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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狂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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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的风。
明明早上出发时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到了下午却狂风忽至。
白色的云彩骤然压近,层层叠加在一起,颜色也越来越深重,半晌竟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片。
马队重新编整后又再次出发,驿站的刀客有两个人放弃了同行,还有一个负了箭伤也无法出行,剩下两个刀客,肤色黝黑手里使刀的叫李响,怀抱双鞭的是个回回,名叫马三,加上那个非要同行的皮货商,还有就是早上出手相助的锦衣卫陆炳。
慕容这边,除了常海、画眉,还有四个人:赵虎、吴柯、张华、刘金山。
马三自小在沙漠里出入,对沙漠的环境熟悉极了,看到风云突变,微微叹了口气,心里充满了不祥的感觉。
可是,无法回头,不能回头。
既然选择了做刀客,有时候明知道是有去无回也要欣然前往,这是他们注定要承受的命运。
风势越刮越猛,飞沙走石,扑面而来,像是要把天空也撕裂一样。
慕容素坐在车里,凝神听着外面呼啸着的狂风,似乎要在那呼啸声里寻找到什么。
“小姐。”
画眉移坐到她身边,用手指指外面:“那个人……”
慕容素转过头,用眼神制止她。
“画眉,以后你要小心点了,我瞧那些沙匪不像是会轻易放弃样子。”
她笑了笑,漂亮眼睛里满是疲惫:“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安全送到薜将军那里。”
画眉看着她,“嗤”的一声笑出来:“我早说了要一辈子跟着你的,别想那么容易就把我甩掉。”
慕容素抬起眼睛来看着她,笑容里有几分牵强。
“此行艰险,我也不知有几成胜算,如果……”
她停了一下,艰难的说:“如果,我没法走完这一程,你一定要想办法离开这大漠。”
画眉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眼睛那么迷茫,又厌倦又疲惫,忍疼一样,微微闪着寒光,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说什么呢?”
“咱们都会好好活下去的。”
她把头靠在慕容的肩膀上,轻轻的说:“一定可以。”
慕容素轻轻叹息,转过头去看着窗外,风沙漫漫,依稀可以看到外面那个叫陆炳的锦衣卫,怀里抱着刀,保持着倦怠而冷漠的姿态。
陌生人,陌生的江湖。
自从离开家,一切遭遇都是陌生的,杀手、土匪、恶战、狂风,也许,还会有更多更可怕的遭遇。
“唉,看你的手,都粗了。”
画眉抓起她的手,语气中有几分惋惜。
“早几年宫里祈巧时,各宫的太妃娘娘都夸奖小姐的手好看,这才过了几个月,这手就粗了……”
慕容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轻轻叹一口气。
“现在要一双漂亮的手有什么用?”
“谁说没有用,你都不知道晋瑞王爷有多喜……”
画眉愣了一下,张着嘴,瞪着眼睛看着她。
慕容看着她,一脸惨淡的笑容:“画眉,别再说他。”
请,不要,再提起那个人。
可是已经晚了,脑里闪出那个人的眼睛,那么温暖那么平静,笑容也是淡淡的,愤怒也是淡淡的。
“阿素,天气渐渐凉了,上次苏州织造送来几匹织锦,我瞧着颜色素净,回头差人给你送过来做成夹衣好不好?”
最后一次见他,和平常一样,他关心的不过是平常的吃穿用度,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透露,什么也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这么多年里,秘密的安排、冷静的周旋,亲手布置下一颗颗棋子,却还保持着温和的笑容、自律克制的言行,在他那闪光的外表下,是一颗冷酷无情的心。
慕容素觉得头痛,微微闭上眼睛,却很意外的听到风声里轻微的“嗤”的一声。
遭了。
她推开车门,正好看到骑马跟在车后的李响中箭。
那么近的距离,近到几乎能看到那自胸口喷出鲜血,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慕容嘴角……
未及反应,她只能惊讶的看着那黝黑的汉子扑下马,渐渐被甩在沙尘里。
“快关门!”
一直跟在车后面的张华此时斜插过来,伸脚一踹,把车门关上。
慕容素跌回车里,怔怔转过头。
画眉被她脸上的血迹吓了一跳,急忙上来上下打量着:“伤哪儿了?”
慕容素伸出手来制止她:“我没事,是那个姓李的刀客。”
那么多的鲜血,瞬间僵硬的身体,一脸惨痛的表情,死了吗?
她舔舔嘴角,咸腥的滋味,很奇怪的感觉。
陡然袭至的死亡,像是绚丽生命伴生的另一面,一直听说却从未触碰到的那一面,原来是这样的黑暗。
内心酸痛,痛到让人想呕吐。
传说中那些荡气回肠、英雄扼腕的所谓牺牲,原来,并不存在。
外面,狂风呼啸中夹杂着兵器撞击的声音,不断听到有人惊呼、有人坠马,蹄声杂踏,可以听出来袭的人不在少数。
“是那些沙匪吗?居然真的从驿站跟了来?”
