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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相别即是相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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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景祐元年的冬季还未到来之时,远在边关的庞统就已经得到赵德芳被囚陵宫的消息。他在边关的狂风怒吼中拔出剑,但是并没有立时发怒,只是派飞云骑副将祝西同即刻回京打探消息,自己又火速飞鸽传书回府问明情况。
临行前,祝西同看着忧心忡忡的将军,问道:
“将军为何不即刻回京?”
“赵德芳甘愿被囚,其中缘故怕没有那么简单。我若贸然回京,怕又会被太后皇上抓住什么把柄。”
“将军在边关五年未能回京,和八王爷还会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只要我活着,就有关系。对于心怀不轨的人来说。我是赵德芳永远的软肋。”那年太后已经说的很清楚。
“那么,秘密回京?可行吗?五年之约已经过了,就算被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必,我已经写信让父亲上书以思子心切为由让我提前回京。”
“来得及吗?”
“有父亲在,应该没有那么快。”
“怕就怕……皇上会安排太师亲自监斩王爷。”
那是他万万不敢说出口的话。
庞统的瞳孔深缩,那个女人,当真能干出这种事吗?也许吧,但是此刻,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快走吧。你拿着我的玉佩,风二姐自当明白。切记把事情拖延到我回京!”
十一月的东京城已经是肃杀一片,况且大街小巷都在议论八贤王的案子,民心可鉴。
但那忧愁仿佛化作天上的乌云,笼罩在京都不散,笼罩在心头不走。
陵宫。
二人对弈。
“为什么要这么做?”庞统轻叩棋子。
“为什么?”赵德芳看着提前回京的庞统,心神有些慌乱,犹豫着落子。
“对啊?”落子无悔。
“你猜猜?”好不容易解了棋局一时之困。
“你不必再考我,我不想接你的出题。”一滑手,吃掉的白子通通进入棋篓。
“飞星将军长大了,不想再做我的学生了。”手执白子,仍然在犹豫着。
“没错。”坚定的一步。
“所以,长大的人就要遮着掩着不说出自己本来已经知道的事情?”双手已经笼进袖中,不愿在纠缠于那一方得失。
“那么,狸猫换太子,是真的了?”吃掉一大片白子,得胜。
“是的。”看着棋盘上的空白,自语道。
“以一己之力,换得天下太平,果然——很值得啊。”
“将军如今也已经学会计算利害了。”
“我只是在按你的思路思考现下的事情。”
“那么,你的思路是?”
“我的思路是——”庞统顿了顿,“城外有轻车一辆,骏马一匹。车内有细软若干、银票数张、宝剑一柄,折扇一只、话本几卷、药丸几瓶。倘若骑马乘车出城,城外再会有一翩翩佳公子,一江湖好剑客。”
“哗”地一声,白子黑子混杂在棋盘之上。
“世间之事,原就没有黑白,这是你教给我的。这么多年,你看透了这条法则,如今为什么不用这条法则来为自己解脱?”
赵德芳定定地看着庞统,没有说话,他要说的,他都能知道。
“但是——你不能这么做。世上的事固然没有黑白,甚至也没有什么是非。天下熙熙,朝中往来,皆为利来利往。但是,纵使众人皆醉,你也要独守一方清醒之地,只待那更清平的世界之到来。那么,即使你心里的是非能够再多感染一个人,就已经足够。”
“况且,这个人,你已经找到——包拯。那个时代的铸就者,你也已经找到——陛下。”
“对吗?”
“将军说的,都对。”
“那么——云飞愿倾尽全力,助王爷一臂之力。但同时,王爷也不必上刑场。”
“你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但我有飞云七十二骑,有五年赫赫战功,有一个身为大宋太师的父亲。我有——”他整理着棋子,一个一个归属到属于自己的棋篓里,“我还有有十六岁的初心。王爷。”
他目光灼灼,他坚定无比,他算无遗策,他信心满满,他手拿棋子,一个落子,就是一方天地的得手。
他叫庞统,字云飞,飞星将军,镇关大将。
他二十五岁了,早已经知道有些事情比爱情更为重要,早已经知道在爱情里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早已经知道有些人并不是像他自己一样可以无所顾忌,比如赵德芳,他的,爱和爱情。
所以,就按照他的方式来过自己的生活吧,让他得到想要的一切。那么,于他自己,何尝不是快乐。
很好。他早就想好了。
“飞云骑为什么会不待诏令就私自回京?”赵祯的怒气溢于言表,镇关将士私自回京连招呼都不打一声,简直是要造反。
“回陛下,这个,大概要问太后娘娘了?”沉声如暗夜里的闷雷。
“太后,这干太后什么事?”
