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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戏台(1) ...


  •   芝福城在中国版图上占据着一个很小的位置,但在中国近代史上的地位却很高。一八五八年到一八六零年其间清廷跟英法等国签订《天津条约》,芝福成为对外通商口岸之一而被迫开放。当年陆上的交通极为不便,城市间的流动多依靠水路来进行,芝福码头便就成为了其中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唱戏是吃“开口饭”的,靠着“跑码头”来赚钱,那性质有点儿像现在的“全国巡演”。当时在京城轰动的名角儿,通常都会坐船由水路来到芝福小住片刻连唱带休息的呆上一两个月,然后再去到上海、武汉等大城市演出,天长日久,小城在京戏的熏陶中成长起来,好似被皮黄摄住了魂魄:“国自兴亡哪管得,满城争唱叫天儿”。①

      筱秀绒就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筱四爷专好皮黄,以前他去南方为官,就曾喜欢上了当地昆曲的一口“水磨腔”,筱秀绒母亲的娘家就是苏州昆山的,她虽不是伶人世家出身,但耳濡目染久了,也能哼唱一些小曲。晚上灯下做活儿,倘若母亲今日高兴,必当哼唱一番。一家四口围在炕上,哥哥做着他的胡琴,母亲哼着她的曲儿,父亲躺在炕上,用手打着拍子,且陶醉着呢;而小秀绒,也正左一口桃酥,右一口蜜三刀,左右开弓,吃得是满嘴流油,不亦乐乎。窗外寒风刺骨,屋内炉火融融,那心情真是美极了。

      京戏通过水路传进小城,满城皆因能唱得一曲“这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的唱段为荣。哥哥筱琴生家胡琴铺的生意,也是越做越红火。琴生少时曾入著名私寓“云和堂”学艺,拜在名家朱小芬等人的名下。日后因极其厌烦私寓“相公”的习气,再加上倒仓后嗓子不复清亮,无法继续学唱,遂转投于胡琴技师马良正的门下,悉心学习制作胡琴的技艺。他遵从师父的教诲,对胡琴进行改良,将琴杆加粗加长,缩短琴筒的距离,增大直径,这样既增强了胡琴外形的美感又能提升其音质和音量。由此,他家出产的胡琴声名远播、十分畅销,很多名琴师都慕名而来,指名儿上他家来订做一把胡琴。

      秀绒很喜欢听哥哥拉胡琴,只要哥哥的胡琴一响,她就安静了,不挪步地跟着哥哥,哥哥上哪儿她上哪,整儿一个小跟屁虫。绒秀喜欢《小开门》,也喜欢《柳青娘》,她觉得胡琴声是天底下最热烈的音乐。然而她最最喜欢的是京胡名曲《夜深沉》。一到日落黄昏之时,琴生必要在廊子花荫儿下拉一段,无论晴阴雨雪,天天如此。而这个时候的秀绒无论是在读书也好,写大字也好,还是在厨房偷吃东西都好,指定会扔下手里营生,飞一样地奔到后廊子底下,目不转睛地听着,一脸的崇拜。筱母说,在这家里也只有琴生的胡琴能镇住这个野丫头。这一刻的秀绒变得温顺、乖巧且懂事,恬静的就像个小淑女。

      秀绒头也不回地对母亲说:“我本来就是淑女!”

      筱母道:“淑女有你这样儿的,长辈跟你说话,你头也不回,拿个大屁股示人,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秀绒转过身冲母亲吐了吐舌头,立马又听琴去了。

      筱家后院有戏台,每逢做寿过节的,父亲都会请各路名家来家里搭台唱戏。但绝大多数是以梆子戏为主。小秀绒不喜欢听梆子,她不喜欢台上的演员直门大嗓的瞎吆喝。她就喜欢京戏,喜欢《拾玉镯》里的孙玉蛟,干净俏丽;也喜欢《红线盗盒》里的红线女:“三尺青锋吐翠烟,等闲粉黛总无缘。一心自有匡时策,却笑须眉不敢前。”台上的红线女真是武艺高强,愣是将一把青锋剑,耍得是满台生花,真真好看极了!

      而筱家人自己上演的戏码,往往是“三娘教子”。这是筱母自己发明的独特教育子女的方式。秀绒小时候可不是什么贤良淑德的闺门女子,照着她母亲的话,这丫头都淘的没边儿了,不打能行吗?必须得打!但是姑娘大了,也不能老打,成天在鬼哭狼嚎的,邻里街坊听了不仅是笑话,背后说不准还说闲话呢:“听听筱四爷家里真热闹,又上演文武全行呢!”,于是筱母就想了个法子,只要秀绒一犯错,他们家就唱“三娘教子”。筱母扮王春娥,秀绒自然是那个跪在地上听训的薛倚哥,琴生就拉胡琴充当伴奏。筱母是唱昆曲出身,这皮黄戏她不行,不过她自有办法,让四爷教,筱四爷倒是很乐意,每天张嘴闭口的教她开头那段“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叹”的二黄慢板,可这京戏不是时令曲儿,不是说学个一两天就能上口的。到后来,筱母没学会,秀绒倒先给学会了。一犯错,筱母手里的鸡毛掸子还没举起来呢,她就在院里开唱:“母亲大人坐在堂屋自思自叹,思想起我孩儿好不愤然,无奈只怪我对她百般怜爱,没来由不对她贵手高抬……”不单是唱,连戏词儿也给一块儿改了,四爷在一旁听得直拍手,连声说是孺子可教!这下可是把筱母深深刺激到了,说这孩子现在无法无天,都是让四爷给惯得的,成了疯丫头,将来看谁还敢要她。

