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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梭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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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从哪一天起,开始有了记忆?又是从什么时候,总变得爱回忆往昔。当今天变成了昨天,会不会有一种感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从我们身体里慢慢地流逝出去。
收到刘杨的邮件时我正埋首于一堆文案间,彼时已接近下班,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来,从十五楼的巨大落地窗望出去,可以隐约看到外面的车水马龙,和街边店铺,高楼大厦全部笼罩在一片昏黄的色调中。
由于快到下班时间,办公室格子间的小辈们开始有说有笑,议论着今晚去哪里吃饭、吃什么饭。
点开收件箱,邮件附着一张熟悉的笑脸,我恍惚了一下,对着屏幕又看了一遍。
电话铃声叮叮叮的响起。
我拿起来:“喂,你好?”
打进公司座机一般都是谈论公事,我头也没抬,照样是例行公事的口吻。
谁晓得电话那头一阵吼:“林婕你丫在忙些什么呐?打了你上百个电话,一个也不接……”
我转过头,手把话筒往外挪了挪,等顾晓之喋喋得差不多了,才拿起来:“找我什么事呢?”
“前几天和你约好的见面,怎么放我鸽子了?你知不知道让我多没面子?你妈让我帮你留意,我好不容易找了这么个,你倒好,来都不来。”
顾晓之的声音噼里啪啦,我揉着突突的太阳穴:“那至少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那前天的呢?前前天的呢?要不是我机灵打到你们公司,估计这会也是不接的吧?”
“公司最近准备上市,报表这块都要重新整理,我可是里里外外的忙。你不会和我妈一样天真地以为,一坐上了财务总监这把交椅,我就可以高高挂起了吧?”
“好,以前的撇开不管。”顾晓之顿了下,“现在出来,陪我去吃饭。”
我不知道顾晓之为什么对我的所谓“终身大事”那么热衷,用她的话说:“蹭了你妈几顿饭,总要懂得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当时她的话还带着玩笑,后来的行动却证明了她的认真。
我正犹豫着,顾晓之不耐烦起来:“就咱俩,没男人。”
我记了地址,挂了电话,看了下时间,正好五点半。
落地窗外,各学校的学生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放学了。
翻出手机给家里打个电话,赫然显示着几个未接来电。打完电话,提上手提包和车钥匙,去车棚取车,径直开向顾晓之所在的饭店。
顾晓之是我大学还有联系的少有朋友之一,是个不折不扣的“毒舌妇”。毕业后转行做摄影师,在业界内摸爬滚打了几年,总算熬出了点头。几年的磨练,其他未见长,倒是把嘴巴的的本领发挥的更淋漓尽致,性格也是越来越古怪。
却有一点好:说归说,骂归骂,彼此都不会真往心里去。在各种表里不一、貌合神离之中,这种“骂骂咧咧”就更显得异常的珍贵。
在上下班高峰的路上堵了半个小时,等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下来。我推开玻璃门,一眼就看到坐在靠窗角落的顾晓之。她望着外面看什么看得出神,完全没注意到我。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拿起茶壶倒了一大杯灌下,等着她的破口大骂。
她却只偏过头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还真是温吞。”
我一愣:“你怎么了?”
顾晓之招手叫侍者:“我们边吃边聊。”
从大学至今,顾晓之有个习惯,一有烦心事就会胡吃海喝。她点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我耐心等着她的“边吃边聊”。
一顿饭难得的安静,等到饭菜都快撤下去的时候,顾晓之低头搅着咖啡,突然说:“林婕。他回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谁?”
顾晓之抬起头:“唐杰。他离婚了,回国发展了。”
唐杰是顾晓之大学时的初恋,毕业时因为一方要出国发展,一方坚持留在国内,各方面意见产生分歧,最后两个人分道扬镳。后来听说男方在国外已经结婚了。刚知道消息的那时候,顾晓之还找我出去喝了个昏天暗地,嘴里骂了一个晚上“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我的心落回去,拿起杯子要喝,却发现杯子已经空了。我放下杯子,半晌问:“那你打算?”
