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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四年 ...

  •   Stanley的海湾,有细幼的白沙,密致的海风。居住在这里的几乎是外国人,下海玩水的,沙滩上埋人的,也大多是他们。本地人只来烧烤,三五成群的围在一方方石块堆砌的烧烤台前,一吃一聊就是大半天。像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那天来了一批青年人,女孩子拣了个尚不算太湿的石台,男孩子放下掮着的行囊,开始砸炭。生火要耗许多时间,于是有人提议玩Polar Bear。很快顾思谣就被投死了,从朋友堆中走开来,不耐烦地揿手机。
      他单脚踩在临海的石栏上,看眼底的水涌上来,困在凹陷的石洼里,再退不去。耳边一直是响铃,忽然被朋友的吵闹声掩盖,他回头扫了眼,原来是山上的猫来寻食,噙住一人手中的塑胶袋不肯放。
      “在哪?”他低沉的朝电话另一端询问,乍一下,两道眉毛怒的就要竖进鬓发里。“哈瓦那!跑那去干嘛啊!”这么一吼,原是立在垃圾桶边缘的猫跌进了桶里。桶有一米五左右,那猫旋即蹦了出来。朋友纷纷噗哧的笑,顾思谣没理睬。
      对方回的很平淡,令顾思谣不经意冷却下来。“是,我打你宿舍没人听。问过人说你应该又旅行了。”他的脚在石栏上一点一点,越是耐不住性子,点得越频繁。“附近几个城市还不够采风吗?”电话那头静的有如一座坟墓。他用鼻子一哼,“喂,讲啊,你是在漫游。”
      那人好像笑了,轻轻说了一句话又激怒到他。“少来,你敢掐我电话试试。”石栏上嗒嗒嗒的踏脚声再次清晰起来。他忍住气问,“什么时候回来。”回答看似令他很不满。“我才不要。现在十月,明年夏天太晚了。你年底呢?”他近乎要为那座坟墓疯狂了。“哪里的海浪不一样!我现在这里有的是浪。”
      “喂?喂!”电话里传出嘟嘟嘟的响音。朋友听见顾思谣大吼,一哄而笑,唤他玩下一轮。“顶!”他狠狠骂完,将手机抛进海里。场面顷刻僵住了,那些人各自埋头,翻炭的翻炭,扇火的扇火。他走近石台,拾了块炭精朝里丢去。

      林秋染合上手机,向对座的老人微笑。老人听不懂中文,捻下衔着的雪茄,问:“女朋友?你妈妈?”林秋染点了点头,说的好似甜蜜:“女朋友。”老人咯咯的笑,“一起学画画的?”林秋染摇头,答得很轻:“他在香港。”老人体谅这种无奈,为他叹息一声,叼回雪茄喃喃:“林,我上去了啊。”
      林秋染嗯了下,又想起一事,追到楼梯上,从后裤袋里掏出备好的钱,交给老人。“差不多三天的房租,我还是先付了的好。”一直不好意思启口的事这孩子都察觉到了,老人深感窝心,扶着林秋染,嘱咐早些休息。林秋染微笑颔首。老人很知道这孩子的漂亮,但他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漂亮。活了大半辈子,就看过大浪淘沙,他不知道还有一种美,是秋染枫林。
      这家的住户是当地的一对老夫妻,儿女在市区中心工作,没有一起住。此处临海的屋子有一爿,林秋染选择这家,是为了阁楼上的三面小窗。窗帘拉开,能看见雅观的景致;落地垂挂下来,像洛可可风的拱门,那时房间黑的宁静,帘布缝隙之间透进的光,铸成优美的光影。
      顾思谣的电话是在白天打的,当地这个时候是晚上,约有半天的时差。林秋染倒头床上,发了条短信给他,便关机放在床头灯下。
      昏黄的房间里,那盏床头灯是唯一的光源。因为阁楼低矮,所以床不高,床头柜也不高。行李箱搁在旁边,近乎未拆封,一如他不会轻易为明天计划什么,有那么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淡定风流。可那不是懒散惯了的结果。他会仔细琢磨今天的事,过去的事,然后输在笔记本电脑里,记录的很细腻,细腻的有些变态。
      林秋染从箱里取出笔记本,以及明天用的相机,还顺手丢了本书在床上。有趣的是,他是从牛皮纸袋里取出Leica M6的。他有胶片情怀,也有对徕卡快门声的深刻情结,但偏爱胶片机最终是他性格所致,放任自流,不爱强求。
      影相不是他的业余爱好,他在巴黎的一所美院就读,时常要交这类作业。他功课很好,拿奖学金,态度也认真。尽管是学生,已经有不少受好评的画和片子,今年秋季还要参加沙龙展。但那一些都不是他个人最得意的作品。最得意的那张相片,如今带在身边,它没有获奖,从未对外公开。
      可以说,林秋染对待感情的态度也像对待自己的学业,也许有人不信,但的确如此。他很清楚,大学毕业对普通情侣来说已是感情的分水岭。为分隔两地,乃至有人在同一座城市为一个读书一个工作就闹闹闹分手的,大有人在。何况他们呢?
      顾思谣待他的好,他不是没放在心上。唯一不称他心的,就是爱在他取景时指手画脚。可这是小矛盾。他离开,是不愿为这个人牺牲了所专注的事业。
      他也是不舍得顾思谣的。这个人对自己的执著、絮叨,都记得清晰。而且他林秋染就是喜欢人家麻烦兮兮来照顾自己。他喜欢的人,就是那种会表白被拒绝了一百次,一百零一次仍来表白的人。
      可人走都走了,对两地恋爱不抱太大希望,只能吊着胃口,也不分手。一通电话,得闲的时候多聊几句,忙起来就晾在一边,常有的事。他甚至没告诉他,因长时间一个人,自己害上了轻度抑郁症。

