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庄园》煌瑛

5、茴香夫人的故事

　　夫人有两个卧室。夫人通常说的她的房间，指的是庄园二层最西边的房间——“西屋”。在二层的最东边，还有一个房间——“东屋”——和西屋一模一样。对于有钱人来说，这大概没什么奇怪。但对于夫人来说，这就有点不寻常。因为她从来不用第二个卧室，甚至不允许任何人进去——除了我之外。这点让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但是连她自己也不踏进那房间一步，这就很奇怪了。我甚至怀疑：除了我，没人知道那房间里的样子。
　　两个房间只有一点不同：夫人卧室的门上有一个很古老的铜门牌，上面刻着：“卡洛丽”，而东屋的门牌上刻着：“凯瑟琳”……和我同名！
　　“那是我的双胞胎姐妹……”到了今天，夫人终于告诉我东屋主人的身份。
　　也许夫人就是用了自己姐妹的名字为我命名？
　　“她……已经去世了吗？”我这样问并没有觉得失礼——即使是双胞胎，也不太可能和夫人一样长寿。
　　“不，”夫人笑着否认，意味深长地说：“她身体很好，但精神不太好！”
　　夫人拧开门，我跟在她身后，进入这个瑰丽的世界。
　　她的卧室非常华丽，而且价值连城：华美的木床、古老的油画、精致的吊灯和烛台……来到这里，宛如置身天方夜谭中的宝库。
　　我把咖啡放在精巧的茶几上，夫人端起来啜了一口，抬起眼看看我，有些狡黠地说：“你为我服务这么久，我从没说过一声‘谢谢’。也许你觉得很不乐意，对不对？”
　　我嘴上没承认，其实心里确实在很早以前就不满过：这样一位看起来风度翩翩的老夫人，竟然连传统的基本礼貌都没有……哪怕是客套一下，她也不会说“谢谢”！
　　“那是因为，你年老时，我也会为你服务——就像你现在对我一样对待你……‘谢谢’这两个字在我们之间早就作废了！”她靠在椅子里，悠闲地品尝着咖啡。
　　我不禁哑然失笑：她已经这个年纪，就算再怎样长寿，也不可能活到我年老……何况，我怎么忍心让一个能当自己曾曾祖母的老人给自己煮咖啡！
　　“你觉得我最近的身体状况怎样？”夫人对我的失态置之不理，却这么问了一句。
　　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说实话，我总觉得，虽然只告别了一晚上，但她似乎又年轻了不少！……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
　　“等我讲完故事，你就不会露出这么滑稽的表情了！”夫人放下咖啡。
　　“你一定知道，在古老的传说中，有一种叫‘吸血鬼’的生物……”

　　“长着鸟翅膀的人叫‘天使’，长着鱼尾巴的人叫‘人鱼’，长着狮身的女人叫‘斯芬克斯’，长着马身的人叫‘人马’，长着牛角、驴蹄、蝙蝠翅膀蜥蜴尾巴……这样的人叫‘恶魔’……
　　“谁能说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谁能肯定他们只出现在神话中，没有出现在人类的历史里？几十年前，不是有个丧心病狂的科学家，用人和鸟的基因造出了‘天使’吗？——可怜的‘天使’，马上就被心怀恐惧的人类消灭了……谁能肯定他那些曾经在历史里惊鸿一瞥的前辈不是这样消失？
　　“如果你的外型太特异，就会被数量众多的、愚昧的人类迫害！……于是，历史上有了一种近似完美的异类——吸血鬼！
　　“他们拥有美貌和强壮，岁月不会给他们的面容留下任何痕迹，刀枪也不能剥夺他们顽强的生命——不错，他们拥有永远的生命和静止的时间！所以他们成功地混迹在人群中，只在月色皎洁的夜里，用美丽的容貌迷惑脆弱的人心，用疾风般的速度夺走人类无法和他们相提并论的短暂生命……
　　“也有人说他们阴险、残忍，他们以鲜血为食粮，以棺材为卧床，惧怕阳光，一旦将银木犀的木桩削尖刺入他们的胸膛，他们就会灰飞烟灭……其实这有什么奇怪？不同的生物有不同的生活习性，任何一株喜阴植物都会在阳光下枯萎死亡，吸血鬼也是一样。况且就算是人类，被木桩打穿还不是必死无疑？人类还会在火焰中烧死、在海水中溺死……吸血鬼一定觉得这同样不可思议，但人类就认为很正常——即便如此，只要和人类不一样，就不能被允许！
　　“我始终却觉得，人类比吸血鬼更加残忍！因为畏惧吸血鬼的强大，人类就想尽卑鄙的办法捕捉他们，然后残忍地把他们暴晒在阳光下！——而吸血鬼却从来没有用同等残忍的手法杀害过人类！他们只会在人类为他们的美貌沉醉的时候，在人类清醒之前，毫无痛苦地夺走自己的食物……比任何人类对待食物的方法都温柔！”
　　说到这里，茴香夫人——我今天才知道她的真名叫“卡洛丽”——闭上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她实在太激动了！
　　也许是因为我对吸血鬼这东西不是很了解，也许因为从来没有人对我提起过它，所以我对夫人的理论并不厌恶——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
　　“到了十世纪，世界上残留的吸血鬼已经不多，大约有七十多个。”夫人继续说：“虽然总数并不威胁到吸血鬼的存亡，但让他们真正恐慌的是：其中绝大部分是女性！——吸血鬼在各种传说中常常以男子的面貌出现，所以男性吸血鬼首当其冲受到戕害也不足为奇。问题是：吸血鬼虽然能通过撕咬人类而使其变为吸血鬼，却无法和这样的吸血鬼生育后代，只有继承了原始血脉的吸血鬼才能留下后代。
　　“女性吸血鬼对这个问题束手无策。又过了一百多年，新生的吸血鬼却只有两个——一对双胞胎姐妹……”
　　夫人停了下来，像在回忆极其古老的往事。我却已经毛骨悚然。
　　一对双胞胎姐妹！我有生以来只听说过一对双胞胎，就在今天早些时候。碰巧她们也是姐妹……而其中的一个，正在给我讲一对双胞胎姐妹——吸血鬼姐妹！
　　我竭力阻止自己往可怕的方面想，夫人却开口，让我徒劳的抵抗彻底崩溃。
　　她说：“其中一个就是我！”
　　我觉得天旋地转，头上的血液似乎都流到身体的别处，但整个身体却依旧冷得直哆嗦！我正和一个吸血鬼同处一室……在我想昏倒时，听到另一个可怕的消息——夫人平静地看着我说：“你不会晕倒，你没有这么脆弱。因为那双胞胎的另一个就是你！”

