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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往世 ...

  •   那是我第一次在花园里见到成年男子。那个男子有着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和一张让人难以抗拒的容颜。
      他唤我——妲己。
      只那一个瞬间,我的生命便似有了归属感,我的身份,终于从名字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确立。
      那个六月,阳光细密如织,闪着幸福的光泽,一池淡水泛着潋滟的妖娆。那男子临走时,赠我一只发簪。上面的花式,是暗喻默恋的莲。
      从那日起,我满怀欣喜,笃定地守着那个关乎一生的承诺。日复一日。直到由满怀期望到顾影自怜。

      九月,海棠花开的时节。秋风拂面时,隐约能嗅出悲伤的味道。发簪上的漆,在每日指间鬓发的摩挲间,愈见斑驳,如同那个兑现渺茫的承诺。
      夜夜有不知自何处传来的呜咽声,似喜似泣,听来心下凄然,如同我华丽喧嚣却又孤独落寞的生活,让我乏力。原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在永无止尽的等待中无疾而终,结果一个不知来历的人打破了这一切。
      那夜,宴罢归来。隐约听到有琴声自我的房内传出。诧异地奔过去,推门而入——一个陌生的男子端坐琴前。见我进屋,他点头示意,依然静心弹琴。一个个音符似有生命,伴着他银色的长发在无风的屋内恣意飞舞。琥珀色的眸子,让他呈现出一种妖冶的美。带着致命的压迫感,让人无法呼吸。
      屋内琴声不断,却显得寂然。良久,那男子收手,抬起头,眼中溢着淡淡的笑意,开口,“你还是那么安静,把一切的情绪都收拾的不着痕迹。”
      “你是何人?何以用这般熟络的语气来研判我?”我疑惑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何以会给我一种淡如烟尘的熟悉。
      “还爱着那个赠你簪花的男子吗?”不等我回答,他便接着说,“那就前往朝歌吧,在那里,你会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你好好考虑一下,我明天来听你的答复。”
      “我讨厌以问题回答问题的方式,更讨厌再见到你。”不知为何,这银发男子全身上下所透出的信息,于我而言只有一个——危险。
      那男子将一抹诡异的笑意收在唇角,淡淡开口,“没办法,这是你的宿命。”
      “宿命?什么是宿命!何人为我定下的宿命!”
      没有人回答,那男子在一个瞬间,和着琴缭绕的尾音消融在四周的空气里。只余下深夜的风带着讪笑却又无力的叹息,穿堂而过。屋内,烛火跳跃在空气里,不时溅出呲呲的的脆响,我还怔在原地。
      宿命?什么是宿命... ...

      窗外,先前的皓月不知何时已被了无生趣的黑夜所取代,也许是被黑夜给禁锢了吧。我想。
      “哈哈——”一阵诡异的笑声自黑夜的一角响起。我寻声望去,一道银色的光倏忽不见,只在夜的黑幕上留下一个狐型的淡影。
      银色的狐狸?
      也许只是幻觉,我安慰自己。

      那夜,梦中辗转难安,到处都布满了琥珀色的眼睛;充斥着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和近于穷途末路濒临死亡的哀嚎。
      千夫之指,万人之舌,铺天盖地而来。
      ——国将不国!人人皆应负起重振朝歌的责任,你又岂能例外,整天在父亲的庇护的金丝笼中安于享乐!
      安于享乐吗?我不过是想守住芙蓉园的那一方宁静,守住一个关于永远的约定而已。

      “约定?你记起了和谁的约定?那个赠你簪花的男子么?”
      “你是谁?为何如鬼魅一般无处不在!”
      “哈哈,我才是那个和你定下约定的人。”
      “约定?什么约定?”
      “把你遗失的心,还给你。”

      我的心遗失了么?
      恍然间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一张硕大的脸逼近眼前。“噢!妲己,我朝思暮想,梦寐以求的美人儿。”
      思绪被身前的声音拉回,眼前渐渐清晰,环顾四周,我才知道,这里已是朝歌的王殿。而我眼前这个满脸横肉,浑身丧发出陈尸腐骨的恶臭的男人就是朝歌当今的王——纣。
      忽然有种恶心的晕眩——原来,我一向为之倾心的莲花,在这个充斥着杀戮的年代,朵朵都染着死难者的鲜血;原来,如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在国将不国之时需要承担的责任就是入朝成为一个昏君的宠妾!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么?
      原来,那一泓淡水的宁静,我到底还是没能守住。

