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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山外,河畔。

      解忧就着河水洗了洗手,便坐到石上,一边掏绢子抹水珠,一面欣赏小宁子打水花。

      其实出山还没多远,只不过两人都是惫懒爱玩的心性,看了清清小河远远山色好,一个就说“累了”,另一个便说“那就歇歇吧”,于是索性停了马车,在河边小憩。

      “后来呢?”一颗石子在水面轻灵灵点出四圈涟漪,小宁子这才罢了手,坐到解忧身边,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什么后来?”

      “就是那个——那个后来吗!!!”小宁子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你后来可又去了夕阳城?”

      解忧状若不闻,只静静凝视水面,半晌,方点了点头。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很早,才五月,便有醺醺然百花香透的气象。

      解忧生怕误了好时节,匆匆离了忘山,北上赴约。

      只说解忧来到蒋宅,见大门紧闭,不禁犯了思量,只得上前叩门。

      叩了几下,等了片刻,方听得缓缓脚步声由远及近,拖沓行来。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却只开了个小缝,有人从里面探出头来。

      那人白发丛生,分明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苍奴,他上下打量了解忧几番,这才开口,“姑娘找谁?”

      解忧见了这阵仗,愈发诧异,便道,“我姓宇文,与你家主人有约,烦劳通报一声。”

      老苍奴不语,又好生端详端详,方才将门让开来,“尊客请吧。”

      解忧满腹疑团,却也不便拉着他问三问四,便微微颌首,走了进去。

      那老苍奴将她引到偏厅,只说去报知主人,将她留在厅内,屈身退了出去。

      偏厅陈设,古雅如昔,不知怎的,看在解忧眼里,却透着一股子萧索,竟是比那年冬日还要阴郁,解忧不由悚然,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定了心神,等待不提。

      却听得屏风后悉悉碎碎,一抬眼却是碧落转了进来,小妞一见解忧,竟愣住了,半天方叫了一句“宇文姑娘!”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解忧心中一惊,倏地站起,“可是出了事?”

      碧落不答,只是低头抽泣。

      解忧立觉不妙,拉了碧落刚要细问,却听得有人沉了嗓子说,“碧落,下去,”蒋湖衣走了进来。

      碧落忙抹了眼泪静静退下,解忧见状愈发起疑,向湖衣见了个礼,尊了一声蒋家姑姑,看她仪容肃静,比去年又似瘦着几分,便忍不住问道,“您还好么?”

      “——”蒋湖衣看看解忧,挪开目光慢慢答道,“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

      解忧没办法,硬了头皮又问,“晴生她们好吗?”

      此言一出,只见蒋湖衣刷地回过头来,盯住解忧,面色变换不定,许久才平复下来,低头轻声说,“你,真的不知道——”

      “怎么了?”解忧忐忑难安,看了湖衣只正色道,“蒋家姑姑,你莫要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蒋湖衣不答言,亦不抬头,转身离开,清瑟声音象影子一样贴在身后,“你要见她们?随我来。”

      解忧想也无益,索性跟了湖衣,七绕八转,几乎转到院角,才来到一间黑漆门窗的房间前。蒋湖衣伸手轻轻一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室内光线阴暗,仿如另一个季节。

      解忧也顾不得害怕,随着走了进去,只见湖衣走上前,点点头,说道,“晴生,云生,宇文姑娘来了。”

      解忧顿了一顿,方才适应那光线,定睛一看,却见神坛之上,密密地排着许多牌位,待看清楚最下面那两樽,不由得脚下一晃,失声道,“怎么会这样?!!!”

      解忧脑中乱做一团,俄顷方渐觉清醒,见蒋湖衣默立不语,眼神空洞,心中不忍,走过去探出手,碰碰湖衣的袖子,“蒋家姑姑——您坐下吧。”

      “——”湖衣摇摇头,“你坐。”

      解忧不好坐,也不好发问,两人相对僵立,各自无语。

      任是解忧如何心思,也难明就里,缘何一别半年,便生如此变故?物是人非,那娇生生蒋家姐妹,竟香消玉陨了么?月生又在何处?这一切,可和蒋家大姑姑有甚干系?

      忽听得湖衣开口,嗓子有点暗哑,“江听潮——你可知道?”