　　“当我们出生的时候，所有的女性吸血鬼都失望极了。她们不敢奢望一对双胞胎男孩，但至少一个男婴也能给她们希望。而女婴自然就是灾难……两个女婴，意味着双重的灾难！
　　“生育我们的母亲因为虚弱，很快就陷入睡眠，不久就被人类从棺材里拖出去，在睡眠中化为灰烬……年幼的我们被女吸血鬼轮流抚养，学会如何隐藏自己、如何在黑暗中狩猎——直到能独挡一面。当我们的美貌固定在二十岁，我们离开了抚养我们的女性，开始两个人一起生活。白天一起躲在棺材里睡觉，但常常聊天聊到深夜；夜晚就各自去狩猎……有时心情不好，就一起坐在高高的教堂顶上数星星——有人说我们怕教堂和十字架，也许有的吸血鬼怕，至少我们两个从来没怕过！——有时想胡闹，还会跑到贵族的舞会上出尽风头，再原形毕露把那舞会搅得一团糟……就这样过了四百年。
　　“四百年后，出现了好多特异的生物。我不相信他们是人类。我宁愿相信他们是另一种隐藏在人类中的生物，和我们一样，有人类的外貌，却有完全不同的本质——我们吸血，而他们……吃我们！
　　“这样的怪物，却被人类奉为神的使者——就因为他们天生能消灭人类的敌人吸血鬼！——恐怕那种怪物自己也要嘲笑人类的愚昧！
　　“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比我们吸血鬼更优秀。至少在藏身人类社会这点上，他们比我们做得好。在大量消灭了吸血鬼，没有食物之后，他们几乎完全和人类同化，用人类的食物充饥，用人类的方式做事……
　　“当吸血鬼成了传说的时候，他们也变成了传说。经过这场天外横祸，吸血鬼不是死亡，就是躲在更加隐秘的地方沉睡，等待千百年后卷土重来！
　　“我当时也想和你找个绝密的地方沉眠，但你——我的姐姐凯瑟琳——却陷入了一场偏执的抗争：你一向自认为高贵、强大，现在却出现了更加强大的生物，让你既悲哀又愤怒。你开始寻找一种方法——一种让吸血鬼不惧怕阳光、没有血液为食粮也能活下去、不被那可怕的敌人找到的方法。
　　“我被你说服了。我们一起辗转在世界各个角落，一边躲避被狩猎的命运，一边寻找古老的魔法、当代的科技……一切可能改变吸血鬼命运的方法！我们辛苦地奔波，常常因为没有食物而痛苦，为不能及时找到躲避日光的场所而焦灼，但却徒劳无功……
　　“想想简直难以置信：我们竟然奔波了六百多年！
　　“直到二十一世纪，当人类的科技发展到生命科学的较高领域时，我们和一个称得上‘疯狂’的科学家定了‘契约’。
　　“他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家伙，疯狂到精神崩溃的边缘！现在的你一定不记得了。但我现在讲的，你一定要牢牢记住！有一天，你要把这些告诉已经忘记它的我……我们这种奇特的生命方式就是那家伙赐予的！——他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为了防止他背叛我们，把我们的身份和秘密泄露，你撕咬了他，把他变成了同类。这样不仅封住了他的口，也可以让他方便地研究自己。
　　“大概用了十五年，这家伙找到一个方法。
　　“据他所说，吸血鬼的一切弱点全部隐藏在血液里。因为这血液，我们对人类的鲜血特别渴望，对阳光特别敏感。也因为这血液，我们的强大对手能从空气中嗅出我们的踪迹……他找到了一种方法，能将我们血液中的某种东西杀死，而且再也不让它们繁殖。这样，我们就可以摆脱悲哀的命运。
　　“他自告奋勇先实施了这种手术。结果让我们俩大为惊讶——他真的开始了在阳光下大摇大摆的生活！
　　“我们虽然羡慕，但仍然不放心。最后决定，由当姐姐的凯瑟琳先实施这手术，没有问题的话，再为我实行。
　　“刚开始，凯瑟琳的生活很不错。除了需要常常搬家来掩饰她那不会凋零的容颜外，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于是五十年后，我也接受了手术。那以后，我们就回到了这个庄园——我们曾经住过很久的‘家’。
　　“但命运开始捉弄我们。
　　“有一天，人们忽然发现：那个吸血鬼科学家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已经化为灰烬……这可是当时一条了不得的新闻。没有人知道他早就是个吸血鬼，而停止了自身时间的他，一直自称是自己的儿孙。于是科学界开始了为期两周的公开追悼会。我们也参加了，但比其他任何人都惊骇——不必惧怕阳光，我们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化为灰烬！
