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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

  •   仇妬见到姜离使用“乾坤珠”,立时如雷龙预料的那般,联想到当日在山洞之中,魔族原本应可凭此宝物全身而退。她不知姜离当时其实确有此心,只是一番好意不被采信。她还道是拿到了姜离的把柄,心中暗喜,便急匆匆地往寻姬昊,欲告发他。
      然而姬昊正因雷龙伤势反复,入人间为他寻找内丹去了,此时并不在魔界。仇妬遍寻他不见,诧异之下,截住一名在姬昊书房内伺候的侍从询问,这才得知乃兄去向,同时也后知后觉地记起,姜离之所以来找她,乃是为了替雷龙来借“九天千叶莲”。
      这“九天千叶莲”虽然灵验无比,但却只是疗毒圣药,与雷龙的伤势毫不相关。故而仇妬虽已记起此事,却很自然地认为,雷龙需要此花,或者只不过是为了其他不相干的用途。心中便道,这并不是甚么大事,稍晚再替他送去不迟。
      这其实也不能怪仇妬对雷龙伤势发作一事漠不关心。只因她对岐黄之术一无所知,自告奋勇欲去人间收集内丹的提议也屡屡被驳回,渐渐地便再弄不清他伤情究竟如何。她眼见每次无论雷龙伤发得如何严重,最后也均被哥哥和风成功地压制下去,于是心里只道他其实已并无大碍,只是恢复得比较缓慢罢了。
      故而此时,她虽知姬昊出界乃是因为雷龙伤势恶化,但却并未觉得这一次与以往有甚么不同。她此时一心一意,只想揭穿姜离“自私冷血,不顾族人性命”的“真面目”,心道既然哥哥不在,不如先将此事告诉风。于是她转个身,往寻姚风去了。
      仇妬不知当日山洞之中所发生之事,姚风却是清楚地知道的。仇妬仅只开了个头,他便已将当时情形尽数回忆起来,登时扼腕痛悔。只因不肯轻信,害得他自己修为大损,那也罢了;更白白葬送不少族人性命,着实令人痛心疾首。
      仇妬听他将前事解释了,也不禁怔住。她这一下好似重重一拳挥出,却偏偏击在空处,胸中好不难受。
      姚风叹惋良久,方才想起来问道:“小离有‘乾坤珠’一事,你是自何处得知?”
      仇妬撇嘴道:“今日他来寻我,是我亲眼所见。”
      姚风大为诧异,道:“他一人来的?出自姬兄授意?嘿,我原还道姬兄打算让你二人永不见面呢!”说着不由一笑。心道冤有头,债有主。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小妬仍要跟个小孩子怄气,当真连她自己也像个小孩子了。
      仇妬脸上一红,随即想到姜离方才的无礼,愤愤道:“谁高兴见他了?哼!明明是来向我求借东西,偏偏一副我倒欠了他良多的可恶模样,气死人了!”
      姚风讶然道:“向你求借?我看姬兄的样子,似乎恨不得把甚么都给了他。难道他还能短了东西不成?”
      仇妬心中不快,冷哼一声道:“我看定是那臭小子贪心不足!哼,说是为雷大哥求借‘九天千叶莲’,但雷大哥近年来一直卧床不起,久不炼丹药,要那莲花作甚!”
      姚风听在耳中,却大感不妥。他一直与姬昊轮流看顾雷龙,深知他的情况已是坏无可坏,随时都有不治的危险。故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令他分外紧张。此时他心中便想,雷大哥又非中毒,要那莲花何用?即便当真要拿它来做甚么事,大可随便交待个下人来借,何必偏偏找上与小妬水火不容的姜离?
