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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狭路(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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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时分,晨风吹动山顶上荒芜的茅草,像是灰绿色的水波被无形的大手一层层推开,慕容素在晨曦的微光里醒来,身上还盖着厚重的皮衣,四肢温暖倦怠,她缓缓起身,尽量小声,不想惊动身边的人。
张三背对着她站在山崖边,双手插在袖子里,健壮的身体被早晨的太阳镶上一圈金光,帽尾上黑色的貂毛闪闪发亮。
本来一片寂静的山谷此时有风吹过,耳边响起低沉的呜呜声,像是什么人在远方低声悲鸣……
这场景似曾相识。
慕容素迟疑了片刻,才一步步向他走近。
站在山崖边,耳边的风声更近,远处,祁连山绵延不断的雪线在朝阳下闪动着冷冷的光芒,山谷的一侧,早晨轻白的薄雾里,渐渐升腾一线尘烟。
慕容素警觉地侧身望去,一只手握住腰上的刀。
“应该是先遣部队。”张三拉着她附低下身体,在她耳边小声的说:“看那些尘土,断不可能是两千骑马匹踩踏出来的。”
慕容素向负责警戒的哨兵挥挥手,示意大家进入战备状态。
山崖对面的草丛摇动,看来容海那边也在做准备,慕容素怕有人妄动惊动了敌人,举起手来合掌成拳,示意对方集结待命。
天空的尽头,一个小黑点自远而近盘旋而来,慕容素眯起眼睛望去,微微皱起眉头来。
那只头顶上有一圈白毛的小鹰从昨天起就跟着他们,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由。
她回身,给画眉递个眼色,画眉远远递上一张弓来。
慕容素把弓握在手里,还未及抬起头来,那小鹰已飞至山顶,一个俯冲,又盘旋而上,却将一样东西丢下来。
身边的张三伸手,轻轻松松将那样东西接进掌心……
慕容探头去看,是一只不大的响箭,多半是瓦剌人用来发信号的,却不知怎么让这只小鹰偷了来。
这只小鹰多半是什么人驯养的,竟然懂得在侦查敌情的同时带回重要的信息来,她微微眯起眼睛来,忍不住再看一眼。
“它叫萨日,你喜欢我送给你?”张三侧过头来问她。
慕容素没有说话,而是从他手上捻起那只响箭,左看看右看看,不知在想些什么。
太阳此时才真正钻出云层,白晃晃的日光投在地面上,升腾起无数细小的尘埃,空旷幽深的峡谷里,传来马蹄声动,越来越近,趴在崖顶的地面上,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渐渐强烈。
慕容稍稍抬起身子,已能看到瓦剌骑兵高举的赭红色旗帜,她闭起眼睛,感觉到那些马匹整齐一致的步伐在一点点逼近,这是一只训练有素的骑兵队伍,听声音应该足有一两百骑。
回头,她看见吕东附身趴在很近的草丛里一脸警惕的看向崖底:“吕队长,麻烦你拨出一只小队给我,要射术好的。”
吕东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秀气漂亮的小公子要做什么,顿时骇的半死:“慕容公子,你该不会是要去峡谷中间的弯道处伏击吧?”
“有何不可?”
慕容素掂掂手里的弓,从画眉手上接过箭袋挎在背上,含着腰准备向后撤,却被吕东拉住了衣角:“星星峡地势狭长,在前边峡谷的转弯处埋伏虽然是个好办法,但是瓦剌人擅骑射,能被派作先锋的都是精选出来的死士,要在那方寸之间的峡壁上近身伏击实在太过凶险,再说,就算要去也不该公子去,让卑职率队前去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
慕容素回头看他,语气平板而严肃:“吕队长别忘了,后面的瓦剌大部队才是咱们要伏击的目标,你带出来的兵你最了解,指挥调度这样的事必须要由你来负责。”
“可是……”
瞧这小公子白白净净的样子,到底有没有实战经验啊?吕东心里觉得不妥,才想争辨几句又被慕容公子身边的粗壮汉子打断:“放心,有我呢。”
张三拍拍吕东的肩膀,伏身跟着慕容素向山坡下撤去。
与此同时,金城关……
陆炳和永洛站在西门的城楼上面向着星星峡的方向,视野里除了层层叠叠的山丘,什么也没有。
“陆千户可知道,那个人并不是慕容恒?”
