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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再相见 ...


  •   天圣五年,隐瞒身份入军的庞家三子庞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立下大功,身份暴露,然而圣上怀柔,封了庞统为镇关大将,成为大宋最年轻的将军。那些攻击庞家的人暂时也闭了嘴。只是名流学子们开始担心朝局平衡将要被打破,南清宫的大门也开始日日被人敲响。但是人们见到的八王爷却仍然是一派娴雅风度,似乎并不为庞家势力的如入中天担忧,品茶赏花喂鱼,一样不误。只是没人看到那后院的药房的药盅日日翻腾,琪瑞每回进内室都能闻见药味比昨日又浓了几分,那些掩盖在暗夜里的疲惫啊,那在倦意里的微笑和秘密的情怀。

      花落人间,已经是冬天了。待封的将军在边关似乎很忙,一直延宕到腊月前才回京受封。
      赵德芳让琪瑞安排人把几间他常常居住的屋子打扫熏香,琪瑞撇着嘴,任劳任怨,并不开心。该死的天圣五年,王爷已经病了快半年了,快过去吧这一年,可是,那让人头痛的庞家少爷又要来了。

      赵德芳隐忍着汹涌而来阵阵头痛,却并不皱眉,只是咬紧牙关,耐心地听着庞统一边把玩着架上的玉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边关琐事。突然听得他道:
      “说起来,你为什么不亲手把玉佩交给我呢?”
      “哦……我大概是忘了,到你走后才想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玉佩吗,那么久远的事了。
      “不会吧,我不信。”他轻笑道,又是什么鬼主意呢?
      “嗯……不过要是我不通过过仲琪交给你,你们怎么会认得呢?”他想起来,是他让仲琪潜进新兵里的,可是,是为了什么呢?不仅仅是为了保护那时节不知世事的他吧?
      “哦,那倒是,仲琪这个人不错啊,就是太严肃了点,功夫也不错。”好吧,不想说就不说,该知道的我自然会知道。
      “是吗?”他木木地回答道,身体里的疼痛好像已经控制了舌头。
      “对啊,好不容易在边关找着一个跟你认识的人,可他整日闷闷的,一点都没有要聊天的样子。”他嗔怪道,想起陈仲琪一脸严肃的样子,他不由得伸了伸舌头。
      “他也不算跟我认识吧,只是我的下属。”好像看到了他孩子气的表情,他又回到这人间。
      “下属?哼哼,是暗探吧?”他冷不防地问道。
      “也对。”赵德芳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
      庞统听到他一口承认,顿觉兴味索然。终于回转过身,却看到赵德芳在躺椅上,一动不动。他暗笑一声,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难道又睡着了?

      待看到赵德芳的脸色时,他才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虽然那年第一次翻墙时也曾看到赵德芳发病的样子,但那也只是少年无知造成的意外。况且自从那日后,少年每日通过各种途径逼着王爷喝药,使得赵德芳身体虽则不大好,但是也平和无差,并不见坏。
      可是今日……
      榻上的人并不像是睡着了的样子,那隐忍痛苦的样子让年轻的将军喘不过气来。他立时抱住他的身体,手中运上内力,内力像清泉一样透过赵德芳的背心,流入心脏,流入四体,终于也流入神智之中。
      眼睛睁开,感觉到在后背的手掌,眼睛中流出一阵愧疚。
      那愧疚让看的人恼怒不已,于是并不说话,又是一阵内力稳稳注入身体,赵德芳的手伸向后面,握住庞统的手腕:
      “可以了。”
      “不可以。”
      并不看他,内力仍然源源不断,像是要耗尽一生,只愿换得他平安体健。

      半晌,庞统才放下手,默默为他掖好被子。心中暗下了一个决心。
      赵德芳看着他,只觉青年去了一趟边关,性情大变,已经不完全是他所熟悉的孩子了,心思也开始让他捉摸不透。但有些话还是不得不说,定了定,才犹豫着出口:
      “其实,你不必日日都过来。如今你正式受封为将军,庞家的势力如日中天。朝中人人均知我与你父亲势不两立,你日日过来,朝中人看了会以为……”
      庞统恨恨地看了他一眼,从未有过地打断他的话,道:
      “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
      站起身,在他面前来回走了几步,道:
      “王爷,云飞少时,并不懂得何为爱。只知道遇到了自己心仪之人,就要一心守护,不管那人是谁?如今去了一趟边关,经历了一趟生死,开始慢慢懂得何为爱了,正要倾尽全力,王爷却说这种话。请问王爷置云飞的心于何地?!”

