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deepbluesea

54、第五十四章、憾事

　　嘉靖六年腊月初九，小孤城。
　　雪后初晴，西风紧。
　　对于围困在小孤城里的每一个人来说，这是一个寒冷又漫长的冬夜。
　　为防止敌人偷袭，城里没有点火，月亮却把这孤城照的白昼一般清亮，地上的未化的残雪辉映着惨白的月光，连带着把人心也照的通透雪亮。
　　小孤城西北角一棵枯死的大槐树上，坐着负责警戒的青鹞，一身黑衣的他靠在树干上，嘴里叼着一只树枝，眼盯着远处瓦剌人营地里的火光，心中早已盘算清楚眼下的形势，小孤城目前共有二十九人，除了晋王、恭王、慕容素三个，其他二十六人皆是九州堂的人，算上那个死在肃州大营的范东文和生死不明的画眉，此次跟着堂主来的人尽数在于此，而城外至少有三百瓦剌人，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需以一当十，方能勉强博个生机。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一声乌鸦的惨叫，在寂静的深夜里，这凄厉的叫声令人心惊胆颤，青鹞换个姿势，胳膊驾在曲起的右腿上，微微眯起眼睛，现在算算，离开长安城已经九年还是十年？自从进了九州堂，被送到黑水河边的河洲分堂，他就不再期望还能回家，长安长安，长治久安，那座繁华又温暖的城市几乎在他的记忆中被剔除掉，他的心也似乎被塞上的狂风吹得麻木冰冷，甚至连自己的本姓也决意忘掉，可是，就在他以为那些往事绝尘而去，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在强敌环伺的决战前夜，面对黑色无边的大漠，小时候的画面却一点点浮上脑海，连一些小细节都清清楚楚的记起来，小师妹姓于，他姓赵，师父走镖的路上中了土匪的埋伏，拉回没两天就死了，师父家的那座小院门口数着一杆高高的旗杆，幡子上绣着大大的“镖”字。
　　此生，怕是再没有机会回到长安城里的那个小院了吧。
　　在金城关的时候，他曾经远远看了一眼小师妹，长高了，笑起来没心没肺的，也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才能找到一点小时候的影子。
　　师父走时眼睛没合上，他知道那是不放心小师妹，现在，他跟着堂主被围在这座孤城里，唯一让他放不下的，也还是小师妹。
　　如果他死在这里，谁还能告诉小师妹关于长安于家的事呢？
　　师父的坟在长安城东南角的十里坡，师父的镖旗和那点家当寄放在邻居方婶家，师父咽气时把小师妹的手和镖局的印章放在他的手上，那印章他埋在院东头的墙角下了。可惜他不识字，这当口连个交代遗言的纸信也留不下，青鹞懊恼地挠挠头，呆望着东方灰蓝色的天空。
　　明明知道进了九州堂就已经把性命交了出去，做杀手做死士，什么时候死，为谁死，怎样死，全都由不了自己，只是，心里还有一点点遗憾，也只有在回味这一点点遗憾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
　　“画眉？画眉……”
　　眉目如画，乖巧佳美，可惜注定被圈养。
　　他是做不到了，但是希望有人能给小师妹自由。
　　他心里这点微小的遗憾不舍在这个冷漠无情的世界里，就像是风里的微尘，只消片刻便会被抹的干干净净了吧？
　　……
　　很冷，画眉努力把身子蜷成一团，咬牙不让自己打抖，却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她皱皱眉，把手拢进袖筒里，下意识的往身后靠靠。
　　“麻烦！”
　　阿米尔嘀咕了一句，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画眉吓了一跳，急忙挣扎，却被他紧紧箍住。
　　“别吵，你抖成筛子一样，谁能睡得着？”
　　画眉身体僵硬，憋住呼吸，过了好一会才慢慢舒出一口气。
　　“别怕，有我呢，我保证带你走出去。”
　　阿米尔也是半睡半醒，声音闷闷的，在她的头顶响起来，莫名的令人安心。
　　这是第几天了？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暗河里，她早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只觉得每一刻都漫长难捱，又饿又困的当口，这个沙匪的怀抱让她温暖而困顿，她渐渐迷糊起来，咽一口口水：“那什么……你，别睡太久，我还要去……”
　　她喃喃说着，很快就跌进睡梦里。
　　……
　　慕容素睡的沉，闭着眼睛，呼吸轻轻浅浅，让永洛想起小时候在池塘里看到的蜻蜓，安静又轻盈，那对透明的翅膀微妙而轻柔地扑打在他的心上。
　　他觉得热，胸口某个地方像被温热的火焰燎过，不觉得疼，反而有种酸楚的快意。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让他想起夏天。
　　太阳的温度酣畅热烈，人也一样，满腔热血，爱着、努力着、坚持着。
　　伸出手去，他想再摸摸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肩。
　　可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只是从腰上解下一只玉牌，轻轻挽在她的腰带上。
　　原本说好黎明时分三个人分三个方向向城外突围，他却决定先走一步，希望能掉走大部分敌人，以缓解其他人突围时的压力，这场以一博十的恶战，任是谁也心中没底，在为她杀出一条血路之前，最后能为她做的事就是给她这块玉牌，他不常出门，在西疆，见过他本人的人并不多，可是福伯出去办事，多数都持这块玉牌，所以只要是河西一线的头人、驼队、保长、甚至普通商人，基本上没有人不认识肃恭王府的碧玉牌，明天，只要慕容素能冲出去，不管是死是伤，单冲着这玉牌面子，也会被人送回王府。
　　这是他最后也是最无奈的打算。
　　心中还有遗憾，早知道缘分这么浅，他就该好好珍惜。
　　他叹口气，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抖一抖，轻轻披在她身上，再看看窗外，墨沉沉的天边，一线灰蓝色的亮光已经升起。
　　时间不多了。
　　他脚下微微迟疑，似乎还想再看她一眼，再说上几句话。
　　可是没有，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
　　慕容素转过身，把头埋进大氅里，之前牙关咬的太紧，现在嘴里尝到浓重的血腥气，她不想睁开眼，不想看那个离开的背影，怕眼泪会再次涌出来。
　　可是，他臂弯里的那个温暖的早晨，那种像是梦里一样让人四肢无力的美好，将永远刻在她的心上。
　　复苏了的记忆，复苏了的希望，那种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使心底某个地方裂开了一个小小的缝，让一个随时准备慷慨赴死的人，产生了一点留恋。
　　以身做饵，认命的牺牲自己成全他人？
　　她其实也没那么伟大，
　　她也想活的。
　　她是爱过人的，她知道爱人和被爱是什么感觉。
　　被人宠爱小心呵护，蜜糖一样的笑容春风一样的温柔，所有这些，像毒药一样，明知不能长久，但是美好到让人沉湎。
　　不甘心，明明他们才刚刚重逢。
　　时间太短，连叙旧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除了对不起和谢谢你，她还有些话没有告诉那个挺身站在她前面的男人。
　　那些话，再也不能说出口了。
　　多么可惜。

作者有话说

　　最近事多，累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