米饭端放在他面前。他伸手来接,两下里一交错,他碰着了我的指尖。我收了手,再把筷子递给他。他慢慢的拿过去,却随口说了一句:“手怎么这样凉?很冷么?”我随口答道:“没什么,刚从外边儿进来,都这样。”胤禛瞅了我一眼,说:“你在墙角站了有一会儿了,以为我不知道?”怎么什么都瞒不了他,我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退开了一步。
透过碧纱橱,我隐约看见刘侍郎一手端着碗,一手举着筷子,正指天说地的与同僚玩笑,哪里看的出来他刚吃了一通数落。政治教育果然是无效的,我弯了弯嘴角,无奈的摇了摇头。胤禛吃着饭,却看见了我的动作,疑惑的说:“看什么呢!”我笑笑,上前走近一步,再往他耳边靠了靠,小声说:“贝勒爷刚才的一番话给刘侍郎开了胃呢,他都吃上第二碗老米饭了。”胤禛一听这话,立马转过身去看,一会儿又转回来,皱着眉,小瞪了我一眼,说:“朝廷官员也是你能随便议论的?赶紧给我住口。祖有明训:后宫不得干政。”我听了,不禁笑出了声:“我算哪门子的后宫!”话说出了口,才觉得不对味儿,胤禛一时也没了动作言语。两人就这么撑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我尴尬死了,强挪开了眼睛,四处乱看。这才想起来自己的差事,赶紧把一碗什锦白菜煲象征性的往他那边推推,说:“贝勒爷尝尝这道金玉满堂。”
他喜欢有滋味儿的素菜,这道白菜煲想必会对胃口。他果然喜欢,吃了几口说:“味儿不错,名字也起的好。”看了我一眼,又说:“你起的?”
“嗯。”
“那这是什么?叫个什么名儿?”他指向另一盘儿菜。
“这是将豆腐,香菇在当归汤里蒸了出来的,叫半江西月。”
“那这个呢?”他的筷头儿挪向了一盘芝麻子鸡。
“丹凤朝阳。”我自觉的指着最后一道百合烩鸭舌,说:“这个叫舌灿莲花。”
他脸上才露出了点儿笑意,又被憋回去了,低声说了句:“我看你才是舌灿莲花。”
我恬不知耻的福了下去,说:“谢贝勒爷夸赞。”胤禛横了我一眼,自去吃他的饭。
饭后,我把杯盘碗碟都收拾好,拎到偏殿的茶水间去。秦福儿公公已经吃完饭,正候在那里。我从食盒里拿出了一碟子芙蓉千层糕给他,秦福儿喜不自胜,一个劲儿的道谢。我上次做了这糕带给胤禛,他剩下一块没吃了,就赏了秦福儿。秦福儿吃的意犹未尽。昨儿我想起来,就再做了一碟给他。我跟秦福儿聊天说话的当儿,茶炉子上的水已经滚开了。我往茶壶里放了些六安瓜片,注入滚水。洗茶的水自然是要倒掉的。可第一泡的水,胤禛居然不喝,嫌太香,味道轻浮。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嫌香你还喝什么茶水,怎么不去喝白开水呢!我边跟秦福儿说些有的没的,边把第一泡的水拿来洗茶碗儿。泡出第二泡来,才用青花缠枝花卉的茶碗儿装了,端到他手边儿。
他正在看折子,见我来了,就接了过去。因为太烫,只在唇边沾了沾,意思了一下。我径自走到炕桌前,往砚台里加了些水,拈了墨,慢慢的磨起来。上好的松烟墨,丰肌腻理,光泽如漆,长方体的两个宽面上各描了松鹤延年的花式。我轻轻扶住了砚台,看着墨池里的汁子以极缓慢的速度增多,隐隐闻得到松墨的馨香。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玻璃撒在炕上,只罩住了胤禛脖子以下的部位。空气里悬浮的细小绒毛也慵懒的飘来飘去,我好像有点儿困了……
这时胤禛动了一下,放下折子,挺直了腰,往后仰了仰,又揉了揉脖子,偏腿下炕说:“走,出去散散。”我便放下墨,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都是他问我答,因为规矩不允许我主动跟他说话。后来熟了,我也没了规矩,常跟他说些巧丫儿的趣事。他有时也会很给面子的扯动嘴角,算是一个笑容。今儿我跟在他后面走着,想想,说:“贝勒爷要是不嫌我烦,我给您讲个故事?”他点点头。