      庞统,字云飞。世家子弟,即使未到加冠年纪,也依然是早早取了字,好让那响亮名号早日振聋发聩,好让易逝的青春岁月早早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好让如水的岁月虽不会回头,却让人记住那曾经的轰鸣声响。
      可那声音如金石铮铮,掷在温暖舒适的屋内,让听者阵阵心惊。
      这是一个愿意为爱烈火焚身的人。
      他不是没想到,只不过不知道他会说的如此明白。庞统少时,顽劣非常,在东京城中担了恶少的名头,角楼下相遇后,跟着自己,慢慢改了心性,恶少之名慢慢销声匿迹。他原以为岁月流逝,少年长成,成人成才之后,会慢慢走上世俗轨道,却没想到,原来生死历练在眼前这个人身上,沉淀而出的并不是圆滑世故的无聊人情,而是更加坚决的心意与决心。

      他叹了一口气,并不想吵架。
      火炉中的炭火在沉默中发出荜拨之声。
      半晌,庞统说道:“不待过年我就要回去了,也没有多久了。”就算是承认错误了。

      “那……今天用药了吗?”
      “嗯。”
      “病成这样,怪不得几日都没见你上朝,还以为又躲着太后不见呢。”
      “嗯。”
      “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嗯……先别走。帮我做件事情吧。”
      “什么?”
      赵德芳掀开被子,扶着躺椅的手扶处,慢慢站起身来。庞统站在身边,想扶又不敢上前。
      赵德芳朝他笑了笑,仿佛在说“刚才不还振振有词吗?”
      庞统看在眼里,心中释然,拿起旁边的披风,披到他的身上,却还是不敢上前去打上披风上的结,赵德芳也不管,就这样向前走去。
      庞统在后面跟着,心下好奇,道:“什么事情啊?”
      “跟我来。”

      跟着赵德芳来到书桌前,赵德芳拿起桌上的一叠书信,朝着庞统扬了一扬。庞统看到病中的赵德芳指节泛白,盯着那处看了许久。
      赵德芳见他发愣,道:
      “明年科考,吏部要选拔人才,这是各地方给我的书信。都是来举荐人的。”
      赵德芳随手翻着信纸,眼睛低垂,银色披风已经滑落半肩,露出白色的繻衣,安稳厚实地围住一圈脖子。庞统又发现其实他穿白色真是很好看。
      “其中鱼龙混杂,有些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才举荐人,但是也不乏有不少是难得的人才,的确是被埋没了。”赵德芳的手指变得迅速起来,渐渐翻完一叠书信。庞统才发现,今日他并没有把头发束成发髻,只是用青色的发带挽住头发,弄得额前都有碎发飘动,认真看信的时候不像个王爷,倒像是书院里求学的书生。况且,那青色发带并不很长,耷拉到胸前,与那衣上的白色相得益彰。他想起赵德芳在作画时也喜欢这样大片的留白,起初他看的心慌,后来竟也觉得好看。也知道所谓好看并不都是浓墨重彩的。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代笔写点回信……喂,看什么?”赵德芳一抬眼,就看见庞统发呆的样子。
      “哦……我,什么,代你写信?可是我们字迹不一样啊?”
      “你以前不是拿着我的字当字帖练的吗?”
      “是吗?哦,是的。可是,也不完全一样吧?”半天回不过神。
      “那是谁当年冒用我的名讳给庞太师写信邀请我到太师府赴中秋之宴的让庞太师郑重其事亲自到南清宫拜会又让我摸不着头脑弄清楚情况后又还是不得不赴宴结果弄得满城风雨还让说书的老头说了几个月八贤王与庞太师就要结成同盟的段子?”赵德芳一口气说完,脸色又有些发白。
      庞统见了,忙收住心神,连连道:“好好,我写,我写。有劳王爷你口授一下。”
      庞统连忙开始磨墨,手握成拳头在砚台里迅速打转,又赶紧抬头对赵德芳说道:
      “呐,王爷你坐在这里慢慢想,想好了我就开始写啊。”哪知他力大手快,不一会,饱满的墨汁汨汨流出。
      庞统拿起狼毫小笔,蘸了蘸,睁着无辜的眼睛看着赵德芳。