      到底是心有不甘吧,我的命运本不该如此。可是父亲,还有那些熟识与陌生的人们,都无一例外地恳求我,似乎天下数以万计的铮铮男儿,都比不过我屈屈一个苏妲己!第一次发现,我也有能人所不能的本事。原只料此行任重道远,却不知,只是一场雷同远古的变相祭祀。认命吗?不认又能怎样?如今,我只能定定立于原地,任眼前的昏君和四周的朝臣们肆无忌惮地用目光刺穿我的皮肤。始终安静。任由我的自尊在空气里爆裂地噼啪做响。手里始终紧紧地攥着那支木漆斑驳的簪。椎心的痛,直到有血自掌心溢出。

      入宫之后,纣王每天差人送来首饰华服,件件都是惊世珍品。可在我看来,那些不过是一堆了无生趣的死物,于我何用?如他这样一个终年倚重权势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人,又怎会懂得欣赏出水芙蓉那种绝世孤立的高贵!我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寻得的玩物,虽是活体,可在一堆华服首饰之中,也如死物一般了无生趣,却又让他不甘舍弃。
      他总是问我,“美人,我要如何,才能搏你一笑?”
      每当这样的时刻,我便在心里嘲笑他的无知。
      一笑?他把我禁锢起来只为搏我一笑?
      不过一笑,何其简单。可我笑了,又能如何?难道我一笑,一切就可重新来过?
      可我依然会抬起头,看着那张令我生厌的堆满横肉的脸,瞬间笑靥如花,“大王,你乃天下之王,一呼百应,纵使你要百花于寒冬齐放,也不是难事,妲己又怎敢惹大王不快。”
      闻言,纣王满足地笑了,“妲己,还是你与寡人贴心。”我忍着作呕的冲动,任他那双丑陋的手,带着血污染上我的皮肤。

      渐渐,随着纣王在我的寝宫流连忘返,我的处境也日渐艰难。终于,我“荣幸”地被姜王后钦点召见。
      那个曾让我打心眼里尊敬的一国之后,在她那空旷幽森的寝宫召见我,言谈间,句句拿捏妥当,纵使有眼线在一旁窃听,怕也挑不出一丝破绽。她只道,“我们同为后宫之人,当负起我们的责任,时时谓大王以劝导,以便巩固商汤王朝。”态度之和睦,言辞之恳切,不愧为一国之后的风范。只有我看见她眼中的杀气,如犀利的剑,直刺人心。
      我安静地听完,含笑点头以示尊敬,随即起身快步离开。我告诉自己,那个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寝宫,我不想再来,也不会再来。

      是夜,月冷无声。
      有人带着诡异的笑,自四面八方涌来,似蛊,使人瞬间无力动荡。那银发男子自夜的一角幻现,带着暧昧的笑容,“是否我现在应该称你一声‘娘娘’?”
      我冷眼看着他,不愿言语,径自温书习字。料想不用多时,他便会感觉无趣而离开。谁知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仍然静立窗前,带着那个一丝不变的暧昧笑容看着我,这让我感到莫名的愤怒。正当我准备下逐客令的时候,他却兀自地笑了,”原来你也学会了为掩饰不安而变得愤怒。”见我怔住,他若有所思地停顿,随即开口,“以我近段时间的观察,你的处境对你似乎很不利。怎么样,上次的提议考虑的如何?你把这个躯壳借我,我把你遗失的心还给你。”
      “你认为就这个问题,你的胜算是多少?”我笑着问他。
      “绝对。”他的唇角向上,扬成一个胜利的弧度。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他脸上那种笃定的自信,扯开了我记忆中的一块旧痂,让我疼痛而嫉恨。我把一抹淡漠的笑意收进唇角,绕着房间把烛台挨个吹灭。他在一片黑暗之中,周身流光溢彩,竟有一种趋近于神的圣洁,让我有些恍惚——他明明是妖精!随即回过神来,淡淡开口,“我要睡了。”然后向内室走去。这个银发男子有种魅惑人心的力量,但我不想对他屈从,或者可以说,我不愿屈从于命运——尽管我早已困顿其间,无法逃离。
      “既是宿命,便无法逃脱,抗争只会使自己更加痛苦。总有一天,你会想通的,把头上那只簪取下吧。”
      我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直到一阵风过,我才放心地舒一口气,我知道,那银发男子已经离去,尽管他还会再来,但那已是下一次才需要面对的问题。
      窗外,白凫挟着戾气飞过,我知道,那是主战的征兆。
      那夜之后,我莫名地染上重疾,昏迷时便又坠入曾经那个让我痛苦却又无能为力的梦魇之中。魂魄游离的瞬间,有人于逆光之中幻现,似曾相识的气息。他伸出手轻抚我的长发,低声地唤着,“我的花儿......”
      一切瞬间归于空白。