“飞云骑将士们大都是先烈后代,家乡都在东京,五年未能得旨回京探亲,虽有不满,可也深知自己肩上责任,所以并无怨言。可是,自从八王爷和谈之后,边境素来安宁。飞云骑将士们思乡心切,知道庞统得旨回京,按捺不住,就私自跟来了。”
“可是这跟太后……”
“飞云骑五年不得回京,是当年太后的懿旨。五年之期已过,太后却迟迟不下达旨意,如今飞云骑私自回京,这难道不要问太后吗?”年轻的将军理所当然地问道。
“哼。飞云骑是你庞统调教出来的,你是朕的边关大将。你放心,朕立即下旨,飞云骑将士可随意回家探亲,兵部和开封府不得阻拦。”赵祯有些恼怒。
“谢陛下。只是,边关现下虽然安稳,但是仍不可掉以轻心。所以,微臣已经着三分之二的飞云骑返回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自可在京淹留些时日。”庞统没有顾忌地说出自己的安排。
好个庞统!
“将军果然心思缜密。”恢复从容。
“陛下,微臣此举并不只是为了私心。”
“哦?”
“陛下,京中将会有大变,飞云骑可以一当百,庞统,愿誓死保卫陛下安宁,保卫陛下皇位无虞!”
新一代的将星声若洪钟,年轻的皇帝听在耳朵里,是不世出的赤子情怀。这种属于年轻生命的声音,从很小的时候,赵祯就一直在寻找,那么,如今,竟然在这位向被太后称为“心腹之患”的人身上找到了?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慢慢说道:
“将军言重了。”
“那么,请陛下静观其变。”
“你不向我求情,倒也稀奇?”
“孩儿在边关几年,奋战无数,可曾向父亲求情?”
“可是你为数不多的几次求情,都是为了他吧?”庞吉看着脸色严峻的儿子道,“一次为了天山雪莲,一次为了陛下亲政。事不过三,为什么不索性用完?”
“因为我知道,这一次,即使我不说,父亲也会做。”
“你怎么知道,我其实是真心想要斩了他呢?”
“知父莫若子。世人都道庞太师奸诈,我若不知其中情由,真算是枉称庞家子孙。”
“所以……”
“所以,我们来演一出戏吧。”庞云飞玩弄着烛火,他不会做那扑火的飞蛾,却也绝不会是待毙的一方。
“几年不见,将军果然大有出息了啊。”太后带着怨毒,看着庞统。
“那还要多谢太后栽培。”不卑不亢。
“哼!你的好计策啊!让皇帝知道了生母的秘密,又让皇帝永远感激他的皇叔,同时包拯的美名又传遍了天下。将军可真称得上是算无遗策啊!”
“可是,娘娘也算是保全了太后的位子,不是吗?”
“哼,倒也不错。只是这冷冰冰的太后之位……哼。”
“娘娘如果这么想,恕庞统直言,未免太过贪心。”
“是啊,哀家做了那么多罪孽,还能保全如今的位子,已经要感激上天了,所以……所以,哀家决定以后一定日日拜佛祷告,祷告我大宋平安,天下万福。”
“娘娘能这么想,自然很好。”
“可是,现下,哀家有一件事,不得不做,说起来,也是积德行善的事情呢。”
“不知娘娘……”
“将军从前与八王爷走得很近,自然知道八王妃的事情了。”
庞统心中一紧:“微臣只知,八王妃是当年郑王之后,不幸早逝。”
“那么你也知道,八王妃去后,王爷一直是一个人?”
“当然,天下皆知。“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王爷对王妃用情至深。”
“是吗?嗯?”她挑衅地看着庞统,他恨透了这个女人。
但沉默像山石一样,没有办法爆发。
“将军猜的大概不错。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王爷还是如此,未免不近人情了。”
“不近人情?”
“是啊,王妃地下若知,王爷为了他终身不再娶,断了八王一脉香火,让她如何对地下的太祖皇帝交待呢?”