      赵德芳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了,又朝庞统看了一眼,后者立刻坐下来,眨了眨眼睛。
      “咳咳,这一封……”赵德芳清了清嗓子,开始口授。
      声音里带着病中的沙哑,可那温和依旧没有变,缓缓叙来,在听者的耳朵里,依然如宝石的穿流。

      写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庞统吹了吹墨迹未干的信纸。嘟哝道:
      “王爷不怕我回去跟爹说吗?”
      “不怕。”赵德芳把书信扔到桌上,揉了揉眉心,道。
      “为什么?”
      “机密的书信,我已经回过了。”赵德芳扬了一下眉毛,理所当然道。
      ……
      庞统深吸一口气,任劳任怨地把干了的书信封好。

      赵德芳看着庞统装模作样地一边叹气一边封着信,心中暗自好笑,站起身,搓了搓冻木了的双手,踱步到炭盆前,烘了烘手。突然想到什么,坐到旁边小凳上,慢慢说道:
      “再过一年,辽兵如果再骚扰边境,太后可能就会派我去和谈。你们也就不用……”
      话未说完,只听见庞统“咚咚咚”地跑过来,蹲下身,急声道:
      “不要去!”
      听着他孩子气的话,赵德芳连头也没抬,炉火红热,映红两个人的脸。

      庞统见他的神色也不动一下,扳过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看到自己的确是仍显稚气的脸,不甘心地说道:
      “皇上已经封我为将军,这次回去我会挑选战士组建自己的精锐部队。”他定了一下,看到赵德芳的脸变得严肃,放慢语气接着说道:“飞云骑。大宋的兵力不足,并不是兵少,而是战斗力弱。与辽国相比,他们的战士是以一当十或二十,而我大宋,却正好反过来。所以,有必要在现有的基础上建一支精锐部队作御敌之用。飞云骑若打了胜仗,不仅可以长我士气,也可以让辽国知道我宋军并不都是不堪一击的。”
      看到变得侃侃而谈的年轻人,赵德芳觉得陌生又熟悉。
      “所以,到那时候,王爷你不必去和谈。”说完,他期待着赵德芳的答案。

      赵德芳沉默片刻,道:
      “且不说飞云骑的建立是否会遇到阻力,就算没有阻力,建立也需要一个过程。好吧,就算你建成一支虎狼之师,打了胜仗,但所谓和谈,也不是说胜了就可以不谈,败了就非要任人宰割。你在御书房也读了不少史书,我也勿需跟你吊书袋吧。”既然庞统要走了,就索性把话说明白。
      “以史为鉴固然不错,但是若囿于历史,那这世上的事岂非都是重复了的?”
      赵德芳摇摇头:“那么,你总该知道前朝的‘澶渊之盟‘吧?”
      碳红映在青年眼中,变成火焰燃烧。
      赵德芳听了他刚才的话,心中正在感叹,却看到他蓦地站起身:
      “我不管!”
      “你……”
      “于国于私,飞云骑我一定要建!”
      “没说不让你建啊?”赵德芳哭笑不得,同时心中暗自嘀咕这“于私”的意思……
      “啊,是哦。”庞统摸了摸脑袋,“王爷,你不要岔开话题啦,我是说,有了飞云骑,你就不要去和什么鸟辽人去和谈啦?”
      赵德芳简直力不从心,难道刚才的话都白说了吗?!不过想到这个人从来就是爱装傻的,索性不去管他。但又实在受不了他的嚷嚷,只好敷衍道:
      “好,好……那就看你的飞云骑建的怎么样吧……”
      “真的?!”庞统蹲下身,热烈地问道。
      “嗯……”赵德芳伸手拿起小铁棍拨弄炭火。
      “嗯……”后者满意地点点头。