      姚风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不安却愈来愈盛,便对仇妬道:“我左思右想,终觉不妥。这样罢,我这便陪你去取‘九天千叶莲’,然后一道去见雷大哥。”
      仇妬见他神情严肃,不禁也跟着紧张起来,忙点头答应。二人回仇妬处取了千叶莲,立即往雷龙住处瞬移而去。
      一入雷龙房中,却正见到令他们肝胆欲裂的一幕:
      原本应卧床静养的雷龙,此时已不见踪影。榻上微显凌乱的锦被之上,有一堆令他二人不敢相认的干枯尸块。那些碎块虽已散落得不成形,却也能够轻易看出,它们能够组成的身体结构,与人类或魔族完全不同。
      尸块周围,雷龙特有的气息仍未完全散去。
      而姜离,手中握着一枚拳头大小,晶莹剔透的内丹,木然呆立榻边。
      屋内先是死一般地寂静。接着,仇妬突然抑制不止地尖声惊叫,左手一扬,盛着“九天千叶莲”的锦盒,挟着凌厉的劲气,箭一般向姜离胸□□去。
      她惊怒之下,全力为之,这一招便用了十二分的劲力。姜离此时却正心神俱震,三魂不守。眼见那锦盒瞬间欺至,却茫然不知躲闪。
      那锦盒“啪”地打在身上,登时四分五裂。那朵“九天千叶莲”从盒中跌了出来,掉落在地。姜离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气息为之一窒。同时只觉一道奇大的力量袭来,撞得他倒飞出去,“乒乒乓乓”地带倒屋内诸多桌椅,最后重重撞在墙上,颓然跌在地上。
      姚风也惊得呆了,一时不及反应,直至仇妬一击之下仍不解恨,反手唤出护身宝剑,便要往姜离身上刺去时,方才赶忙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拦下,喊道:“且慢!”他并不似仇妬一般,潜意识中便一味将姜离往恶处想。此时虽见姜离身在嫌疑之地,手握嫌疑之物,但他既知雷龙与姜离交情,便不相信雷龙当真乃是姜离所杀。
      姚风第一个念头,便是凶手另有他人,而姜离只不过是在极为不巧之时,出现在极为不巧之处而已。
      仇妬转头怒视他,眼眶发红,喝道:“他杀了雷大哥!为何阻我报仇!”
      姚风跌足道:“此事干系重大,需得先问个清楚,再做处置。” 面有忧色地转头去看姜离。方才仇妬出手甚重,这孩子虽修行进境甚快,怕也承受不住,只盼勿要已送了性命。
      仇妬用力挣扎,兀自在说:“人赃并获,还需问甚么!定是他贪图雷大哥内丹,遂下毒手!”
      姚风急道:“小妬!若你就这样问也不问便杀了他,待姬兄回来,你将如何交代!”
      仇妬一怔停手。
      姬昊对姜离如何,那是有目共睹的。姜离若死在仇妬手上,必掀起轩然大波。姬昊兄妹一旦反目成仇,那么连众人苦心经营了数年的魔界,多半也要四分五裂。
      姚风眼见姜离双目紧闭,面如淡金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心中便是一沉。他见仇妬不再挣扎,便放脱了她手腕,抢前一步,去探姜离脉搏。但觉他经脉虽已重伤,却远不足致命。松了口气之下,心中也微感诧异。方才仇妬乃是全力一击,竟只令他受了这点伤。这孩子的修行进境,竟当真如此快么?
      姚风一面想,一面小心地将姜离上身抬起,抱在怀里,运功为他疗伤。姜离胸前衣衫尽裂,姚风将他抱起,破碎的布屑便纷纷落在地上,露出里面淡金色的如意软甲。
      姚风一见之下,便认出是雷龙之物,不禁恍然。他睹物思人,心中酸楚,同时心中奇怪。若说姬昊疼爱姜离,全是因他父亲之故,那也罢了。怎么连雷龙也待这孩子这样好,非但亲自传授他法术,竟连自己最宝贵的家传之物也给了他。
      姜离身穿雷龙所赠如意软甲,方才那一击伤他不得。但仇妬功力何等深厚,他又正值心神大乱,完全不曾运功抵挡,因而仍是给她打伤了经脉,痛得几欲晕去,喷出一口鲜血之后,跌在地上良久无法动弹。此时得姚风之助,方才慢慢缓了过来。
      姚风见他缓缓睁开双眼,略微放下心来。正欲问他,方才在雷龙房间之内,可曾见到甚么可疑之人,仇妬已在旁厉声喝问道:“说!雷大哥是否你杀的!”