      “江听潮——”解忧脑中转了一转 ——

      江听潮——其父江歌,“如水四剑”之一,英年早逝,临终前将十岁的儿子托与朋友照料。江听潮颇有乃父之风,一手“江歌剑法”使得出神入化,十八岁就已是江湖上风头极盛的青年翘楚,却忽然投入魔教门下,且甫一入教便做了右使,跻身教中头面人物,功夫亦日有精进,不容小觑。

      难道——竟和他有关?解忧惊讶地抬起头来。

      “是他!”湖衣刷地扬起头,眼神灼烈,“是他害死了她们!是他!!”说到最后,声音凄恻,裂人心肺。

      “——”解忧心中七八个猜疑,只看了湖衣,也不敢接话。

      “就是他——”蒋湖衣背过身去,看着晴生云生的牌位,咬着牙一点点地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魅了晴生的心窍,那一天晚上,晴生跪在我面前,说要嫁给他——”

      解忧一惊,心想江听潮虽然才智非凡人品潇洒,却为正道所不容,蒋家这样的清明人家,断断不会答应。

      却见湖衣咬紧银牙,竟宛如旧日重现,“我从没想到她会如此荒唐,又惊又怒,一抬手重重扇了她一耳光,她挨了一耳光,竟动也不动,就跪在那,口中不说什么,眼里却坚定的很。我又气又痛,却不死心,看着她又问,‘你可是想好了?若是有苦衷,姑姑自会体谅你。’谁知她一开口,竟说,‘姑姑,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无论如何,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我一口气哽住,只觉天昏地暗,浑身的力气一丝也无,瞪着她半晌作不得声,这时节月生云生一同跪下,替她求情,可那不孝女,不管妹妹们如何劝说,竟是没有半点认错的意思。我心中乱得很,又盼她能回心转意,当下便罚她不许出门,跪在祖宗牌位前好好反省。”

      解忧恍然,想当日晴生便在这长跪不起,屋外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她心里,可又能坚如磐石韧如苇么?

      日头渐渐偏了,天色渐渐暗了,湖衣立于光影之间,神色迷离,“我知道,月生云生必会偷偷去见她,好好劝她,我就想,有这十几年的姐妹情分,晴生的心思,总该有一点活动吧?我思前想后,决定只要她口风一松,立刻把她嫁给江南世交玉家长子,让她彻底死心。第三天头上,月生云生来了。我只当晴生终于转了性,看看她俩的神情又不象,还没等我问出口,云生先哭了出来——”

      解忧暗叫一声不好,难道晴生寻了短见?却又不是她的作风。正胡乱猜着,就听得湖衣又说,
      “原来两人话也劝了,泪也掉了,骂也骂了,晴生只是咬定,来来去去那一句‘无论如何,我的心意是不会变的’,月生气愤之下,宝剑加颈,她都不为所动,非但如此,还绝起食来,水米不进,精神虽清明着,人怕是就要倒下了。

      我听得在耳,如剑锋穿心,一面恨不得她死了干净,一面却又想她憔悴想得心痛,翻来覆去心乱如麻,想见她又怕生气,不见又担心,只得着人把她搀回她自己房里,喂汤喂水,好好地守着。我又到了这屋里,跪在这儿,看着这些牌位,静静思量了半日,我蒋家祖祖辈辈,世代清清明明磊磊落落,断不能与魔教有什么勾连!不论晴生嫁了,甚至私奔了,我们蒋家如何与江湖同道交代?我蒋湖衣如何取信于人?月生云生又如何嫁得好人家?当下我拿定主意,叫人扶了晴生来。”

      蒋湖衣垂头凝视地上的锦缎垫子,似乎看到晴生跪在那里,语调轻柔了许多,“晴生本就是一双明眸,消瘦了些,愈发显得深邃美丽,可就是那双眼睛,明明白白地写着‘决然’两个字,看得我一阵心寒,只正了脸色,厉声道,“晴生,今日当着蒋家的列祖列宗,我蒋湖衣发下重誓!除非我死,你休想嫁那江听潮!若是你执意如此,便先拿了我的命去!我再问你,你还要嫁他?’这话虽象是威胁,实里却是让她借机回头,我当她会明白我用心良苦,那就千好万好,月生云生此时也一齐跪下,只劝她改了心意,全家再复安和祥宁——”