      “还是那个问题,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
      “你舍不得我吗?”
      “我是觉得你应该陪你父亲好好过年。”
      “为什么是‘好好‘,我爹那么大个人,难道我不在京城他就不能好好过年了?”
      “你提前回去,到底要干什么?”赵德芳把铁棍掷到一边,直接问道。这个给三分颜色就什么的家伙。
      “……”
      “这是秘密。”
      “嗯?”
      “你说的啊,没有秘密的男人不算是男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说过,你忘了。”笃定无比。
      赵德芳扶着额头,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晕眩。

      “好啦,王爷,我要做的事情自然不会是坏事。而且,王爷你可知道……”想到又要至少一年多才会回京,他定了定神,道:
      “你可知道?云飞自从十六岁见到王爷,就下定决心要一生护佑王爷周全。之后云飞所做一切之事,都是为此,要说有什么秘密,也不过是为此而已。”
      “那你庞家呢?”赵德芳轻声问道。
      “时至今日,云飞不知护佑庞家与护佑王爷有什么不同?”他定定地看着赵德芳,眼神热烈,比之火焰更甚。
      赵德芳本来神思疲惫,但声声入耳,由不得他抬眼认真地看着眼前的人,看到他眼睛中静静燃烧的火焰,突然就……,庞统看着他的古怪神色,实在从未见过,张口就说:
      “我……”
      “不要动。”
      “把眼睛闭起来。”
      “啊?为什么?”
      “闭起来。”赵德芳柔声说道。
      “哦……”
      庞统听话地闭上眼,眼球在眼皮下转动,嘴角忍着笑意。
      赵德芳伸出手,张开手掌,缓缓抬起,盖住青年的脸,只露出眼睛和眼睛以上的部分。
      于是,他听到前尘往事的声音。

      “干嘛呀?德芳,放开手啦!”
      “不要啦,哥哥你的眼睛很像娘亲哎!”
      “我知道啦,但是你也不能整天让我闭着眼睛让你看呀!”
      “可是一睁眼就不像了呀!”
      “好了啦!放开啦!我要去练兵啦……”
      “哥哥……”

      “好了没?嗯?”
      “啊……嗯。”
      庞统睁开眼睛,看到赵德芳垂着头,眉头紧皱,双眼紧闭,睫毛颤抖。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可是感觉到巨大的忧伤从他身上蔓延开来,这种感觉又让年轻的生命喘不过气来,心中慌乱无比,急急问道:
      “怎么了?”
      赵德芳的头低得更深。
      “又是哪里痛了吗?”
      赵德芳沉默地摇摇头。
      青年握住他的手,冰凉得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扶住他的肩,又待为他注入内力。
      却见赵德芳猛地抬头,眼中雾气缭绕。

      “答应我,不要做危险的事。”
      “我……”
      “答应我!”从未有过的急切。
      “好,我答应你。”
      “今天晚上……”赵德芳站起身,看了看四周,“就留在这吧。”
      “嗯……那……”庞统拍拍手,顺手拿起一支燃烧的蜡烛,依次点燃室内未燃的蜡烛,满室生辉。
      “那今晚,让我好好看看你吧。”

      他就在灯火之下,月白色衣衫上是一层淡淡的光辉。矫健的将军今日不知为何没有穿惯常的劲装,一身宽大的袍服,衣袂飘动时,自有一股飘逸在其中,哪里像浴血后将军,明明是浊世佳公子,明明是画中人,明明是梦中的情郎。

      天圣五年,不待过年,新封的将军就走马回边关。
      春天到来之时,那顶熟悉的杏黄暖轿又出现在东京市井之中,人们知道那是久病初愈的八王殿下,他们停下手中的忙碌,静静地看着这位天之骄子的久别重逢。
      是的,重逢。
      愿一切告别都是为了久别重逢。
      愿上天的荣宠给予他,愿祝酒的美好祈愿给予他,让他福寿双全,不求齐天,但求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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