“所以……”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所以……嗯……听说新起的西北大将狄青的姑妈很不错啊。年龄与将军差不多,因为出身贫寒,一直未能嫁人。但如今狄青势起,若能趁机与之联姻,也算是安抚了一员猛将。将来陛下若再对西夏用兵,岂非又多了一个肱股良将?这点,将军应该比哀家更明白吧……”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听到太后的问话,深吸一口气,道:
“娘娘所言极是。”
“看起来,将军也不希望王爷一生孤独,香火断绝呀?”
“当然!”年轻的将军突然意识极为清醒,当然。
太后看着那双明亮的眸子,突然有些心慌。
狄明志么?他见过的。
那个动若脱兔,静若处子的女孩,如果说,有哪个女子能配得上赵德芳的话,那么,就是她了吧。
那时候,她叫玲儿。骑马打猎,受伤迷路,误入了军营。当小兵们把她押起来带到他的面前时,那时思念赵德芳已入膏肓的他,一看见那双狭长明亮的丹凤眼时,立刻让士兵们放开她,留她在军营中养伤。日日贪看那双眼睛,却始终不敢抚摸,怕亵渎了这双极其相似的明眸,怕一不小心就乱了心神。
伤好后,热烈的姑娘问道:
“看将军的神情,将军应该有自己喜欢的人吧。”
“当然,有的。”
“是谁?我可以知道吗?”
“嗯……”
“像我这样?”
“我喜欢的人……不是这样子的。”
“这样?那是什么样子?”
“嗯……其实,也是一样的。”
“……”
三个月后,玲儿打马离去,那份快意,庞统从未见过,那也是赵德芳终其一生想要追求的心境与人生。
现在,玲儿就在面前,是新晋的狄妃娘娘。因了弟弟的幼子是新秀的少年将军。
“娘娘以后会好好对待王爷的吧。”
“当然。他……那么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地就接受了我。我知道他深爱着从前的王妃。”
“他会爱你,不仅仅是接受,你们会幸福。”
“嗯。”
“你们……嗯……还会有一串小王子的。”
新晋的狄妃红云满颊:
“没想到飞星将军这么喜欢开玩笑。”
其实从来都是如此的,玩笑么,那些年有多少不用发愁的笑语啊,都散落在南清宫的院墙之内了吧。
见他笑着的样子,莫测非常,于是大着胆子道:
“将军也应该有自己的孩子。”
“我么?娘娘,你相信有些人生来——其实并不是为了所谓传接子嗣吗?“
“我相信。”
他抬起头,并不相信她肯定的回答。
“有些人,来到这世上,是为了爱情而燃烧的。有了这些燃烧的火焰,就够了。”
于是,她的面容渐渐在眼前褪去,赵德芳熟悉而温和的声音传来:
“然而这火焰太过炽烈,烧了别人,烧了自己。云飞,我不是不愿意投身这火海,只是,担了这姓氏,便不能为自己而活。原谅我,云飞。”
这是他最后的忠告,但是,他始终没有做到。因为如果有一天这火熄灭了,那么,生命也就不复存在。
元祐四年末,西夏李元昊起兵自立。大肆滋扰西北边境,狄青率部抵抗,然而受伏被围。镇辽大将、中州王庞统连上六道疏请求带兵支援都被驳回,于是三十岁的将军带着七十二飞云骑连夜奔袭,以一当百,杀退围兵。
那时节,他只知不能让玲儿伤心,不能让他伤心。
那时节,他又变成东京城里的顽劣少年,横行霸道,只是因为纨绔子弟们都在欺负年幼的子青。
那时节,他的头发散落,额前浓密的刘海又出现了,像极了未加冠的少年,被赵德芳的侍卫们团团围住,但是并不认输。
那时节,血和雪蔓延在眼前,眼前的景物又变成前往祁门关的没有尽头的古道,朝夕相伴的面容一个一个在眼前消失,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那彻骨的寒冷。
那时节,他看到了赵德芳第一次无所顾忌地派来琪瑞。
疼痛。
撕裂身体的疼痛。
好像到这时候,疼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娘亲当年也是这么疼痛的吧。
赵德芳从前在每年的秋天也是这么疼痛的吧。
好在。
娘亲早早地就解脱了。
赵德芳,有了雪莲的帮助,以后也不会再痛了吧。
真好。
“将军,路道长就快到了,你再忍忍。”琪瑞急声道。
“琪瑞……”
“将军?”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没有……”
“没有?那么……你喜欢我么?喜欢我从前天天往南清宫跑吗?”声音越来越小,他陷入昏迷中,不多时,又被胸前的伤口痛转醒来。
他挣扎着指着不远处的断剑说道:
“你杀了我吧,求你……”
“不!不行!”琪瑞坚决地说道。
“师父来也没用的……”
“为什么?路道长必然有办法的。”
“没有的……你杀了我吧,你跟他说,我……对不起他……我……等不到回京城了。”
“不……”侍卫脸上是痛苦的神色。
“你帮帮我吧,求你了……”
“好吧,我告诉你吧。不只是刀伤。还有……”
“……”
侍卫刷得拔出剑,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步。
“很好,这是他送你的剑吗?太好了,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他闭上眼睛,剑光闪闪,光亮中有他温和的笑。
血染山关,魂灵归去。
莫道心忧,莫识人间,莫说情缘。
琪瑞长跪不起。
“你真的要走?”