      解忧没想到蒋湖衣竟拿性命作注,想想晴生心性,为了家人,大概有所让步,却听得湖衣继续说,“却见她身子一震,向我看过来,慢慢说,‘姑姑,我绝不要你死,可我也不能不和他一起——’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人家说的心如刀割是什么意思。我是她的亲姑姑啊,为了一个外人,连姑姑也不要了么?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叫了一声‘出去!’便别开头,再也不想多看她一眼。”

      湖衣的声音,简直如夜雨秋风,异常凄凉,“我把她们都打发出去,坐了半晌,心头方才清楚些,怎能不伤心?无奈当下之急,是如何断了晴生的痴念,便也只得把伤心放过一边,想了良久,还是准备修书玉家,内中暗表联姻之意,就算晴生不从,只管一顶花轿抬了去,即便她哭着喊着要去当姑子,也都随她,无论如何,断不能遂了江听潮那魔障的心愿!”

      “我着碧落侍侯笔墨,收拾了心思细细写来,既要促成此事,又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少不得费神拿捏分寸斟酌用词,待得完成,已是深夜,嘴上恨得紧,心头却仍挂着晴生,又偷偷到她窗外看了,见她睡着,才放了心,回屋歇下,现在想来,云朵儿就在隔壁,为什么当时我却没去看看她,为什么——”

      湖衣停了一下,“你知道么?”却象是问解忧,“就是在那天夜里,云朵儿去了魔教总坛。”

      解忧心中收紧,屏住呼吸。

      “她要去找江听潮,要他离开晴生,傻孩子 —— 去问魔教讲道理,那样的人,懂什么道理?又有什么道理可讲?即使要去,又为什么要那一天去呢?

      那一晚点苍派夜袭,魔教封山放毒,点苍派除了外围弟子,无一幸免,遍山横尸。”

      湖衣的声音很缥缈,她的眼睛,像一扇窗子,透过它你可以看得到过去 ——

      “云朵儿被送回来的时候很安静,安静得简直不象她,她的脸庞云朵一样的白,嘴唇胭脂一样的紫,我抬起头,看见漫天簇白云朵,好像她出生的那一天 —— 好象一切从来没有发生 ——”

      解忧心里有什么开始融化,她紧紧抓住自己的袖子,不要这种感觉蔓延到眼睛里。

      “——我坐在这里,看着兄长的牌位,天黑了,还是亮着?我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门走了进来,是月生,她什么也不说,径直走到这,跪下,叩了三个头,起身看着我,语调出奇地平静:‘她去找江听潮了’—— 我脑中轰地一声——就听她又说,‘是我要她去的,我对她说,为了云朵儿,江听潮必须死,我杀不了他,但是你能。’”

      我明白了,却什么也说不出,说月生你做的对?说希望晴生平安回来?我看着月生,终是默然,她不过做了该做的事。

      我们等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头上,晴生抱着一柄剑回来了。

      曙色映在剑身上,‘江歌’两字清晰可见 —— 江歌剑,‘人不离剑’的江歌剑 —— 我还记得晴生雪白着一张脸,半散着长发,说,‘姑姑,我想见云朵儿。’云朵儿就在这屋子的后头,用家传的寒山玉镇着,颜色一如生前,我看着她走过去,俯下身凝视,忽地抽出剑来,那剑尖上,竟凝了一滴殷红血珠。只见她看着那血珠,半晌说了一声,‘云朵儿,姐姐对不起你!’剑光一闪,我眼前一晃,定睛一看,竟是玉山倾倒落红满地!!!

      我扑过去扶起她,唤她的名字,她气若游丝,眼睛却只瞧着那剑,唇边微微笑着,低低地说,‘江郎,我们的血,终可以流在一处了——’然后,便在我怀里咽了气 ——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解忧虽已料到,听到此,仍是一颗心重重地坠下去,半晌方觉得恢复了呼吸,看着湖衣,忍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蒋家姑姑,您还要问吗?若不是您的固执,云生怎么会死,晴生又怎么会死?”

      “宇文姑娘!”湖衣立了眉眼喝道,“你说我执迷不悟,我却要说你是非不清!自古正邪两立,我不向魔教低头便叫固执,难道要我双手奉了晴生出去,便叫通达?”

      “谁是正,谁是邪?谁十恶不赦,谁又高风亮节?谁有资格评判谁?”解忧气愤不过,大声反驳,“便退一步,就算他是魔教,他就不能爱晴生,晴生就不能喜欢他?这是什么道理!”