      再醒来的时候,睁眼便看见纣王一脸担忧的脸,“我的美人儿,你终于醒了。”我惊讶他也会担忧,又恶心他的言语,不禁皱了皱眉。谁知他立刻讨好似地拉着我的手,自以为是地说,“你放心,有寡人在你身边,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我正暗自笑他的自大与无知——生老病死岂是他所能掌控?可紧接着,他说,“姜王后竟然暗中指使刺客谋害你,这种行为不可原谅,寡人已将她的后位废黜,择日便诏告天下,立你为后。”
      震惊!疑惑。但终是无语。
      我在脑海里努力搜寻这些天来的记忆,力求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虽然姜王后对我确有敌意,但我相信,这种敌意还没有大到要派人来谋杀我的地步。
      一丝诡异的笑闪过脑海,我有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原来这就是宿命——无条件地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无论你做出怎样的抗争,都只是为了使下一次输得更惨。
      我将簪花自发髻上取下。
      我果然应该取下簪花。因为随着纣王立我为后的消息诏告天下,我将失去继续信守这个约定的资格。
      “我的美人儿,你在想什么?”纣王问我。
      我只嫣然一笑,“谢过大王。”
      假如这便是我的宿命,那我只能欣然接受。

      自我封后之日,纣王便搬到了我的寝宫。夜夜笙歌。只有在他早朝出去时,我才能换来片刻的安宁。
      我开始习惯弄妆艳抹,因为我不知道除却这个方法,我还可以选择怎样的方式伪装自己。我每天对着妆镜一遍又一遍地用各色脂粉描摹那张素净的脸,如画师一般细致温和,直到镜中呈现出一副奴颜媚态,方才满意离开。
      是堕落了么?其实只为自保而已。

      每天纣王去早朝的时候,宫里的侍女们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讨论,总是先说每况愈下的战事而后把矛头指向我。她们骂我是狐狸精,骂我迷惑纣王,祸害百姓。
      我假寐,不予理会。只是有些怜悯他们的少不更事。她们不知道,狐狸精有银色的长发和琥珀色的眸子;她们不知道,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会人头落地。她们还不懂得身处宫闱之中的法则便是察言观色,缄默不语。
      其实我什么都没做。嗜血,不过是纣王的本性,只不过,他也担心日后一个人下地狱时路途孤寂,所以扯着“讨好我”的幌子,把我先丢下黄泉垫底。
      如果这便是我的宿命,那么我试着认命。