      姜离神情仍是一片茫然。仇妬喝问多次,他才似乎刚听入耳内,身子一震,眸中掠过深深的痛苦之色。良久,方才微弱但却十分清晰地点了点头。
      仇妬怒哼一声,挺剑再刺。姚风本以为是有外敌混入魔界,趁雷龙重伤,下手取了他内丹。只不过雷龙毕竟是一代高手,临死之前必然全力反击,将对方也杀了或打成重伤,无法取走内丹,这才被恰巧进来的姜离拣个正着。
      哪想姜离此时却自认为凶手。姚风简直不敢相信,拔剑架住仇妬长剑,继续追问姜离道:“甚么?!此话当真?”紧紧握住姜离手腕的手不由自主收缩。
      姜离痛得额上冒出冷汗,却仍然一声不出,只是再次点了点头。
      “咔嚓”一声,姜离腕骨碎裂,脸色再次刷地惨白下去,但却依然紧抿着唇,没发出半丝痛哼。
      仇妬将长剑收回胸前,怒喝道:“他已招认了,你还拦着我做甚!”
      姚风目射寒光,松手放开姜离,深吸一口气,慢慢站起来道:“若现在便杀了他,你想,姬兄回来之后,是否会相信你的话?”
      仇妬呆了一呆,冷静下来。她对姜离如何,在魔界高层之间,那也是有目共睹的。若她此刻杀了姜离,也不过是逞一时之快。虽有姚风作证,但待哥哥回来,很难说会否以为她是出于私怨,而故意陷害。
      姜离本受伤不轻,此时腕骨上的剧痛更令他冷汗直冒,脸色惨白,眼前阵阵发黑。姚风冷冷看了他一眼,道:“不若先将他暂时收押,待姬兄回来之后,再看他如何处置。”
      仇妬知他言之有理,便不反对,恨恨地道:“便宜他了!多活着么些时候。”突然想起一事,道,“却需先将这小子的‘乾坤珠’搜了出来,否则无论甚么地方,只怕也关不住他。”几步上前,伸手便往姜离怀中探去。
      姜离此时虽已伤得几乎失去知觉,但却仍隐约将仇妬的话听在耳中。
      其实,他现下正万念俱灰,即使有“乾坤珠”在手,以完全兴不起逃走的念头。哪知仇妬偏要自以为是,动手夺他宝珠。
      “乾坤珠”是姜离父亲唯一的遗物,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却。于是虽然伤势痛彻骨髓,仍奋力挣扎起来。
      然而仇妬法力较他高出何止一截,轻易地便制住他,伸手在他怀中粗鲁地掏摸。姜离一急之下,也顾不了这许多,狠狠一口咬在她手臂上。
      仇妬吃痛,“啊”地叫了一声,运力将他震开,反手打了他两个耳光,骂道:“小畜生作死!”
      姚风虽觉如此对待一个稚龄幼童,十分不妥,但雷龙惨死的情状就在眼前,他悲怒交加,因而只是在旁冷眼看着,并不出手阻止。
      姜离被打得眼前发黑,若非以极强的意志力勉强支撑,此时只怕早昏了过去。仇妬打了他两掌之后,一手捏住他颈项,另一手仍然探入他怀中。
      正在此刻,忽闻一声怒喝道:“你们在做甚么!”正是姬昊回来。他一眼见到姜离满身是血,而仇妬则狠狠掐着他脖子,不禁又惊又怒。
      仇妬心中敬畏这威严日盛的兄长,又对趁姬昊不再之时来找姜离麻烦,多少有些心虚。听到姬昊声音,身子不由一颤,制住姜离的手便一松。
      姜离神智昏沉,姬昊话声虽响,传到他耳中时却似乎隔了厚厚一层迷雾,几乎不可分辨。此时心中只是在想: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感到仇妬手劲一松。立刻奋起余力祭出“乾坤珠”,“啪”地瞬移消失。
      姬昊奔至近前,伸手却抓了个空,当下大急,也顾不得看周围,当即便欲捏诀追去。
      姚风一把抓住他,痛声道:“姬兄,雷大哥死了!”
      姬昊浑身俱震,失声道:“甚么?”情不自禁地伸手,紧紧扣住姚风的肩,转头便往雷龙榻处望去。
      此时仇妬亦回过神来,哭道:“哥哥,雷大哥给那姓姜的小畜生害死了!”