我拍了一下巴掌,算是惊堂木敲了一下,不管他的眼神儿,说了起来:“话说,太阳神跟风神闹别扭,谁都瞧不上谁。”他哼了一口气,我再次忽略他:“于是他们两个决定打个擂台,分个高下。”他又“切”了我一句,我一赌气就不说话了。他见我半晌没动静,知道我是在赌气,只好温声道:“他们俩决定打擂台,结果谁赢了?我听着呢。”我撇撇嘴,只好继续说:“他们两个道行都高,比了好久都不分高下,于是他们决定找一个凡人,在凡人身上施法,看看他们谁更厉害。他们俩看见的第一个凡人穿了一件皮袄。太阳神就对风神说:‘你看见那人穿着那么些衣服了没?咱们就比谁能让他把皮袄脱下来,谁就算赢。’风神一想,没问题啊,就决定先来。风神施法,开始刮大风,想把那人的皮袄吹跑。一时间飞沙走石,寒风凛冽,那凡人非但没有让皮袄吹跑,反而紧紧的把皮袄裹在身上。风神越是使劲吹,那人就把衣服裹的越紧。风神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得认输。轮到太阳神的时候,太阳神不慌不忙,只是笑眯眯的跟着那人,让他一点一点儿的暖和起来。那人一看,风也停了,太阳也出来了,花儿也红了,树也绿了,越走越热,也没必要穿皮袄了,就把皮袄给脱了。于是太阳神就赢了。”
胤禛越听越沉默,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严肃的看着我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贝勒爷,达到目的的方法有很多种,您为什么偏选了最吃力不讨好的一种?”他没说话,只是更加严肃的看着我。我继续说:“小的时候,我娘,我额娘教我绣花,我却总坐不住,着急要出去玩儿。我额娘事事都依我,单绣花这事儿就不依,说是针黹不好的姑娘找不着好婆家,要我每天都绣出一朵花儿来给她看。我自然是不耐烦的,只好托邻居家的姐姐替我绣了,搪塞额娘。贝勒爷如果在我额娘的位置上,您会怎么办?我是个女孩子,打也打不得,骂也不好骂,您说该怎么办?”他没吱声,还是看着我。我接下去道:“我额娘一眼就看出那些花儿不是我绣的。她只是坐在那儿,手指顺着绣线一点点的摸,罢了把那些花样丢在一边,抱着我说:‘莫梨不爱绣就不绣,娘,额娘养着莫梨一辈子。’从那以后,我便每天都绣出一朵花儿来。倒不是想要找婆家,而是不想让额娘伤心失望。”说着说着,鼻子又有些发酸。我赶紧抽出手绢,揉揉鼻子,稳定一下儿情绪。
再看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正从远方收回来,与我的碰到一处。“你这是在劝诫我咯”他说。
“算是吧,”我笑笑,又拍了一下儿巴掌,“今儿就算是‘莫梨讽四贝勒纳谏’。”
他一下子笑了,真正的笑。先是嘴唇儿勾勒出一个极温柔的弧度,然后再将笑意荡漾到整张脸,渗入眉目,再弥漫了全身。于是我知道,他是喜悦的。这是我见过的他的第一个笑容。太阳这时正慢慢的从云彩后面出来。他脸上的光线越来越明亮,而他的笑,则是最灿烂的一缕阳光……我有点儿呆了。
“莫梨,”他靠近了我一步,“你……”
我这才反映过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羞死了,羞死了,发花痴发到清朝了!
他似乎叹了一口气,迅速变回了平常的四贝勒,低声道:“你早些回去吧,食盒子我让秦福儿给你送回去。多穿一些,你这样单薄……”
我点点头,又福了福,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