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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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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知道,孙杨是个家境殷实,背景深厚的公子哥儿。他长得很精神,人也聪明,早两年在广州读书,后来又被送去国外深造。但和那些留过洋的学生不同,孙杨的思想不激进,对政治也谈不上热衷。他过的散漫自由、无拘无束,甚至可以说是横行霸道。
他爹管不了,只能等蒋先生来管。
蒋先生要管上海清党,要管对外抗日,要管国库收支,更加要管金融界要钱。自然不会去管商界大鳄孙鸿文的好儿子。按照蒋先生的话来说,“他还年轻,喜欢玩儿,这很正常。”
所以,久而久之,孙杨便成了一个没人管的孩子。
抗战刚刚爆发不久,孙鸿文从广东省财政厅调回中央行政院任职,孙杨也跟着跑到一八二师当兵。可惜好景不长,一八二师师长潘阳率众投共。孙杨为此不仅受到牵连,更面临来自南京国防部的调查。
王蒲忱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派去孙家“询问情况”的。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孙杨或许算不上英雄,但在他眼里,这位已经超过三十岁的行动组长却是个货真价实的美人。
那天在会客室,孙杨翘着腿靠在窗台上,迎上外滩的日光,他先盯着王蒲忱看了半天,目光紧接着又转向那只细细长长的手,表情变得有点儿不怀好意,“王组长连江山的烟也舍不得抽啊?怎么不点上。”
王蒲忱正拿着烟在等孙鸿文说话。听见孙杨,他顿了顿,然后对孙鸿文笑起来,“老毛病,想改也改不掉了——孙副院长既然不喜欢烟味,那我就忍一忍,不碍事。”
孙鸿文瞥了一眼王蒲忱手上没点着的香烟,心想,戴春风手底下总算还有个像点样子的家伙,脸色便也稍缓,只是口气仍旧生硬。毕竟让军统的人找上家,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情——特别是那身黑色的中山装,在西式装潢的孙府府上显得尤为突兀。
他的目光很深,乍看上去温润有礼,无欲无求,个子高挑羸弱,皮肤苍白,有着明显内敛的气质特征。再年轻的时候一定也锋锐过,只是此刻他对上孙鸿文不仅谦和,而且还有几分疲态。
孙杨忽然站起身,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慢慢踱到门口。
“站住!”孙鸿文喊住他,“你去哪儿?”
“不是调查吗?当然要去审讯室。”孙杨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向王蒲忱,“王组长——我们早去早回。”
出国前,孙杨看着孙鸿文在官场和商场打交道,深知其中利害关系。蒋先生如果还想仰仗孙家的财力,就绝对不会为了一八二师的案子为难自己。但是如今,他却派出一个军统行动组的组长来家里询问情况,可见孙鸿文,已经在蒋先生那里渐渐失去作用了。
孙鸿文大大地叹了口气,仰头望向了天花板。
“没有这个意思,”王蒲忱紧跟着站起身,“今年四月份潘阳在鞍山投共,而孙团长跟韩城韬将军都在上海,这一点总统是知道的。”
“那总统怎么说?”孙鸿文轻轻出了声——关系到儿子的将来,他素来淡定的神色看起来也有些动摇。
王蒲忱和缓而严肃地点点头,谨慎地笑了一下,“潘阳的部队原本就是滇西北军——要投共也是迟早的问题。令公子跟他不同,孙团长出身黄埔,就还总是校长的学生。”他没有上过军校,却也知道黄埔学生这四个字在人心中的分量。因此,尽管孙鸿文仍旧冷着一张脸,但明显松了口气。
只有孙杨。
在王蒲忱点头的时候,他盯着从中山装里露出来的那小半截白皙的脖子,兴致盎然,心猿意马,想着等哪天能亲手摸一摸。这一次,王蒲忱抬头对上了孙杨的眼睛,一股不加掩饰的荷尔蒙气息就从孙杨那双眼睛里透出来。王蒲忱很快滑开目光——长久以来,他习惯了观察别人,被这样注视着,让他浑身不自在。
在当时,这种躲避的情绪还很实际——来调查孙杨是局里的指示,但从骨子里来讲,王蒲忱还是害怕会招惹上像孙杨或者孙鸿文这样的人,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他在人际关系极其尴尬的位置,干的又都是人命关天的勾当,所以必须时刻小心谨慎。这种赤裸裸的目光实在太过咄咄逼人。
而就在这时候,孙杨走到了他面前,先是在所有目力能及的地方来回打量,然后静静等待了两秒钟,好像期待王蒲忱能给出回应。那种让王蒲忱痛恨的暴露感再次涌上来。他低了低眼睛,暗自屏住一口气,再抬起头握住了孙杨伸出的右手。
——骨节修长而又苍白的一只手,跟王蒲忱外表气质很般配——见识过太多血腥,却仍显得悲悯,比男人的柔软,比女人的要坚强。之所以能当上行动组长,除了与戴笠同乡外,大抵也是因为他有些不同寻常的手段。
孙杨握着那双手微笑了一下,在他不那么无赖的时候,看上去就很是温文尔雅。然而,很快他便露出了本性——起先还不紧不慢地握着,不到两秒钟就得寸进尺地摩挲起王蒲忱的虎口,进而收紧,用力到让人骨头疼痛的地步。
“王组长——”孙杨叫他,“如果你不是来送我去秘密监狱的,那我就要送你出孙府了——父亲等一下还要跟美国人通话,咱们去院子里谈。”
越过那只手,王蒲忱想起了蒋先生对孙杨的评价——“小孩子一样蛮不讲理”。
“好好送王组长出去,”他听见孙鸿文在说,“我马上就给你们戴局长打电话,要找什么人、谈什么话,直接按规矩来办就好,哪里需要费这么大周章。”
孙鸿文会这样说,无非是刚才听完王蒲忱的话,心里又有了底气。王蒲忱当然不会对此嗤之以鼻。或许曾经的他会,但他接触过太多政治,如今,虚伪已经很难再触动他内心的不忿了。而孙杨不同,他有一股近乎幼稚的傲气,知道不该做就不会去做的天真,随着父亲的口吻他皱起眉头,把握着王蒲忱的那只手往后一抽,重新插回口袋里。
看到孙杨心里不痛快却仍在脸上装作平静,王蒲忱露出微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孙副院长觉得怎么样合适,我就怎么样跟局长汇报。”他换了一只手夹着烟,边说边用食指悄悄磨蹭,“一有指示我马上通知你和孙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