      姬昊想也不想便怒斥道:“满口胡言!”此时他业已见到雷龙尸骨,心中剧震,两步奔至榻前,颤抖着伸手抚上去。不错,这气息,的确是龙哥……怎么会,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赤红着双眸转过头来,瞪着仇、姚二人道:“凶手在何处!可曾擒住?”早已在魔、人两界之间,下了重重禁锢,竟也阻挡不了敌方刺客么?还是……那奸细早便潜伏在魔界之中,到此刻觑到空隙,才入来下了杀手?姬昊一时之间痛悔交加。早知会发生此时,正应该在离界之间便遣人将姚风唤来,替自己守护雷龙!
      姚风眼眶也已泛红,握着姬昊的手道:“小妬所言是真的,雷龙的确是姜离所杀。”
      姬昊一震,甩开他手道:“绝无可能!”勉强定了定神,道,“你们不能仅因见他身在嫌疑之地,便硬指他为凶手!再说他修为尚浅……”
      “哥哥!”仇妬大声打断他,叫道:“是他亲口承认的,你还不信么!”
      姬昊怒道:“住口!”
      姚风用力按住他肩,低喝道:“是真的!我也是亲耳所闻!”
      姬昊浑身剧震,呆呆地望着姚风。若说仇妬的话,他半分不曾相信。但姚风为人正直,向无虚言,对姜离又无几分偏见,若说连他也帮着仇妬诬陷姜离,那也是绝无可能之事。
      难道,难道小离当真……
      姬昊头痛欲裂。雷龙的死已令他心神俱损,姜离竟是凶手一事更令他只觉无所适从。好在他毕竟身为一族之长,遇到的大风浪也多了,在此关头,仍勉强令自己镇静下来。
      仇妬仍在喋喋不休道:“这小子竟如此恶毒!雷大哥待他视如己出,他竟为贪图雷大哥内丹,下这样的毒手!他……”
      姬昊挥手打断她,紧按着眉心,冷静地道:“小离的法术进境,我并不完全了解。但我却可十成十地确定,至少在我今晨离开之前,他还不会夺丹之法。”
      仇妬一怔,道:“那又如何?”
      姬昊深吸一口气,道:“除你二人之外,魔界之中,唯一擅长此法,并有可能传授给他的,只有龙哥。”
      姚风忍不住道:“你想说明甚么?难不成还是雷大哥自己教了姜离此法,让他杀了自……”话到一半,忽然怔住。雷龙伤势迅速恶化,药石罔效,近日以来,他已数次表现出心灰意懒,放弃接受治疗之态。
      “斩龙刀”伤所带给雷龙的痛楚,他们虽无法亲身领略,但每次见到雷龙伤势发作之时,那种强自忍耐到冷汗浸透被褥的情况,也知是痛苦之极。
      难道说,当真是雷龙自己受不住伤痛之苦,于是趁他们均不在身边,便教姜离用夺丹之法杀了他?
      但是,内丹被夺而死,痛苦绝不下于伤势发作。雷龙若当真轻生,为何不选个旁的方法?
      姬昊见二人均露出迟疑神色,便道:“此事不宜妄下判断。风,你即刻便去准备祭坛。待我寻到小离问个清楚,再来同你一道,作法找寻龙哥魂魄。”原本人死之后,若尸身未灭,则魂魄将在尸体之中停留十二个时辰,方才离去。但若内丹被夺,□□毁损,魂魄立时便离体而去。姬昊与姚风、仇妬并非魔神,欲在茫茫世界之中找寻一个不知去向的魂魄,无异于大海捞针。但他们与雷龙感情深厚,只要有一线重新相会的希望,便均不愿就此放弃。
      姚风闻言,精神略为一振,道:“好,我即刻便去。”语毕捏决,迅速消失不见。