      “住嘴!”湖衣勃然大怒,“你又懂什么道理!蒋家世代刚正,一门清誉,若有人败坏,就是我蒋湖衣容得,试问蒋家列祖列宗,”湖衣刷地指向牌位,“哪个又容得!”

      “——”解忧看着湖衣,又怜又恨,“蒋家姑姑,事到如今,你竟也不后悔吗?”

      “——”蒋湖衣稍一犹豫,仍是抬了头,口气坚定,“不!”

      刹那时,房门大开,一股狂风打着旋卷进来,吹得灵坛上的牌位呼啦拉倒了一片。

      两人俱是一惊,解忧不由默祷,“晴生,云生,愿汝芳魂,再无纷扰,得其所安,一切归元。”

      却见那风渐渐平息了。解忧心中酸楚,上前捻了香,拜了几拜,忍不住又问道,“蒋家姑姑,我可否见见月生?”

      “——”蒋湖衣见她如此,怒意去了大半,只觉得心力交瘁,慢慢坐下,“叫碧落带你去吧。”

      解忧不再多言,默默行了礼,刚要离开,却听湖衣叫她,便回过头。

      却听湖衣黯然说道,“物是人非,徒惹伤心,但愿此后,勿复相见。”

      解忧听在耳中,回想当日欢宴,倍加唏嘘,深深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碧落在外面守候良久,看见解忧,便默默为她引路。

      解忧眼见就要出了宅院,不禁问道,“你们二小姐在哪?”

      碧落腮上犹泪痕未干,“二小姐在后山蒋家墓园。”

      “墓园?”解忧心觉异样,“在墓园做什么?”

      “二小姐那日发下重誓,一世守陵,再不做其他打算,”碧落垂下眼。

      解忧听得心头憋闷,低声叹道,“这又何苦来——碧落,依你说,这又是谁的错?”

      “宇文姑娘您不要问我了,”碧落惶惶摇头,“我只知道姑奶奶不会错,可是我觉得大小姐也没有错,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解忧看她如此困惑,再不多言。

      碧落带了解忧上山,便回去复命不提。

      解忧寻得蒋家姐妹之墓,默立于前,见两姝墓头,整齐排着小小白花,微风中轻轻颤抖,娇弱不胜,不禁悲从心来,深觉生命之脆弱,也不过如这风中细碎花朵,叫它断折凋谢,却是如此的容易。

      正是伤神,忽听得脚步声远远传来,解忧心中一动,依稀辨出是月生,本该上前相见,一时反倒情怯,不由自主隐身树后,悄眼看去。

      来者正是月生,白衣胜雪,清冷似剑,黑眸是那数九寒冰的一点芯,只见她提了酒壶,又勾着酒盏,来到墓前。解忧刚想现身,却见她俯下身,将壶中酒浇在墓前,解忧只当她要祭奠,不便打扰,只噤声看了。

      月生垂首默立片刻,又为自己满了一盅,遥遥一祝,饮干,刷地宝剑出鞘,当风起势。

      解忧看得仔细,月生使的,正是前番所见之湖山剑法,当日看来轻灵,如今却招招凄楚,只听得月生低声吟道:

      “昔有佳人名蒋氏,一舞剑气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皆寂寞,剑胆琴心断芬芳!”

      ——最后换了两字,意境顿改,悲恸怆然如许。

      月生吟罢收剑,凝了墓碑道,“放心,我总是在这里的,便就是我死了,也会有人继续守着你们,”说罢回身慢慢远去,秀颀身形在夕阳里拉出狭长影子,寂寥如霜。

      其时山外残阳如血,西天月痕淡淡一弯,解忧目送伊人远去,终不禁泪盈于睫。

      很久很久之后,江湖中出现了一个门派,人们都称其为——古墓派,有诗四句为证,“月生西天,佳人一现,芳踪何处,活死人墓” 。

      解忧慢慢吁了一口气,看着远山如屏,漠漠道,“这世间,大概没有什么人,有权决定别人的生命。”

      “我想的可没那么深奥,”小宁子想了想,“我只是觉得,要提倡自由恋爱。”

      “——”解忧看看小宁子,忽觉释然,“也许你是对的 ——”说罢拈起衣上一片落叶,俯身送入水中,那品红落叶,顺流而下,渐渐淡出视线,一如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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