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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番外-却话巴山夜雨时 ...

  •   写在前面:这段的时间点是洛栖茗扬州再遇唐廷渊并怼他一记商阳指之后的第二年。此时唐廷渊的身体状况已经逐渐显露端倪。

      ***

      他再一次在深梦里见到她,在无尽淅沥的夜雨里,她背对着自己,撑着伞。

      无数次都是背影,徒留背影。

      自从七年前唐家堡的纵深雨幕里开始,她留给自己的只有背影。

      那么清晰的视线里,万花女子乌衣墨发青丝如瀑,衬得颈后肌肤凝白如玉。他望见她柔软的发顶,素银的发簪,水汽氤氲在及腰的发梢,让他不由伸出手去,想要将其捋在指尖。

      他忍不住出声唤她,小栖。

      洛栖茗微微地侧过脸来,却没有转过视线,只是静默地伫立在雨里,仿佛在等待他说下去。

      他几乎是贪恋她的模样,不由走上前去,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伞,鬼使神差地俯身吻落她的唇。

      微凉而柔软的触觉,却是与想象中有着一般无二的美好。

      他内心苦涩而梦境虚妄,一时分不清是梦是醒,而气血淤积在喉间,终是辗转醒来。

      又下雨了。

      唐廷渊支起身来,从高窗上望下去,蜀地的夜幕沉寂,雨水打在主堡周围翘起的飞檐上,叮咚作响。远处唐家集模糊的灯火融在层层雨幕里,赶往广都镇的马车轱辘着轧过敞庭前的青石砖路面,在寂静的清晨里尤为清晰。

      他复又躺了会,直到主殿周围渐次响起了零落的脚步声,习早课的低阶弟子们从楼下跑过,机关翼撑展开的声音不绝于耳。

      唐廷渊下楼去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不过因为仍在落雨,天幕透出一种檀紫色,微弱的青白日光从塔尖照过来,把周围映出一层模糊的轮廓。

      唐老太太梁翠玉已经用过了早膳,端坐在大殿上和唐崇说话,唐廷渊过去向祖母请了安。他今天穿了一身定国,没有束冠,倒是看上去比平时更年轻温和一些。

      “昨晚睡得不好?”梁翠玉斜了他一眼。

      “没有的事。”他环顾了主殿一周,有个弟子似乎忘了拿千机匣,复而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取。

      “老六说半夜听到你咳了好久。”梁翠玉不动声色。

      唐廷渊抿嘴朝一旁肃立的唐崇瞥了一眼,后者连忙歉声道:“四哥,我也就听到几声,可能是听错了。”

      “说实在的,老四,你真不打算请万花谷的神医过来看看?苗人那炼蛊之术,我终还是有些信不过。”

      “苗疆医术也必有其独到之处,我体内毒性反噬,也该是苗人对解毒攻毒之法比较有心得吧。”他微微蹙了眉,再一次回绝了老太太的提议。

      “我刚和老六说呢,一会儿万花谷的人过来给门主例诊之后,也顺道给你把把脉。”唐老太太不紧不慢地道。

      “今日万花谷的人要来?”唐廷渊闻言一怔,脱口道,“来的是谁?”

      梁翠玉盯着她亲自甄选的唐门少主,觉得简直莫名其妙:似乎他完全没有领会到自己方才那句话的重点在“把脉”而不是“万花谷的人”上面,简直是无法交流。

      一旁的唐崇也是被问得一愣:“之前负责接洽的都是唐岭师兄,要不……我去问问?”

      “你别理他。”唐老太太阻止道,转头眄了唐廷渊一眼,“谁来有区别吗?非得是孙思邈你才肯让他看病?换了洛栖茗你就不待见了?”

      哪里是我不待见她,分明是她不待见我啊……

      唐廷渊在心底苦笑一声,终是冲梁翠玉颔首道:“既然今日有堡外之人要来,我先去换身衣服。”

      梁翠玉板着脸点了点头,望着唐廷渊转身沿着盘旋而上的栈梯离去。

      今日是唐门半月一次的内堡开放日,有许多贸易往来和拜访接洽要进行,唐崇身为内堡总管自是要忙碌打点,所以在和老太太汇报完剩下的内容之后也告退了。

      ***

      马车驶入唐家堡地界的时候,洛栖茗恍然而生一种时空回溯的错觉。道路两旁是遮天蔽日的深紫竹林,路边兀自点亮的幽黄灯箧,暖光浮在檀绛色的背景里;远处嘉陵江平缓的水面上倒映着拔擢而起的嶙峋群山,低空不时有巨大的风筝一闪而过,朝着不远处唐家堡高耸的主堡大殿极掠而去。