      姬昊对仇妬道:“你在这里守着,暂时勿要让龙哥出事的消息外露,免得引起人心不稳。我去寻了小离便回。”接着也不待仇妬答话,瞬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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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离身上所佩古玉,刻有姬昊亲手所制法印,自从那日他人间一行之后,姬昊更是叮嘱他片刻不得离身。此时姬昊虽不知他往何处去了,但仅只捏诀沉吟片刻,很快便已寻到他行踪。四顾一看,竟是在“黎崖”半山腰,离魔王宗祠仅半箭之遥。姬昊不由一怔。那日姜离在宗祠之中挨饿受苦,姬昊原以为他从此再不愿踏上“黎崖”半步。若非能自姜离玉佩刻印之上探得他形迹,倒还当真猜想不到,他竟会来到此处。
      正想间,忽闻左近一块岩石之后,乍起斥叱及拳风往复之声,听来正是姜离没错。姬昊心中一紧,暗道此处乃可算是魔界心腹重地,怎的竟然也会遇到敌人?想到姜离身负重伤,只怕临敌之时讨不了好去,登上忧心如焚,拔足往来声处便奔。
      待绕过巨石,定睛看时,却不由一惊。
      只见石后一片空地之上仅有姜离一人,在不住拳打脚踢,喝叱连声。看他咬牙切齿、满身杀气直冲天际的模样,绝不似寻常练功。
      姬昊仔细查探,再次确定周围除他二人之外,便再无旁人。一时不知姜离是中了甚么邪,心中焦虑,走上前去唤道:“小离!”出手欲将他拦住。
      原来姜离自雷龙房中逃出,心神慌乱之下,拼尽仅余灵力操控“乾坤珠”,一次又一次接连瞬移。直至筋疲力尽,方才支撑不住,停了下来,重重跌倒。
      身上的伤在他这番猛烈动作之下,更痛得直入骨髓,他却连施法为自己疗伤的力气也没有了。
      好在雷龙的如意软甲倒的确是件难得的宝物,此时便微微发出淡金色的光芒,自动替姜离疗伤。虽然姜离受伤过重,如意软件的医治见效并不如何快,但也总归聊胜于无。
      他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急促地喘息,心中十分茫然。龙叔叔明明说,用那个法术能够帮他。却为何……
      想起雷龙死状之惨,姜离心中阵阵发寒。他并非从未杀过人。事实上,若今次杀的是仇人,或如四年前逃亡之夜那般为求自保,他可以面不改色地夺去对方性命。
      然而这次却十分不同。经过这些年日日相处,雷龙与姬昊在姜离心目中,已渐渐成为可代替他失去的父母兄长的亲人。
      雷龙的好处,一件一件如流水似地在姜离眼前掠过。他百般不解,曾全心全意信任着的龙叔叔,今次为甚么要如此骗他。
      姜离越想,越是心神大乱。如意软甲虽好,却也阻不了他乱窜的内息愈发肆虐。待姜离察觉不妥之时,体内各道真气已尽数撞在胸间,再无法冲转。渐渐地手足冰冷,四肢僵硬。
      他立知这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待冰冷之气越过手肘膝弯,浸欺心脉之时,便是大魔神驾临,也救不得了。
      姜离先是心中害怕,随即想到,若是此刻死了,正好亲口去问雷龙,为何要骗他至此。
      他心中悲苦,耳内嗡嗡作响,短暂的一生中,种种过往记忆纷至沓来。混乱中,似乎看到雷龙面带微笑,缓步向他走来。
      姜离一见大喜,勉强撑起身来叫道:“龙叔叔,原来你没有死!”
      雷龙站定,微笑不语,向他略张开双臂。姜离几乎喜极而泣,猛地纵跃至他近前,一把将他抱住,一面唤道:“龙叔叔,龙叔叔!”
      忽然觉得不妥,抬头一看,登时全身剧震。雷龙带着微笑的脸迅速干枯萎缩,连同整个身子一起颓然碎裂,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姜离倒抽一口冷气时,忽觉手中多出一物。低头看时,才发现那竟是雷龙的内丹!