也许是没睡好,阳光下永洛王爷的脸略显苍白。
“我知道,她是慕容恒的妹妹慕容素。”陆炳没有回头,依然看向远方,注意力却在永洛的身上,想看看肃恭王府在这件事上的立场。
“陆千户好胆量,明知慕容是个女人还让她去上战场?你就不怕她守不住这城关?”永洛打趣道,脸上有微微的笑意。
“在我看来,恭王爷才是好胆量,你借给她八百家兵,就不怕她有借无还?”
陆炳也在微笑,语气里有讽刺的味道。
过了一会他才转身,不想在永洛的脸上看到懊悔的表情:“王爷现在才觉得后怕么?”
“怕啊,怎么会不怕呢?”
永洛向前几步,手覆在城墙光滑的砖石上,身体绷得笔直,脸上依然有微微的笑意:“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做生意,也摸牌九,玩心起时偶尔也会博一博,放贷出去,总是希望能利本兼收的。”
“王爷是在开玩笑吧?慕容家的事可不是生意,不能两处得利,这金城关也不是谁的牌桌,能够来去自如,王爷这一博,只怕是赚少赔多了。”
永洛一笑,不理会陆炳话里的机锋:“所幸我要的不多,说不定到最后你们觉得是赔了,对我来说却是赚了。”
“听王爷这样一说,陆炳还真好奇王爷的志趣所在。”
陆炳自身后的桌上端起茶杯,一点点吹去水面上的浮茶,缓缓端及嘴边。
毫无征兆地,一只响箭尖叫着窜向云端,又“砰”的一声四散开来,绽出点点黑色的烟火。
众人一震,凝神向响箭升起的地方看去,正是星星峡的方向。
永洛却心底一沉,久在西域,守着这样一个重要的关卡,就算没有上过战场他也明白,大白天这样明目张胆的用响箭来通报消息无异于公开宣战,看来瓦剌人对金城关是志在必得,星星峡那边的压力可想而知。
半月前,一道密令将戍守金城关的游击将军王猛及大部分军士调去甘州大营受训,留下来的是副将田守业还有两百余老弱军士,田守业年逾五十,发须全白,一条腿因为有旧伤而微跛,此时看到那只腾空飞绽的响箭,他不由又想起十年前的那场恶战,那一年他只是虎头营里的一个小小的百夫长,西峡关一战,他手下的军士活下来不足一成,之后收复金城关的战役也打的异常艰巨,那些哭喊奔逃的百姓和浴血奋战的军队,到今日仍是历历在目,当日多少热血泼洒出去,才换回了脚下这座城,如今这城池交在他的手上,无论如何也不能丢掉,他权衡一再,向肃恭王永洛含胸报拳:“眼下军情紧急,为保金城关的安危,末将会下令烧掉城外的浮桥,望王爷体谅。”
永洛一惊:“浮桥一旦被毁,星星峡那边的人还怎么回来?”
“探子来报,此次瓦剌人派出的是自汗王戍卫队中挑选出的精英骑兵,个个以一当十、凶猛彪悍,星星峡的伏击只怕未必能成功……
田守业略一沉吟:“所以为了这一城百姓,王爷还需早做打算。”
永洛转过头,不想听他再说下去,可是知道很多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看。
身后这座城是他的家园,有的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下这城关就是这些百姓最后的依仗,而在不远的前方,他儿时的玩伴在浴血奋战,断了后路,她也许就真的无家可归。
昨天他只是在想,那个女孩其实还尚未成年,手上染了血,会不会在梦里惊叫着醒过来?今天他却要选择,是不是要把那扇她回家的大门永远的关上。
他袖手而立,脚下的影子被日光拖出好长。
沉默、沉默……
形势逼迫他做出一生中最艰难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