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濡以沫》九小沐

1、相濡以沫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沫,相呴以湿,曷不若相忘于江湖.
　　————《庄子·太宗师》

　　这个故事讲的是,河水干了,两条鱼儿被困在没有一丝水星的河底,他们只好用彼此嘴里的湿气来濡湿对方的身体,以求继续生存下去.但即便是这样,却还不如让海水漫上来,让两条鱼儿在他们本该在那里生活的世界里忘记彼此.
　　很多知道"相濡以沫"这个成语的人,都只知道故事的前半部分,并为两条鱼儿在困境中扔不离不弃的高尚情操所感动,却很少有人知道并理解后面那句"相忘于江湖".
　　当鱼儿回到了大海里,可以在舒适的环境中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他们能够彼此相忘固然是好事,可若其中一条鱼不愿意忘记呢?当它看到曾经患难与共的爱侣在回到大海以后忘记自己,有了新的生活,那它会不会宁可一起死在干涸的河底呢?
　　我想起了李益和霍小玉的故事.
　　就像人世间最老套的爱情故事一样,他们相遇时,她是洗衣女,他是穷书生.彼此门当户对,更是可以彼此援助.于是干柴烈火,美好的姻缘便这样诞生了.婚后,为了送丈夫进京赶考,搏取功名,霍小玉更加尽心尽力的赚钱.李益也不枉费妻子对他的一片苦心,凭着真才实学考取功名,倍受赏识.
　　李益成名了,仕途顺利,财源滚滚.大多数男人混到如此地步,都会对家里的粗茶淡饭,容颜不再的妻子感到厌倦.李益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患难与共的爱情在金银珠宝面前廉价的不值一提.
　　——都穷的时候,我们是门当户对,你可以帮助我,我也可以让你依靠.
　　——我会吃着你做的韭菜饺子说着"平平淡淡才是真",我会在临睡前心疼得抚摸你因长期干粗活而粗糙的手,帮你揉着酸疼的腰身,面色凝重的保证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可我若富贵了,见惯了灯红酒绿,富贵奢华的生活,便怎样都看你不顺眼.你的手太粗糙,户口上的老茧会磨痛我,家里的饭太素太淡,家里的菜太涩太苦,房子丝绸透风,下雨天会淋湿我的书卷.一切的一切,都比不上京城,那里有如花似玉的美人和西域进贡的极品美酒,另我流连忘返.
　　——小玉啊小玉,你莫怪郎君我太无情,我亦只是凡夫俗子,无法抗拒住这花花世界的诱惑.你若真爱我,任我休了你,娶了朝廷大官的女儿卢氏,从此飞黄腾达,到时,我自会分你一杯羹,让你的后半生有享不尽的富贵——这样,你可否成全我?