      十一年了。

      从她第一次谒临问道坡至今,十一年了。

      除却七年前那次,她同师父方沁砚造访唐门密室,回来时却得知了那个人的真实身份和欺瞒行径,惊怒交加之下决然离去;到去年扬州再遇,少时那个倜傥清朗的少年已是满腹机诡面目全非。

      她回想起他面对着自己的诘问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杀人同玩乐般无所介怀。

      他的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致命的剧毒,袖里笼着冷淬锋锐的银镖,嘴角驻了轻漫了然的笑意,眼中却是沉寂如同死去。

      季煊。

      她在心底默念那个名字,时过境迁还是会漫起最深沉的苦涩和纠缠,如同流离岛上的雾瘴般浸透思绪无可驱散。

      马车经过热闹的唐家集,转而进入了唐家堡主庭前的石板敞道,眼前的视野顿时变得恢宏而开阔,唐门标志性的主塔和四座副塔呈现在视野里,无数机关密轮在静谧的空气兀自转动着。

      杏林掌门下了马车,自是有人前来迎接,带她前往幽冥渊。

      洛栖茗无意间回头环顾了一周,却仿佛看到主庭入口处左侧的高塔上立了个人,身形颀长面具遮容,墨蓝衣带飘散在风里。

      他似乎同样在看向自己的方向,但戴着一张同其他弟子无异的、遮住了整张脸的脸谱面具,因此辨别不出是否是她猜测的那个人。

      他甚至没有佩千机匣,就那么孤身檐立,静止如同雕塑般,仿佛被遗忘在风雨里的故旧残物,遥远得令人生畏。

      ***

      他无声地落到她身后的地面上。

      杏林掌门撑着伞立在雨里,青丝垂落腰际,发簪素银耀目,发梢被雨水激起的细微水汽微微濡湿,他几乎是要伸出手去,试图将其捋在指尖。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幅场景,竟是同梦境里一模一样,相似得令他抽离了思绪,复又追溯在梦里而不愿醒来。

      而他没能接过她手里的伞,却只能无声地读了个浮光掠影,身形隐没在万千光线里,几乎同周围的景致融为一体。

      借着隐身翳蔽,他终是敢从那高塔上纵身跃下,将遥远一瞥转换为长久而沉默的凝视。

      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平生头一次,隐身不为匿踪,不为自保,不为脱战,却是为了试探一个连比梦境都破碎遥远的现实。

      他不知道自己在洛栖茗身后站了多久,雨水落了他一身,几乎把神智都打散,而内心却是温暖而厚重。

      直到感觉到嗓底酿起一股甜腥,咳嗽的冲动被他生生压抑下去,腹腔已泛起千噬百啮般的刺痛,由不得他久留。

      正待转身运起飞鸢泛月离去,却听到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

      “你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背对着他,一字一句,仿若叹息,却无责难。

      他闻言钉立在原地,竟是难动分毫。

      洛栖茗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那张脸谱面具上,同其他唐门弟子毫无区别的、刻板又戏谑的川剧脸谱上。

      面具上鲜亮的各色油彩被雨水浣洗得发亮,眼角勾勒的丹赤,额面涂匀的霜白,下颌点缀的墨玄,陌生而透出诡异的意味。

      她微微失神地盯住面具下他的双眼,那是那张脸上唯一具有生气的表象,也是她能捕捉的唯一一样熟悉的痕迹。她看不见他的脸,却在心里已经描摹了无数遍。恍惚间仿若执笔在手,置身于仙迹岩的飞湍清瀑下,毫不费力地挥毫勾勒出他的五官神/韵。

      他少时飞扬的神采,清亮的眼神,成年后薄削的唇线,束冠后鸦羽般的双鬓,以及一直那么沉黑而镇定的眼眸,黑得融不进一丝日光。

      他戴过不同的面具,岫玉,纯银,纯金,除却当年问坡繁星下一身南皇的少年,和去年扬州春雨里锦衣玉带的世子,他不戴面具的时刻,竟是连亘了最纯朗和最冷血的瞬间。

      唐门少主在光影里现了身形,却是一言不发。仿佛面具的阻隔给了他不开口也不至不自在的理由,平日那么能言巧辩的人,却在此刻连一句回应的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在雨里长久地对视,像极了七年前那个暮春午后,也是在这片敞庭前,她站在自己面前,伸手欲摘下他的面具,却最终轻嘲一句而径自离去,从此相逢陌路各是路人。