      是夜。我静立窗前观星。才知道,已是九月。
      身后有琴声响起,是熟悉的旋律。我不禁皱起眉头——今夜难得享受清净!
      不等我反应,他先开口道,“不错!,还记得观星象辨时节,我还以为这里荒淫的氤氲会把你溺毙。”
      我闻言转身,他正用手细致地抚过我的琴,脸上一如既往地笑着,那种气定神闲的自信,似亲近又似疏离。我奇怪这银发男子为何会使我感到迷茫。在我分神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我使你感到迷茫么?”他笑。让我心惊。他有读心术!我有些颓然。时至今日,我虽不甘被命运摆布,却愿意认命。因为每日强颜欢笑的生活已让我极度疲惫和厌倦。但我一看他那张笑脸,我就打从心底不想让他如愿。
      “或许你的确使我感到迷惑,但这对我而言并不重要。你可以回去了。”
      “不要一脸戒备的样子。”他笑,随即再度开口,“你终于把簪花取下了。”
      “我也许会臣服于宿命,但绝不臣服于你。”我知道,这是我维持骄傲的底线。
      他忽然收起笑容,在极短的刹那,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那是他第一次触碰我,那由指间传来的温度,冰凉如水,让我有种传自隔世的错觉。
      “你不会臣服于我,也不可能臣服于我。我今天来,只是告诉你,你的父母已经死在来朝歌的路上。——因为你是纣王的宠妃的关系。”
      长久以来支撑我的最后一道防线,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我又一次坠入无尽的黑暗,但这一次,梦境中的一切都显得格外安详。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我所要担负的责任是什么——让商朝灭亡。不,应该说,加速商朝的灭亡。
      入宫这些时日,我看清了纣王的本质——一个沉迷酒色的昏庸无能之辈。即使朝内每日有急报传来,他依然能够无视战事纷乱,百姓疾苦,日日搁置朝事,在酒池肉林中纵情声色。这般荒淫无耻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既然他要自取灭亡,那我便将通向毁灭的道路指给他。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纣王已成为了我的奴隶,对我言听计从。他沉溺于我日益夺目的娇艳,却不曾注意到我乌黑的双瞳中偶尔闪过的一丝琥珀色的狡黠。

      不久之后,有消息传入朝歌——姬发父子自封为王,并招兵买马,联合其余各王正式与朝歌对抗。
      纣王开始像只迷途的羔羊,焦虑而彷徨不安。我像安抚婴儿那样的安抚他。毕竟他给过我那么多专注的宠爱,而我也不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所以,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朝歌之中,我镇定自若。我会给他最后的依靠。

      夜里,拿出那只木漆班驳的簪。细致的摩挲间,隐隐还能感觉到他的温度。而今,他已不在是那个温和细致,赠我簪花的少年,人人称他“武王”,而我不过是商汤的妖后。我们已经注定殊途。
      我终于认命。假使这便是我的宿命,那我会如一个敬业的戏子,将它演到底。我会尽我一切的努力助他登上王位,即使他通往王位的道路,需要我的血作为献礼。

      我终于可以放下一切感情,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妖后”应该做的事情。我让纣王在朝中实行恐怖高压政策,即使群臣愤怒,我也安抚纣王的疑虑,我告诉他,那是他们不知好歹,死有余辜。他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浮草,对我唯命是从,只差把整个政权拱手相让。这般温和听话,倒让我不忍心告诉他,我的目的只是要他众叛亲离。

      当西岐大军兵临城下,我依然安抚纣王,我告诉他,我们还有40万大军可以扭转战局。他便信心满满地朝观战台走去。他怎么会知道,40万大军已全数投降。而今大势已去,除了死,他别无选择。

      我神情安然地朝城郭走去。因为我知道,一直守侯的约定在那里。
      当我被绑上斩妖台,远处的宫殿燃起了漫天的大火,如同纣王的性格一样,喧嚣的无所顾忌。我听到纣王撕心裂肺的嚎叫:“你们都背叛我!妲己,连你也背叛我!”只不过刹那,他已带着未及说出口的诅咒,化为熊熊烈火中含怨的灰烬。我在眼底溢起笑意,除此之外没有感觉。因为我知道,那是他的宿命。
      “你还有什么说的吗?”有人开口质问。
      我不语,只是安静地望着武王,带着日积月累的媚态。
      替我行刑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我轻笑,竟然有那么多人杀不了我。
      其实我知道,我只能死在一个人手中——那便是武王姬发。这是体内的银狐告诉我的。在这生死一线之时,我所关心的,不是怎样死去,而是那许久以来便缠住我的疑惑。我问银狐,“那个约定是怎么回事。”他静默不语。我凄凄地笑,是否又要告诉我,那是另一个宿命?
      这时,武王朝我走来,看着他手上的刀,我竟充满了期待,仿若惟有如此,我才能得以心安。在他手起刀落的瞬间,银狐于一片血色之上幻现,带着一如既往地笑,轻声说,“你遗失的心,依然在我这里,关于那个约定,我下一世告诉你。记住,不要把我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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