      姜离惊惧交加,甩手将那内丹抛开,同时猛地往后疾退。便在此时,雷龙遗下的尸块碎屑,突然消失不见。怀中鼓囊囊的,这才想起,雷龙那枚内丹,早已被他藏在衣内。
      姜离呆了呆,忍不住伸手去揉眼睛。
      待他再次睁开眼,却惊异地发现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他分别已久的父母兄长。
      三人并排站着,微笑着看着他。母后伸出双臂,柔声唤道:“小离。”
      姜离迷乱之中,竟隐隐认为,最爱的家人从来不曾罹难。曾经发生过的那些,只不过是一个荒唐的噩梦。
      他不禁大喜若狂,向着母后的怀抱飞奔过去。
      然而待他奔至近前,母后却突然柳眉倒竖,冷不丁拔出长剑,狠狠向他刺来。
      姜离大惊失声道:“娘亲!”急忙跃开躲避。左手下意识地一挥,“砰”地一声,正击在母后胸口。
      “母后”怪叫一声,气绝倒地。姜离悔痛交加,但定睛一看,倒在尘土之中的,却是早先曾有份追杀他的魁将军的尸体。
      姜离吃了一惊,连退数步。再抬头时,只见“父皇”和“哥哥”亦同时狞笑,拔出长剑砍将过来。
      姜离匆忙出来,并未带得兵刃,只好以双拳相抗。他左腕原为姚风所断,但此时临敌,推挡之时却也并不如何疼痛。
      这两人面目与姜离父兄相似,姜离初时贪看这两副日夜思念的面容,迟迟不肯下重手。然而生死相搏之时,岂容如此轻忽?不到片刻,姜离左肩之上已被刺了一剑,鲜血长流。若非他躲得及时,只怕此刻早已是长剑穿心之局。
      姜离心中一凛,知道对方存心要自己性命,这才咬了咬牙,不再留手。
      姜离这一使出十成功力,“父皇”与“哥哥”很快相继伏诛,倒在地上。二人身死之后,相貌立刻化作陌生人模样。姜离见状,暗中松了口气。虽说明知此二者乃是敌人,但亲手杀死与父兄有着相同面貌的人,心中毕竟不舒服。
      便在此时,前方一把熟悉的声音突然唤他道:“小离!”
      姜离猛然抬头,果然见到姬昊步履匆匆,正向他走来。姜离心中冷笑,当下并不答话,只在心中默念法诀,双拳挟着阵阵风雷,闪电般袭往姬昊胸前重穴。
      姬昊不意姜离竟突然向他动手,不禁震惊万分。但他修为甚高,此时虽猝不及防,仍及时闪身躲过,低喝道:“小离!停手!”
      哪知姜离便似根本未曾听入耳中一般不理不睬,一拳击空,不待招式用老,立即身形疾转,变拳成掌,直取姬昊面门。
      姜离天资极高,近年来得遇名师,非但已尽得雷龙真传,便连姬昊的武艺亦学了三、四成去。此时他全力施展,掌上凝满风雷,未到近前,一股凌厉的劲气已扑面而来。
      欲在不伤害他的前提下将他制住或擒获,纵以姬昊之能,一时亦难以做到。
      姬昊只好见招拆招,举臂架住姜离袭来手刀,一面急道:“小离,是我!你……”他抬眼与姜离四目相对时,陡然身子一震,怔住了。
      原来姜离本是乌黑晶亮的双眸,此时竟如蒙上一层血雾。殷红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毫不掩饰的浓重杀意。
      姬昊大吃一惊,心中自获悉雷龙过世起,便笼罩着的一层迷雾豁然开朗,心中暗叫道:“龙哥!莫非这方是你真正目的!”若他所料不差,雷龙定是因心知自己永无痊愈一日,于是安排姜离亲手将他杀死,籍此巨大刺激,引发姜离本性之中,潜伏的魔心。
      如今姜离既双眸赤红,足见魔性已然入脑。雷龙的苦心,算已收到大半成效。
      姬昊不禁有些犹豫。他与身边友人均经历过修魔过程之中,幻像四起,杀心大发的阶段,心知姜离此时正在行功紧要关头,决计不能打断。若在此刻出手将他制住,强令其清醒过来,非但前功尽弃,甚至连日后的修行,也要大受影响。
      然而,却不知天魔……魔心显现之后,将会是何种情形?
      是否便会如传闻所言那般,从此残忍嗜杀,七情断绝?
      果真如此,则功成之后的他,还是原来那个小离么?