      四爷的娇惯,使得小秀绒越发得意了。

      有一年的夏天,秀绒去海边玩儿,玩儿到傍晚才回来。那个年代的女孩子连公共澡堂都不准进,更别说是穿着泳衣去洗海澡了。照着筱母的话说,上海边儿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四道湾儿”的妓/女!还是三等妓/女!可小秀绒不这么想,夏天多热啊,泡在水里多舒服啊。她常常女扮男装的去海边,在沙滩的椅子上坐着,别人当她是谁家的小公子,也不理会。她不下水,就在沙滩上玩玩儿沙子,一脸羡慕地望着在水里嬉戏的红男绿女。

      可回家怎么办呢?秀绒聪明啊!每次回家之前她就把脸跟手都洗的干干净净,换了女装再回去。她背着书包,故作镇定地绕过影壁进得院来,只见她母亲双手叉腰站在院里等自己回来呢。她吃了一惊,却也不动声色。

      “上哪儿啦?”筱母问。

      “上学了!”秀绒强作镇定地回答。

      “上学?”筱母冷笑了一声,上前抓起绒秀的手腕儿。

      “你们老师今天教你什么了?学玩儿泥巴,还是玩儿沙子啊!”

      绒秀的指甲盖儿里都是沙子,她清洗的时候忽略了这一点。母亲拽得她手腕生疼,但她不敢反抗。

      这时,她看见琴生拿着琴走了过来。

      下面的一幕就有点儿可笑了,小绒秀头顶着戒尺跪在砖地上,琴生在一旁操琴,筱母开始唱她的戏了:

      小奴才不读书把娘气坏。

      啪!

      有几个年幼人儿且听来。

      啪!

      秦甘罗十二岁身为太宰,

      石敬瑭十三岁拜帅登台。

      啪,啪,啪!

      三国中周公瑾名扬四海,

      七岁上学道法人称将才。

      十三岁在东吴挂印为帅,

      烧曹兵八十三无处葬埋。

      “我叫你玩儿,不听话!还敢不敢了?”

      筱母一边唱,一边用鸡毛掸子抽绒秀,伴奏里正好缺了锣鼓家伙,这下可齐活,按照内行的话说是:文武场齐全,六场通透。现在来看,筱母唱的这出“三娘教子”并非玩闹,也并不是只为掩人耳目那么简单。筱母没上过学,不识字,教训起已经学会了《三字经》、《百家姓》等学问的小秀绒,难免气短。她知道的那点儿天文地理、人伦纲常,都是戏带给她的。戏里唱得那些先贤勤奋好学的例子,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她正好拿来活学活用,打得小绒秀是一点儿脾气也没有。

      往往打到这里,这场戏的高/潮也就快要结束了,得有个上阵救场之人。于是筱四爷就不知打那儿冒出来,假模假式地上前阻拦道:“你,你,你要打我的小女儿,为父心酸呐。”

      他一边故作心疼地擦拭眼泪,一边给秀绒使眼色。

      绒秀见状立马顺杆下爬,忙道:“孩儿贪玩归家,一言冒犯母亲,现有家法在此,望母亲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儿一下,如同十下;打儿十下,如同百下;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娘啊,您饶了我吧!”

      这招儿真灵,每次唱完这出戏,绒秀都能老实好几天。为此筱母非常得意。经过这出戏后,秀绒却对琴生的意见大了去了:你就是戏里唱白脸的奸臣,告密的大坏蛋!秀绒不再理他,每天不跟他正面接触,见着就冲他翻白眼、鼓腮帮子,嘴里哼哼唧唧的。琴生也不主动去解释,由着她生闷气。到了傍晚,照例在廊子底下拉胡琴。

      秀绒听见胡琴的声音,就挪不动步了,偷偷地躲在月亮门后面探着脑袋听。琴生知道她在听,专拣她爱听地拉,《夜深沉》一天能拉好几遍。最后惹的筱四爷忍不住进来制止道:“别再拉了,你得累死虞姬啊!”(《霸王别姬》虞姬舞剑背景音乐的曲牌就是《夜深沉》)躲在月亮门后面的小秀绒终于被逗笑了,笑嘻嘻地跑出来跟父亲一起来一段:“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廊下花开,月影浮动,胡琴幽咽,畅快且安宁。

      ————————————

      ①“国家兴亡哪管得,满城争唱叫天儿。”语出狄楚青《庚子即事》:太平歌舞寻常事,几处风毡几色旗,国自兴亡谁管得,满城争说叫天儿。”“叫天儿”即谭鑫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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