　　——李益啊李益,你是在太让我失望了.
　　——你知不知道,在你进京赶考的时候,我常常睁着眼睛看着天黑到天亮,抚摸你读过的书卷,你穿过的衣服,你睡过的床板.想着你在远方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有没有吃苦受累,有没有....想我?
　　——可我万万没想到,如那些蹩脚的桥段一样,你富贵之后,终还是弃了我!
　　——这一年年的花开花落,缘起缘灭,谁遇见了谁,又是谁错过了谁呢?
　　——这一口气我不能忍,我无法忍!李益,既然你不仁,我也没必要,再对你抱有幻想了.我恨,我恨的呕血!
　　——你知道,自从收到你诀别的信以后,这一天天我是怎佯过来的么?
　　——我做了与你很像的稻草人,我拿刀扎他的身子,我将我的血滴落在神明面前,用我的一条性命来诅咒你...你是如此始乱终弃的男人,我又如何能让你满面笑容的在官场上游刃有余,我又如何能让你安心的享受富贵,我又如何能让你披着你虚伪的面具去坑害下一个少女!!
　　——我回信要求你来见我,你不回信,自是不肯来了.听我雇往京城的探子说,你看了信以后?踌躇半天,最终撕了书信,命人送银子回来..
　　——呵..我哪里是要钱呢?我要的,是你的命!
　　——这几年,我居然背着你偷偷攒下了这一笔钱,你没想到吧?本来,是要留给以后孩子出世时,供他念书用的.可现在,我用它来雇了刺客.
　　——你终于又回来了,你又出现在我面前了.你身上的绳子好像勒的很紧,不疼吗?你怎么面无表情呢?见到了我,你不感到惭愧吗?
　　——我说了什么?我也是很愤怒的啊,自从你离开以后,我昏昏沉沉的已经病了一年,全靠对你的恨意才苟延残喘的活了下去.
　　——此刻见到你,我全身都变得十分有精神,丝毫感觉不到重病之像.我站在你面前,我看着你因连日奔波而憔悴的容颜,想到你对我的始乱终弃,我不禁悲从中来,恨意又汹涌不绝的涌了上来,我目眦尽裂的瞪着你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你在发抖?你害怕了?若以我一死,当真能使得你家破人亡,那我死又有何不可?!
　　小玉死了,死在李益面前,他魂不守舍的回到了京城,娶妻卢氏,婚后疑心颇重,对卢氏动辄打骂,后又逐出家门,后娶了好几房妻均不得善终,在小玉死后的第二年,暴毙身亡.
　　这是一个悲惨凄切的爱情故事.小巷里相依为命的那段生活,就像是被困在河底相濡以沫的两条鱼儿,李益考取功名,飞黄腾达自然就像是鱼儿回到了大海,理应在舒适的环境里彼此相忘.可霍小玉,正是那条忘不掉的鱼儿.
　　她是至情至性的女子,若恨,便恨得彻底.宁可是两败俱伤的结局,也决不肯苟全.男人有钱就变心的例子在古代并不少,而霍小玉和李益,则是最悲哀的一对了.不知道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还是死前那一番痛骂吓到了李益?可她若是能像卓文君那样理性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不定李益也会像司马相如一样匆匆赶回她身边,痛哭流涕的忏悔.
　　卓文君是理性的女子,霍小玉是刚烈倔强的女子.正因为她的倔强,让她留有一分执念,放不下负心汉李益.正如回到大海的两条鱼儿无法彼此相忘,可说到底,又是谁抛弃了谁呢?
　　是李益抛弃了霍小玉,霍小玉便不可以抛弃李益么?她还年轻,常年累月的粗活并不会完全地掩饰掉她纯然天成的美丽.若是她肯在知晓李益负心时,变毅然决然地放弃,未尝不可另嫁他人获得幸福.也不会弄得这样两败俱伤的结局.
　　在困境中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自然是极为高尚的情操.可那"相濡以沫"的前提条件是"困境".既然有困境,双方必然都过得极苦.况且那相濡以沫归根结底只是一种情操,并不是救命的办法.鱼的唾液,人的耐心也是有限的,相濡以沫又能坚持多久呢?最终两条鱼儿还是都要死的吧.正所谓"患难夫妻百事衰",若在小巷内的那段日子能够天长地久的继续下去,两人又一定会幸福么?
　　看来老子是很瞧不起高尚伟大的爱情的.他自然是认为对于鱼儿来说,最重要的是能生去,而不是在干枯的河底上奄奄一息的相濡以沫.人也是一样,李益抛弃了霍小玉,是因为他先回到了"大海",他先解脱了,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霍小玉却拚着一丝执念不肯相信相濡以沫的爱郎弃自己而去,苦苦的等待着他回来.可有哪条鱼儿畅游大海之后还肯回到困境中看望自己的同伴呢?李益自然没有回去了.傻傻的霍小玉却不知道,自己也是可以回到大海的.结果,她临死前的一番挣扎害苦了自己,也害苦了已经找到幸福的李益.
　　可这"相忘"对于心思单纯的鱼儿来说自然是容易做到,对于心思复杂百变的人类却是很难了,因为人类的心理还有太多的阴暗面和有太多的不平衡.所以说,能相濡以沫,固然是十分高尚的情操,可要是做到相忘于江湖,则是更高的一种境界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李益和霍小玉的故事本不是这样的,霍小玉本是歌姬,两人在媒婆鲍十一娘的撮合下成就了美好姻缘,李益家本富裕,回乡做官,在太祖母的胁迫下娶妻卢氏, 并不是为了钱财.后李益因为心里有愧于霍小玉而不敢回去见她,希望她自己能忘掉这段事.李益为筹聘礼的钱四处奔走达一年之久,霍小玉便病了一年,她在病中尚念念不忘的拜托亲友帮忙寻找李益,后李益被小玉一朋友"骗"到了小玉家中,病弱的小玉回光返照的站到李益面前,说了这么一番话: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征痛黄泉〕造成死亡的痛苦。征，招致。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