      姬昊心中一时难以定夺,出招时便有些踌躇。然而姜离却不给他这个思考的时间,一见旧招难尽全功,立即疾收,同时左拳一晃,却是虚招,冷不丁飞起一足,横扫姬昊侧腰。
      这一招大巧若拙,看似粗浅,其中却虚虚实实,蕴含九种变化后路。姬昊少年之时,也曾得雷龙指点过此招。此时见姜离出招法度俨然,气势凌厉,一时不知是否该为他学而有成感到高兴。以姬昊的法力,想接姜离这招并不难,但却无法保证不会伤到他。况且他此时正在修魔紧要关头,分外受不得外力。于是姬昊只得侧身飞退。
      哪知姜离不依不饶,双拳一错,迅速缠了上来。劲风鼓动,四下里沙石乱舞。姬昊一退再退,但见他招招狠厉,最后竟渐渐使出不要命的打法,不由暗暗心惊。
      姜离见此次“敌人”,竟较之前三人扎手良多,久久无法取胜,不由也心生烦燥。他忽然飞身而起,便在空中使个无影连环踢,将敌手再次迫退,同时双手成印,默念法诀,自手心之中幻出大股强烈电闪,劈头盖脸往对方轰去。
      这是他今日方自雷龙处新学到的,雷系高级法术“惊雷闪”。虽并不十分熟练,威力却也相当惊人。即便与雷龙本人相比,所差也不过在火候上罢了。
      姬昊暗叫“不妙”,知道若不能成功击杀自己,姜离将会一直进攻,直至他灵力消耗殆尽。若果真如此,非但他不能突破眼前的关口,复苏魔性,而且还会修为大损,甚至永远也无法恢复。
      如此,可就糟糕透了。
      姬昊不及再想,眼见奔雷瞬间袭至,当即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喝道:“咄!”
      电光与姬昊所幻白芒猛烈撞击,发出地动山摇般的声响。两人发出的内力,连“黎崖”上坚硬的山石亦承受不住,四下崩裂。
      待尘烟散去,姜离终于停手。姬昊面朝下俯卧在浅草之中,一动不动。白袍上斑斑驳驳,全是血迹。姜离只觉这次与对方交手,感觉与先前三人完全不同,不禁心生怀疑。他怔怔望着地上尸身,忽然感觉脸上似乎有些湿润。伸手一摸,竟全是鲜血!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满怀希望地再次睁眼去看。若是敌人,尸体定会如前般很快消失罢!
      然而他却失望了。尸体仍静静地躺在那里。自己脸上和手心中含着血腥味的湿润也依然存在。
      难道……不!不会!这不是真的姬叔叔!
      姜离没有勇气去将那尸体翻过来看。事实上,他与姬昊同起同卧,根本不必察看,也知道尸身所穿那件白袍,货真价实乃是姬昊所有。
      姜离全身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我杀了他……我方才杀了龙叔叔,现在又杀了他……
      脑中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一直紧绷着的心防再承受不住,轰然绷裂。潜藏着的心魔挣脱束缚,迅速膨胀。
      ……我杀了龙叔叔,杀了姬叔叔……我杀了父母兄长……如此,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不可杀,还有谁不该杀!!
      强大的心魔瞬间暴涨,化成无边怒涛,迅速将姜离整个吞没。与此同时,他全身骨骼不住“喀啪”作响,以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节节拉伸增长。天地间灵力为他魔心所吸引,源源不绝地涌至,从他身上各处要穴,百川归海般凝入他丹田之中。体内原已接近枯竭的灵力,因此而迅速充沛,自行流转。顷刻之间,已将他变化之后加强了的经脉尽数充满。而之前所负严重伤势,亦在此时不药而愈。
      姜离方才只是心神大乱,不及细想。此刻他虽四肢如定,无法动弹,但身上的变化如此明显,他心中即刻便明白过来,自己正到了修行中最关键的时刻。他双目紧闭,握着拳凝立当地,竭力忍耐变化的诸般不适。
      这边大石之后,姬昊看着他,心中忧喜参半。
      他方才灵机一动,施法振起沙尘作掩护,自己则趁机使个“金蚕脱壳”之法,迅速脱下外袍,将之化成自己模样,抛在地上。同时将一点舌尖热血,一化十,十化百,变化为一蓬血雨,洒得到处都是。他修为极高,这小小的法术,在他而言是轻而易举,做得毫无破绽,成功将姜离骗过。
      姬昊自己少年之时,亦常被人称赞天纵奇才。但修到心魔凸显,初晋姜离此刻所达境界,却也花了数十年之久。而姜离即便自襁褓之中便起始修炼,至今亦不过区区九年。姬昊心中不禁感叹,天魔之体,果然十分不同。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离不再继续吸收外界灵能,体内疾速流转的内息渐趋平稳。他暝目内视,引导较以往强大了不知凡几的真气归入丹田。待一切即定,他睁开双目。一看之下,心中不由震动。只见整个天地变得清晰无比,许多以往不曾注意的细微之处,在他灵敏了多倍的五感之下,均无所遁形。他出身魔族世家,此时自然便已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甚么。但他心中却一丝喜意也无,只是不住在想,为何要以最亲近之人的牺牲为代价?难道修魔之路,注定只有孤独?