　　“答案不久就浮出水面——姐姐开始衰老……
　　“是的！改变了血液，确实让我们获得了许多幸福，但也渐渐夺走了我们维持‘静止的时间’的力量……那个吸血鬼科学家，因为他只不过是个被撕咬的家伙，所以这转变一夜之间就要了他的命……
　　“手足无措的我们，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只能在时钟的‘滴答’声中亲眼观察着‘绝望’。
　　“但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糟糕。大约过了一百年，凯瑟琳到了弥留的边际——而我，因为动手术的时间晚了五十年，当时还不算太老。
　　“那一刻，奇迹发生了。也许因为我们是真正的吸血鬼，本来就和那个科学家不一样。总之，凯瑟琳停止了心跳的一刹那，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在月光下产生了变化——她的皮肤开始变光滑，她的头发开始重新生长，她睁开了眼睛，目光没有了老年人的浑浊。
　　“当时她还记得我，我们一起为这意外欣喜若狂。
　　“但后来，生活还是发生了巨变。凯瑟琳越来越年轻，青春每天都回来一点，记忆却每天流失一些——当她变成一个婴儿的时候，早已不记得老态龙钟的我。
　　“于是我不得不为照顾这个婴儿——我的姐姐——而奔波……
　　“这时，他们找到了我。
　　“我说的‘他们’，你应该知道，就是研究所的那群家伙。他们是一群为科学而疯狂的年轻人，看到他们，我总觉得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疯狂的科学家——他们都是一类人，为了研究，什么都可以置之脑后。
　　“他们说愿意帮助我，条件是以我们为研究对象——他们从古老的图书馆里发现一本日记，里面记载了世界上最后两个吸血鬼的手术……我真不知道当年那个疯子有记日记的习惯，而且还把我们歪曲成‘世界上最后两个吸血鬼’！若是那些沉睡的同类们醒来，一定会气坏。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别无选择。
　　“……因为这个世界的秩序已经非常完善。我无法解释婴儿的出现，甚至无法解释自己的身份。但他们可以帮我掩饰一切！……我和他们签定了‘契约’——由他们照顾我和婴儿姐姐的一切；我们提供完全的合作，让他们亲眼见证动过手术的吸血鬼是如何在死亡的边缘走向返老还童……他们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能达到这人类梦寐以求的境界，而我也想知道。
　　“为了不让外人发现我们的存在，他们并没有送你去普通的学校。你记忆中的学生时代，不过是一个完美程序的移植，一个替换了记忆中枢的芯片……
　　“过去的二十年，你成长着，我衰老着，和正常人没有差别。他们坐不住了，开始想方设法主动探究我们的秘密。但是几乎没人成功——除了一个特别有心计的年轻人……”

　　“雅渊？！”我的尖叫打断了夫人的讲述。
　　“雅渊……”夫人点点头，重复着这个名字：“他真是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千百年来，从没有人类的男子走进女性吸血鬼的心！但是你要小心，他绝不会、绝不会给你幸福！”
　　我当时觉得好多念头在心里交错。
　　也许这老太太在编故事，因为她从来不赞成我和雅渊在一起；但她又何必把我说成一个吸血鬼呢？
　　“我不管你信不信我说的话，”夫人缓缓说：“如果现在的你还和过去一样爱着雅渊，我也无能为力……”
　　和过去一样爱着雅渊？
　　我苦笑着摇摇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不相信我们之间的“爱情”了……
　　“你知道吗，凯瑟琳？”夫人狡猾地笑了，悄悄说：“其实我已经死过一回了！……真的一点都不可怕！但是，我一定要趁现在把这些往事告诉你——我已经开始遗忘过去，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变成一个婴儿，而你……你就要照顾一个婴儿了……当然，如果你执意和雅渊在一起，他应该会乐意接纳我们——他不会错失这样好的机会……但你要照顾好我啊！姐姐，我不像你这样坚强。别让人类来欺骗我软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