顾晓之避开我的眼光:“如果我和他复合,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我笑起来:“又不是小女生了,还扭捏什么。如果彼此还郎情妾意,那就上啊,管别人的看法。”
她终于看着我:“可是会不会觉得我变了好多。”
“有变化的又何止是你。”
顾晓之的眼里亮起来,看着窗户许久,恢复了平时的彪悍样,骂道:“就是。他唐杰还以为他丫的算哪根葱,在美国吃了那么久的垃圾食品,我看不是秃顶也是啤酒肚......”说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我随着她的方向望出去,窗外是一片灯红酒绿、霓虹闪烁的繁华景象;窗内,是两个女人模糊的影像。我看着自己,穿着平整的职业套装,梳着一丝不苟的职场发髻,一副微微疲倦的妆容。
不知不觉,我在这个城市竟已生活了5年了,从当初端茶递水的小妹到今天拥有独立办公室的CPA。时间很强大,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我们只能一路向前奔走。可正是由于这种无可奈何,我们更应该努力,并且珍惜、把握当下。
不记得是几点回的家,小区里花木扶疏,偶尔几声狗吠,却给人夜已很深的感觉。我摸出钥匙,门却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屋里灯亮着,妈坐在沙发上转换着电视频道,时不时地打着呵欠。
我在玄关处换鞋,她听到动静站起来:“吃过没有?我去给你热菜,今天做了豆瓣鲫鱼,悦悦可喜欢吃了......”说着从饭桌上拿开网罩,我看了一眼:“我已经吃过了。”
她这才开始收拾饭菜,把能留的用保鲜袋套好,放进冰箱保鲜。
“其实这么晚了,你不用等我的。”
忙碌的身子一顿,只说了声:“习惯了”,便端着碗筷瓢盆进了厨房。
叮叮咚咚的一阵微响。
我丢下手包,挽起袖子过去帮忙。
妈一边刷洗一边絮絮地说:“前段时间晓之给我看了一些照片,我倒是看到一个不错的,你要不找个时间,约出去见一见......”
我低着头,从她手上接过碗,用干净的抹布擦干,一个个倒扣好。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要是早知道,早知道......那我......”
“妈,你在说些什么呢?”我偏过头看她。
她不说话了,细细地刷着最后的餐具。隔得这么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她脸上的鱼尾纹和淡淡的斑点。平时没注意看的黑头发,这时闪入眼帘的却是掺夹着许许多多的银丝。
两个人沉默的站了一会。
“早点洗洗睡吧,衣服已经帮你收好了。”
她默默地转过身,慢慢向自己的卧室走去,门被轻轻地带上。
也不过是将近60岁的人,却因为近来身体不好而显得异常羸弱和瘦小。这个样子的她,和往年那个凶悍的样子一点不像。一下子倒让我有回到爸爸去世以前的错觉。
我撇开头,心里像梗着一根刺似的不舒服。
房间里悦悦已经睡着了,小家伙睡觉很不老实,半个身子躺在床上,半个身子悬空在外面,垂在外面的手上还松松握着一本小画册,被子早已经被卷成一团挤到墙角。
我把她调整好姿势,盖好被子。悦悦动了动,嘴里咕哝了几句。
小家伙长得越来越像她爸爸,尤其是眉目,一样的......
一张俊逸的脸毫无预警的从脑海里闪过。
多少年了?
我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过来,顾晓之的话远远的传来:
“如果我和他复合,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
心里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此刻我也遇见他,我们还会有可能吗?
第二天起来,妈一大早已经出去了,桌上放着盛好的早饭。我提着悦悦的衣领,把她从被窝里拽起来,催促她刷牙洗脸吃早餐。
开车把她送到学校,回到办公室一坐下来,看着台面堆着的待审核签字的文件,手却不自禁的又点开那封群发邮件。
诚致:
各位可爱的同学们,本人定于本月25日在温华酒店举办告别单身仪式,神圣的时刻,希望大家一起共同见证。(实在好久不见,务必出席)
刘杨
底下有一张旅游的照片:刘杨站在皑皑白雪的山顶,朝下挥着手,旁边偎依着一个穿红色绒服的短发女孩。
女孩是陌生的面孔,刘杨却依旧一副憨憨傻笑的模样。
很多人本来都逐渐淡出了视线,连心里的印象也变得日渐模糊、似有似无起来。可是这会突然想起,又都从记忆里慢慢涌现出来,以一个鲜活灵动的姿态、清晰的轮廓,从心里走出来。只不过仔细看,看到的却还是从前那张张稚嫩的脸。
刘杨是我高中前后左右桌之一,是我们班里的活宝。
那时候学生都喜欢在背后模仿哪个老师说话,刘杨学得最像,每每说话都是活灵活现、眉飞色舞的样子,再加上有时候做事都是用脚趾头思考的,经常给我们捅出笑料。
但却是因为有他的笑料,沉闷、黑暗的高三才不至于那么让人压抑。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逗笑我们的活宝居然也快要结婚了。
我点击回复,心里忍不住想:不知道邮件是群发给当年的前后左右桌,抑或是全班的同学呢?
心里有那么一刹那,不知道是期待还是忐忑。
25号的早上,我早早地给公司请了假,拉开实木衣柜,看着这一件衣服、那一件裙子,犹豫着舍取。想到前些天对顾晓之说的话,忍不住有些好笑。既然早过了扭捏的年纪,那我这又是在犹豫什么呢?
妈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拿着一条蓝色裙子在比对,先是诧异,然后又像想到了什么,一脸的欢欣:“这件不错,很衬肤色......悦悦上学我送她过去就好了。第一次见面,早些到会给人好印象,也别板着脸,又不是谈生意......”