      姬昊见他眸色由艳转深,双目开盍之间神光照人,原本四溢的杀机隐入深邃无波的眼底,便知他已大功告成,此时幻象消失,再不惧外邪侵扰。他心中疼爱姜离,虽难免有些担心从此之后姜离失去纯净的心性,但见他此时修业有成,却也十分为他高兴。于是从大石之后走了出来,微笑道:“小离魔功初成,恭喜了。”
      姜离浑身剧震,猛然转身面对着他,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原以为自己失手杀了姬昊,悔恸交加。虽因缘巧合成就了目下的修为,心中却惟感伤痛悲绝。
      此时却知姬昊仍好好地活着。不由自主握紧双拳,身子微微发颤。
      姬昊见他双目之中,射出难以抑制的狂喜之色,不由得心中一暖,走到他面前,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姜离原本变生得高大,此时魔修更上层楼,骨骼亦随之异变伸长。此时他靠在姬昊怀中,头顶已擦到姬昊鼻尖。
      姬昊从怀中这孩子真情爆发中微颤的身体,感受到他的激动,和对自己与旧日一般无二的依恋。不禁松了口气,欣慰地心道,没错,他还是那个小离。谢天谢地!那些关于天魔的各种传言,果然全是胡说八道。
      姬昊抱着他,轻轻拍着他后背,耐心地等他的情绪慢慢平复。
      良久,姜离抬起头来看着他,羞愧地道:“姬叔叔,我方才还以为,我杀了你。”
      姬昊摸了摸他头,安慰道:“那些都是幻觉,无需介怀。”
      姜离点了点头,忽然神色一变。他轻轻推开姬昊,低声道:“我也杀了龙叔叔……这却不是幻觉罢。”慢慢自怀中,将雷龙的内丹取了出来,递在姬昊手中。
      雷龙之前虽命不久矣,但自行将死亡的时日大大提前,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雷龙此番用意,姬昊猜出个大半,知道他为这孩子不惜牺牲性命,心中又感激,又难过。此时故友的内丹在握,姬昊禁不住更是心中五味陈杂,连双手亦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姜离忽然一阵冲动,脱口道:“龙叔叔他……”话刚开头,立刻顿住。他杀了雷龙,此乃不可否认的事实。便是在此刻解释:“我之前并不知道那个法术的真正用途,是龙叔叔让我以为,那样做可以救他性命。”又有甚么意义?又有谁会相信?平白让人觉得他在狡辩而已了。
      姬昊见他话说一半便偏过头去闭口不语,却会错了意。他还道姜离早知雷龙是要让他杀了自己,先前虽听话下了杀手,此时却已后悔。于是忙道:“不要紧。待会儿我便与你姚风叔叔联手作法,找寻龙哥魂魄去向。待他转世之后,再将他接了回来,仍与我们大家在一起。”
      姜离眼睛一亮,倏地转头望着他,惊喜道:“当真?”
      姬昊见他神色欢悦,对自己的猜测再无怀疑,微笑着摸着他头道:“自然。那时他换了副健康的身体,日后亦再不必整日卧床那么辛苦。”
      姜离对他的话自然深信不疑,闻言不由精神大振,面上跟着露出笑容。心中叫道,龙叔叔果然没有骗我!是我见识浅薄,不知竟有此事。方才当真是错怪他了!
      姜离十分高兴,拉着姬昊问道:“姬叔叔,转世好找么?”
      姬昊等人又非大魔神,仅凭自身对空间法术的了解,这才打算抛开顾虑,尽力去试。但对此事究竟是否能够成功,却是半点把握也无。
      姬昊见姜离眼中全是热切的希望,与先前的冰冷悲绝完全不同,再不忍令他难过,于是安慰道:“自然是好找的。小离,你先随我回去。迟些一有龙哥消息,我便立刻告诉你,如何?”
      姜离放下心事,愉快地点头道:“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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