画眉隔着窗子向外面张望,手里握紧了一把匕首。
“不,他们和那些沙匪应该不是一批人。”
慕容素轻轻的说。
那支射死李响的箭,箭头是铁制的,精光毕现,箭身上有深深的引血槽,被射中非死即伤,一看就不是沙匪能造得起的,瞧那做工,八成是军队专用的。
慕容素咬牙,到底,还是引来了狼群。
真正的狼群。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风势却渐渐停下来,真奇怪,那些在狂风中穷追不舍的追兵,竟在此时放弃了追杀,全部消失在暮色中。
常海回头点点人数,心里有了计较,人困马乏,肯定是没法继续赶路了,看来对方也是算定了他们跑不出这片大漠,所以才放心的离开,说不定明天又是一场恶战。
他打个呼哨,翻身下马,先清点了人数,才走到马车跟前。
慕容已经开了车门走下来,看看他,再看看其他人:“怎么样?”
“张华挂了彩,我看八成熬不到天亮了。”
慕容素脸色凝重,走到张华身边。
刀伤、箭伤,身上到处都是血窟窿,现在血已凝固,前胸裂开长长的一道口子,一直到肚子上,他呼吸,这里那里,不止一个地方涌出血花……
张华本来已近昏迷,看到慕容素,雾蒙蒙的眼睛重现微光:“小……,求你……。”
慕容素看着他,本是护卫队里最爱说笑的汉子,现在成了个血人,血肉撕裂,因为痛疼,肌肉不能自控的发着抖。
那颤抖,让人觉得活着是一种残忍。
慕容素用尽力气克制自己的身体,不让自己也抖成一团。
“常海叔。”
她看向常海,轻轻点点头,转身,一步步离开。
是怯懦吗?所以才转身离开。
可是灵魂沉重,让人无法远行。
肩上有那么多重负,卸不下,只能举步维艰。
半晌,身后传来呼吸被割裂的声音,世界安静了。
月亮已经升起来,又大又亮,将夜色中起伏的沙海勾勒出浅浅的阴影,四下里没有风、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像是一个死掉的国度。
常海他们开始生火做饭,画眉在边上帮忙。
慕容素绕过沙堆,找个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坐下来,远远躲开了众人。
现在可以了,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身体开始发冷,可以颤抖,可以哭泣,可以恐惧。
她想了想,把头埋进胳膊里,呼吸放缓。
可是,眼睛是干的,心脏像木头一样发涩发冷,好像已经失去了哭泣能力。
女人那样颤抖个不停,哭泣着说请停止请停止,是不是,就会结束眼前这恶梦一样的旅程?
不会的,这只是开始,慢慢会习惯的,她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一点点平静下来。
寂静中,她似乎听到不一样的声音。
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慕容素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
那人背着月光,看不清表情,只有眼睛是亮的。
高大的身影,挺直的腰背,漂亮的宽肩膀,白天那个冷冰冰懒洋洋的男人在夜色里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似乎在他身上有着某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此时此地,那些力量苏醒了。
“你说你是慕容恒,那你告诉我现在京城诏狱里的那一个是谁?”
陆炳负着手,平静的站在面前。
慕容素站起身,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而是如施重负般的暗自叹一口气,俯身下拜:“小女慕容素见过千户大人。”
“你能如实坦白,到也老实,其实你父兄十天以前已经投入诏狱,慕容府虽未被查抄,但慕容家的人想要出门,怕也不易。”
慕容素沉默,调转目光看向远方,过很久方才开口:“那么千户大人是来抓我的么?”
陆炳看看她,摇头:“目前,我还没有收到命令,不过我希望你把你此行的目的具实相报。”
慕容素看着他,一点点福下身去:“今年年初家父第一次被弹劾,那时起家父对目前的境遇已有预见,所以这次才遣我出府,画眉是父亲当年一位故友的女儿,早已许给驻守边关的薛至忠将军为妻,此次受弹劾,家父自知慕容一门难逃诏狱,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故人所托,所以命我赶在慕容府被查抄之前把画眉送到甘州大营与薜将军完婚,也算对故人有所交待,因为路途遥远,加之匪患横行,不得以我才冒用阿哥的名字,请千户大人给我一点时间,待我办好此事自然会跟千户大人回京。”
她看到陆炳眼里的犹豫,俯身下拜:“小女的父兄皆在京城,小女是不会独自逃跑的,请千户大人给小女一个月的时间。”
陆炳沉吟半晌,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握在刀柄上:“如果你说的是实话,我可以答应你暂不押你回京,但是我需要知道,当你们遇到危险时,我应该首先保护谁。”
“是那个女人?还是你?或者,是什么东西?”
慕容素盯着他,大脑一片空白。
如果你知道你的一句话、一个名字、甚至一个眼神,会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死,你还能做出选择吗?
无法选择。
不能选择。
陆炳居高临下的看着那张呆住的脸,小小的,巴掌那么大,被月光映的惨白,眼睛里全是忍耐。
忍的很辛苦吗?肝肠寸断般的痛,嘴上却说不出来。
他沉默半晌,转身离开。
真的很为难吗?
只是因为无法选择牺牲别人,就痛苦到这种地步,那么,生命里还有多少痛苦让人承受不起?
生命短苦痛长,能忍且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