很久没见她这样开心,我有些不忍,只能一一应承:“我知道了。”
人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聚会,同学聚会,同事聚会,家庭聚会,商场聚会。林林总总的聚会,有的让人怀念,有的让人畅怀,有的让人欢乐,有的让人谨慎。
可是当站在温华酒店的会场,我却说不清楚自己复杂的心情。
婚宴上来了好多高中同学,俨然成了我们的同学聚会。
可是当站在温华酒店的会场,我却说不清楚自己复杂的心情。
婚宴上来了好多高中同学,俨然成了我们的同学聚会。
场面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到处涌动着认识的、不认识的,记得的、不记得的面孔。
刘杨穿得一身笔挺西服,站在会场入口迎接来宾,我正准备过去打招呼,肩膀左侧被人拍了一下,不确定的声音:“是林婕?”
我转过头,一张熟悉的脸跃然于前,“于飞!”我惊讶地叫出声,余光循着她挽着胳膊的手往上看,“你结婚了?”
男子朝我微笑。
于飞笑得很甜蜜:“准备过两年吧。你呢?怎么不见......”
刘杨正好看到我这边,从一堆宾客的祝贺中推脱着走过来,由于走得急,差点一个趔趄,周围人爆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刘杨挠着头,看着我们:“你们俩,别一来就干上了,今天怎么着也得看在我的面子上。”
于飞的脸紧了紧,骂道:“去你的,都要当爹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我这才注意到入口一侧还站着上次照片里的女孩,这次穿着白色婚纱,贴身的腰部设计可以明显看出凸起的腹部。
“恭喜啊刘杨。”我笑道:“总算有一回摆脱拖班级后腿的恶名了。”
刘杨的脸闪现一丝难得的红晕:“虽然快了点,不过我这也是坚持了国家晚婚晚育政策的。”他领我们过去,介绍道:“阿信。地道的陕西女孩,烧得一手好菜。”
“敢情你小子是奔着嫂子的厨艺去的。”
人群里哪个同学喊了一声,大家又爆出一阵笑声。
话匣子一打开,本来还有点拘束的一群人又变得熟悉起来。好似彼此之间,并不是隔了九年、十年,而只是短短的一个暑寒假期。
音箱里放着悦耳的旋律,仔细一听,是《Beauty and the Beast》。
记得以前高中英语老师播放的时候,因为都听得入迷,我和飞琼还为这首歌在争抢,闹着说要列入为自己结婚时的婚礼进行曲。
幻灯片里依次放着新人旅行的照片,从西安的兵马俑,北京的长城,到内蒙的大草原,西藏的布达拉,点点滴滴展示着两人相识相知相恋的过程。
刘杨扶着阿信,在人群里举杯推盏,所到之处都是一阵哄闹。
我来回巡视了里外一圈,心里有丝丝缕缕的失望。
宴席开始的时候,同学和同事、长辈各归为几桌,坐我周围的都是高中的同学,兴奋地聊着以前的趣事。我微笑地听着。
背对着我坐的另一桌,两个女声交谈着,时不时地掺着几声笑声。
“......你说谁?”
“你别装蒜了,当年全级第一的理科班高材生。”
“哦,是他......想不到我那时候也会做这样的事......”
“不会还春心不改吧......哈哈!”
“少来。听说人家早就在美国结婚了,这会孩子都不知道多大了......”
“美国?”
“是啊,好像已经入籍美户了。估计也不会再回来了吧。”
“......”
纷扰的声音涌上来,背后的女声低下去。
我埋下头喝汤。
宴会结束后是各种小聚,等真正结束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疲倦地坐进车内,盯着方向盘,突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去哪里。等三两成群的学生从车窗外经过,才恍然记起要去接悦悦放学了。
发动引擎,车子一路开到小学门外。学生已经散去不少,警卫正收起横穿马路的红线,车辆恢复正常行驶。悦悦蹲在门卫室旁边正托腮看着什么,我走过去,学着她的样子蹲下来:“悦悦在做什么?”
悦悦认真地把画本铺好摊开,指着说:“是今天美术老师教的画画,有小鸟、大树和屋子......”她扭头往我身后看了看,“爸爸呢?”
“什么?”
“姥姥说我要听话,这样妈咪才能出去找爸爸。可是爸爸呢?”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盯着地上一动不动。
悦悦扭过头来:“妈咪怎么哭了?”
我朝她眨眨眼:“妈咪哪有哭?”
她疑惑得两道眉毛都扭到了一块,见我盯着她的画看,好奇地问:“那妈咪是不是觉得我的画好看?”
“好看呀!”我拿过她的书包,把她抱起来。
六岁的小女孩趴着肩上不依不挠:“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想了一瞬,说:“等悦悦长大了、懂事了,爸爸就回来看悦悦,好不好。”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懂事了呀!”
小孩子真是好骗,为了力证她已经“长大了”、“懂事了”,悦悦拼命蹬着脚要从我身上下来,要自己走路,自己拿书包。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夕阳照耀下那抹蹦蹦跳跳、渐跑渐远的的小小身影,心里有些怅然若失。
曾几何时,我们也是从这样小小的身躯长成,长大的过程,既缓慢又飞快。而在这个过程里,有谁来过,有谁离开过;我们得到了什么,我们又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