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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守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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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城关坐落在从关内去口外的必经之路上,倚傍黄河而建,因为城里有清澈的地下水源,沙地上能生长出最甜美的瓜果,是向西出关前难得的富庶之地,同时,这座依河而建的关卡易守难攻,取“固若金汤”之意,故名叫“金城关”。
在荒凉的塞北沙漠中,这是一座热闹的城市。
南来北往的商客,还有关外的游牧民族,都在这里休息整顿,互通有无。而这几天正好临近中秋节,更使这座古老的镇子异常繁华。
慕容素一行人来到金城关城门前时,早晨的太阳刚刚从一片云霞里跳脱而出,太阳的光芒仿佛是万千束耀眼的金线,披洒在城墙上,将城墙上帖的告示照的白花花的,分外晃眼。
慕容素已经换过了衣服,头发挽起来,双手藏在袖子里,骑在马背上,身体挺的笔直。
她眯起眼睛来扫一眼那张告示,愣了一下,再看一眼,眼睛已经红了。
容海此时也看到了那张告示,回头来看着她。
很意外的,那张惨白的脸上是木然的表情。
明明眼睛已经红了,可是,她的脸上的表情却是沉静的,深海一样,令人不安的平静。
“小姐,咱们是不是一定要据守金城关?”
他轻轻的问。
慕容素看看他,眼光有点陌生,像是被他的这个问题吓了一跳。
他觉得她几乎就动摇了,但很快又恢复了坚定的眼神:“你还记得么?这是金城关啊,阿娘在这里,我怎么能把它让给瓦剌人?”
此时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在那张告示上投下金色的光芒。
慕容素远远看着那张纸片,灰白色的宣纸上,暗红色的官印份外醒目。
慕容左被罢去太傅的官位、慕容恒被免去少司职,查抄慕容府、慕容府上下一百余六口人全部投入诏狱。
可是罪名呢?
没有罪名,又这样急着召告天下,陆炳果然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京城的局势必是有了巨变。
“不行,我不能在这呆着!”
一直跟在身边的刘金山突然猛地拍一下大腿。
“我要去找神畿营的弟兄们,去把老爷救出来。”
慕容素看也没看他,轻轻的说:“这里,有咱们该做的事。”
刘金山愣了一下,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渐渐低下头来,伸出袖子抹眼睛。
远远的,马三斜眼看着土坡上的这一行人,凑到皮货商张三身边低声说:“瞧出来了吗?”
他冲着土坡那边仰仰下巴:“那个慕容公子是个什么来路?”
“明明俊的跟个姑娘一样,杀起人来却一点也不手软,也不知带了什么重要的物件,来追他们的人全是高手,这又遇上了瓦剌人,我怎么就觉着咱们这趟出门是凶多吉少呢?”
张三没说话,看看慕容素,轻轻笑了一下。
那个少年,只是俊的像个姑娘吗?
不,不对,她分明就是那些沙匪点名要找的女人,也是瓦剌人一路追来的原因。
他眯起眼睛来,远远看着那个纤细的人影,想起在沙坡的那场恶战,只不过是双手染血,竟让她痛苦成那个样子,当她站在遍地的尸体前,缓缓的、迟疑的投过来求助的眼光,一脸惨痛,像是被砍掉了自己的手臂一样。
很难吗?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更像是身体的自然反应,手起刀落,如同呼吸一样水到渠成,直到被溅上一脸温热的鲜血,才知道自己杀了人。
些微的震惊之后,他就平静了,不过是杀人而已,双手染血、洗干净了再来,脚上踩到别人的尸体,就会让灵魂更加痛苦吗?也许会,但是肯定没有比饿肚子、被人欺凌的那种痛苦更难以忍受。
死亡固然可怕,但活着却更加艰难。
他当时不过是个孩子,可是也明白要活下去总要付出代价。
生活不易,刀口舔血换来活下去的机会,再公平不过了。
太阳越升越高,黄土地上升腾起躁热的空气,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只有空荡荡的蓝,无边无际,一路伸展到远方的雪山。
遥远的雪山变成一条白线,翻卷着起伏的波浪,无声的凝固在天边。
慕容素看着眼前这凝固的风景,嘴角抿成一条线。
多么熟悉。
干燥的空气、风中的沙砾、羊群走过带来独特的膻气,幕布一样永远无法触碰的远山,还有马背上摇曳不定的风景,所有这一切,都曾经深藏在她的梦中。
第一次来到金城关时也不过五岁,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坐在父亲的大马上一路向西,她常常会在父亲那宽厚温暖的怀抱中睡着,又会被父亲爽朗的大笑声吵醒,那时哥哥已经开始习武了,有了自己的坐骑,再也不能和她争抢父亲的怀抱,还有阿娘,会在后面马车上一直喊着要她小心小心。
她一度以为,那个怀抱那个家会像天空一样,永远撑在她的头顶,为她遮挡风雨烦恼。
现在她又回到这里,可是,身后那个可以依靠的怀抱却不在了。
一个人的时候,她还会习惯性的向后靠,身体心灵全都试探着去寻找那个温暖的怀抱,结果总是扑个空,带来更深重的凉意。
只能独自面对一切,不再奢望会有人站在她的身后,不再奢望那种温暖重现。
很想家,想念过去的快乐时光。
想念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的哥哥,想念曾经笑声朗朗的慕容大将军,想念厨房里热汽腾腾的桂花糕,想念慕容府里那株高大的柿子树,还有,那双沉静笃定的,似乎永远都在背后默默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像是充满了信任,也值得信任,永远都会注视着她,支持着她,爱慕着她。
可是,那爱慕那信任,原来都是假的。
一切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情人反目、双手染血、灵魂迷了路,再也不能回头寻找那样恬静安好的家园。
不知道应该恨谁,不知道该向谁去讨回公道,甚至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信仰自尊全部坍塌,从今以后只有自己。
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再也回不去。
眼前是陌生的客栈陌生的市镇陌生的同路人,就连天空也是那样陌生的空旷无边。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又渺小又卑微,草芥一样无力自保,不知要到哪里才能找回那个梦里的家园。
慕容素茫然四顾,不远处的陆炳也远远凝望着她,眼光相遇,他不由暗暗心惊,来之前曾翻看过慕容家的卷宗,对于大将军一双儿女中的小女儿,卷宗上所提供的信息少的可怜,只知道这女孩儿六岁丧母,儿时曾跟着大将军征战沙场,十年前金城关大捷之后搬师回朝的路上,与晋端王朱知赫定了婚约,此次慕容一门被收入诏狱,唯有慕容素远赴西域,是为求救,还是逃命,抑或是慕容一门与晋端王另有阴谋,一切都还未可知。
念头至此,陆炳心中懊恼,锦衣卫的情报工作一向慎密,为什么独独漏下慕容家的这个女孩,如果不是情报有误,那就一定是慕容家一早就做了周密的安排,竭力遮掩这个女孩的信息,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慕容素就真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了,沙坡一战,他在她的脸上分明看到了一份坚定的从容,现在身后有瓦剌追兵,金城关又张贴着慕容父子入狱的告示,慕容家的名头在这里是用不上了,若非她手上有将军令,这个刚刚从将军府里逃出来的小小姐,手下不过拼凑来的几个人马,从哪里来的十足自信能守住金城关?
不过很奇怪,他居然认为她能守住这座城。
她是棋子。
守关,是她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