      一念及此便又是气血上涌,喉间刺痒难耐,忍了又忍,终是猛烈地咳嗽出声,一旦起势便是无可抑制,直咳得半躬下身,以手撑膝,狼狈不堪。

      曾是骋御魍魉影弋暗夜的绝命刺客,卧雪眠霜餐风饮浪,如今却神形残破几近废人。

      还是在她面前。

      洛栖茗望着他的模样,神情不由一滞,也顾不得同他争辩,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替他把脉,指尖方才触到他的腕节便被他不露痕迹地躲开。

      唐廷渊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极其短促,疑心错听成哽咽,然后他直起身来,缓慢地看向她。

      他眼中有着极浓的笑意,仿佛方才那个沉默伫立同她对视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抽离的灵魂,搭载了这具躯壳。

      “你生病了?”

      “洛掌门是不是看谁都像病人?”他的声音被面具阻隔,有些发瓮。

      洛栖茗忍耐地闭了下眼,终是沉声闻道:

      “那你躲什么?”

      “……”他静默了半瞬,“不想脏了你的手。”

      洛栖茗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而唐廷渊眼眸沉静如深海,毫无顾忌地同她对视着。

      “你居然会这么想……”她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指节僵硬泛白,连握紧都力气都被抽离,“你一直是这么想的?”

      “还能如何想呢?”他低低地说了一声,那语气似在微弱地反问,又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洛掌门去年今日赠我一记商阳指,”他抬手轻点自己的胸口,“唐某至今莫不敢忘。”

      “我……”洛栖茗的语气罕见地放软了一些,似乎在措谋辩解的话语,却终是任尾音散落在了雨声里。

      “你专习离经心法多年,这天下受过你一记商阳的,能有几人呢?”他自嘲地笑了笑,“也算是我的荣幸了。”

      她咬紧了下唇,眼里有着真切的情绪波动,却倔强地止于唇舌之间。

      她的眼睛一直那么好看,从当年问道坡开始,到如今的相对而立;晴昼海的三月星光,仙迹岩的新荷凝露,觅星殿的漫天璀璨,最盛不及你。

      唐门少主始终未曾摘下他的面具,只是微一欠身道:“看来这马车是误了时辰了,就让唐某送洛掌门到驿站吧。”

      “不必,我认得路。”她生硬地说完,便转背身去,径自朝着那条通往唐家集的小道而去了。

      唐廷渊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肩背护臂往下滑落,很快便在脚下积起了薄薄一摊水洼。

      一个半人高的小弟子正气喘吁吁地抱着弩经过他身边,看样子是要往黑山谷去。唐廷渊叫住他,示意他护送洛栖茗回唐家集。

      洛栖茗转身,便瞧见那唐门小弟子也停住了脚步,碰到她略显凌厉的眼神,有些胆怯地望着她。

      “别跟着我。”她简单地说完,回身走了一段距离,察觉到那小尾巴还是尽职尽责地跟随着自己。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忍无可忍地喊道,话甫一出口又后悔了,语气放软了些,补上一句,“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能保护你!我有化血镖呢!”那小弟子伸出手来,掌心一枚锃亮的银镖。

      “你……”她望见他此时的神态动作,像极了昔年问道坡那个少年,也是在这般沉湛天光下笑着摊开手掌,掌心一枚银镖。

      眼前这小弟子一身南皇,束发短而蓬软,抱着一把比自己身量还高的千机匣,比起当年的唐廷渊来显然年纪要更小一些,但却是处处能窥见他的影子。

      她觉得自己似乎是魔怔了,这笼罩在烟雨中的巴山蜀水搅得人意识也变得混沌迷离起来;而方才那番对话堵得她心绪沉痛,至此无法释怀。

      洛栖茗走上前,将伞撑在他头顶,替他将额前一缕淋湿的碎发撩开,柔声道:

      “既然你这么厉害,我们不妨一起走吧。”

      唐廷渊站在主堡外的塔顶,沉默地注视着一大一小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荒唐。”他自语道。

      也不知是在说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番外-却话巴山夜雨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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