“是,王爷。”
“好吧,你们都走吧。”
“王爷!”
“走吧!”赵德芳一挥广袖,脸上决绝。
“王爷保重!”
琪瑞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不是他想离开,这位王爷有太多他放不下的。可是,一看到赵德芳,他就想起那个与自己同龄的青年脸上的痛苦神情。是他,亲手杀死了他。
虽然他说,我在十岁随父亲贬谪南疆时曾中过蛊毒,以后每年都用师父所教的气功之法调息续命,入军之后,虽也每日练功,但是北方苦寒,本就事倍功半,原就没打算能得长寿。如今受伤,断无生理。你是练武之人,知道有尊严的死去比屈辱的活着重要的多。或者,你跟着他这么多年,也应该知道“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吧。所以,帮帮我吧。
那么,雪莲其实是庞吉为小儿子苦苦寻觅的起死之药。
那么,从军其实是为了庞云飞的知不可为而为之了。
那么,庞吉的计划是其实是无论如何要让三十岁的庞统回京城,否则,他就太过对不起随他共苦的夫人了。
但是……
但是,世间原有这样一种人,永远让人计算不出。无论他怎样缜密无算,他始终都是用情在支撑着生命。
情,如何能算?
这些,都让惯于沉默的侍卫无法面对赵德芳,而他也终于理解了庞统的最后一句话,他说:
“对不起,最后,还是让你讨厌我了。”
怎么才能告诉青年,其实能够结束他的痛苦,他其实是心甘情愿的呢。
怎么才能告诉王爷,其实王爷,你应该高兴的,这样的赤子之心,琪瑞跟在你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庞云飞,他把一生的热情都交给了王爷你,你应该好好活着的。
怎么才能告诉当日的自己,其实不用离开,也是可以很好地活下去的。
但是,不能,不能。
不能这样对他说,他会愧疚。不能这样说服自己,他会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人。
在看了那么多王爷与庞统的来来去去,侍卫的心再也不能坚如铁石。那么,江河湖海,让我去寻找心之所依吧,就算此生注定漂泊,但也绝没有办法再回头了。
“那么,你不会恨他,或者我吗?”庞统小心地问着玲儿。
“不会,你们都是那么好的人,是世间不世出的好男儿。玲儿何其有幸,人生几何,竟能遇到两个,一个是知己,一个,是夫君。”
后来,赵德芳有了子嗣,世世代代,王爵之位,世袭罔替。
后来,贤王的名声不止是传遍天下,而且享之后世,歌咏千年。
后来,包公的声誉名扬后世,成为这个中原帝国的利剑与历经万世的护佑之神。
后来,赵祯真的成为大宋唯一可当得“仁”字的皇帝,不求惊天伟业,但守成之业已经足以让海内铭记。
后来,在那更接近他的时空里,赵德芳说,其实在遇到他之前,我又何曾知道什么是爱呢,我们都是在爱中一边学习一边摸索的世俗中人。只是,他的爱太过热烈,烧了自己,也烧了我们的未来。但是,他离开后,把静水流深的道理教给了我,我也学会不仅仅去争夺那朝堂机锋,也学会了去珍惜眼前人。但是,我们两个都没想到的是,在比他多出来的余生岁月里,那曾经拥有的爱情,愈来愈浓,浓到让我肝肠寸断,浓到我必须让自己流入琐碎之中才有力量渡过余生。
浓到,我不能再等,就这样,去找他吧。
那年他的泪水。
那年他哭泣的像个孩子。
那年他的不可一世和飞扬动人。
那年他跟我说: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人间。
那么现在,一切都已经结束,让我去找那个温暖的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