      顾思谣倒希望自己是心理病患者。那天他穿行过嘈杂的办公室,手卷着刚从打印机里出来的微热的纸,突然想去看医生。如果用舞蹈类比他近来的状态,那必然是佛拉明戈,他盼着能用药物让自己不再在林秋染跟前扬起双臂,激昂的拍手跺脚。
      “喂,Jeffrey啊,你有没搞错,有三部机出了问题,半个钟头啦!”顾思谣伏在工作区的隔板上,拈着邮件报告,在一个下属面前摇晃。那人啊了一声,“我已经打去网络组,让他们看看是不是那边的问题。”
      “为什么问他们?”顾思谣走到那人背后,从他桌上一摞资料里翻出张复杂的图表,在桌上叩了下,勾勾手,那人递上笔。他在纸上作了记号,解释道,“呐你看,这几部机通过同一个防火墙,现在只有三部当机……当然是我们先检查咯。”那人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明白。顾思谣说“下次机灵点”,拍拍他后背走了。
      毕业后打拼几年,顾思谣跻身电讯公司管理层,当上了部门主管。职位虽不算高,升迁速度却是可观的。如今已不用像他们那样坐在小隔间里,有自己靠窗的独立房间。
      他回到座位上,偷闲喘一口气。刚合上眼,马上又睁开,双手抱头。真是为难!现在但凡静下心来,就得想起林秋染。
      普通男人忙活一天回去,能见老婆见女友,没有做好饭菜等候不要紧,上街任是被磋一顿贵的也开心。如此一周周勤劳的挣钱,还说是有所期盼,不会那么难熬。
      而他不同。没有人等他回家,倒是因为给虐待惯了,移情到媒介上,对手机产生了莫名的情愫,短信提示、来电铃声都会激发肾上腺激素。不幸的是,他的工作是要求二十四小时待命的苦差,根本是热线号码。于是他设定不同音效。到后来听到某种兴奋,听到某种厌烦,形成了条件反射。
      如今他瞥了瞥屏幕右下角的时钟,仅盘算着下班后能再通一次电话,心就痒痒了。

      像一座城市自有一座的性情那样,每一处浪都是不一样的。那感觉来得很不经意,比如Stanley的会打湿了烧烤台,戏弄来玩的年轻人,哈瓦那的则是张牙舞爪的扑来,把小孩子吓唬开,淹没了公路。
      林秋染拉下圆帽的卷边,蹲在山角架前守候心想的浪。都说戴帽子好看的人脸型好,林秋染很适合这顶帽子。但它主要用处是定住碎发,昨晚洗头后没擦干去睡,醒来时抚不平。因为稍长的头发打理起来麻烦,他也考虑过剃平,比板寸还薄许多的那种,可那人得知就发彪了。于是他至今保持这个发型,常被认作日本学生。
      “两天啦。”身边突然坐下一个中年男子。林秋染扫了一眼,看来眼熟,想起是附近的住户,摊手说:“抱歉,我不懂西班牙语。”男人指了指海,又摸了下相机,操一口不很流利的英文:“我是说,在这里等了很久啊,拍照。”林秋染撇撇嘴,算是回答,继续自己的事。
      男人见他不爱搭理自己,挠头轻笑。“之前我也见过不少人来等浪。”他上下打量林秋染,注视的目光几乎要发出啧啧的声来。“你试试那边的角度啊。”说着把手揽到他腰上,随处一指。林秋染皱眉,正要拂掉,电话响了。
      “喂?”一接起来,那手就收了回去。林秋染不在意,边调整相机边听电话。“你换手机了?怎么连号码都变了。”那端咋咋的解释,他噗嗤一下笑出来。“你还真可爱。”
      “什么?”沉默了片刻,他有些惊讶,但立即又沉着下来。“你来迟了。我已经离开古巴了。”
      “抱歉啊。我知道……你飞那里要转机,不容易的。”他应对自如,可对方看来仍不罢休,听了一段,轻叹道:“但我没那么快回学校。”感觉到自己等的浪就要来了,他心不在焉起来。“先这样。你可以一个人在那好好玩几天。我有事现在。”
      吼叫从手机里透出来,简直像开了扬声器。他掩着出音口说:“不告诉可以么。省了你再浪费机票钱。”那端平静了下来,好似暴风雨前的平静。他吸了口气,回道:“是,我是躲你。答应我等下别扔手机哦。”说完索性揿了关机。
      想到顾思谣此刻的神情,林秋染忍俊不禁。他贴着取景框屏气对焦,一个浪拍下,轻捏快门线长曝。待到等下一波时,他趁隙回望四下,那揩油的男人已经不知去向。估计是被气跑了。

      不少人初来乍到新城市,会有所偏爱某些个地方,譬如厕所、工厂、社会底层人士的处所。林秋染也和同学去这些地方采景,但自己一个人时,还是会去找海和墓地。
      自那通电话后三天,他清晨搭车半个多小时,去一间墓场画水彩。那时候他坐在树下,倏然,天色暗下又亮起来,不足一秒。他抬头望天空,只有稀稀疏疏几丝云彩,豁然明了,刚才是掠过了一片巨影。
      顾思谣同林秋染说起过,自己在乘飞机时偶然向下瞥见了飞机的影子,从云朵之上过渡到山谷之间,小巧的、静静的追随。而林秋染眼里,它却是大到不能辨别的形状,来去刹那间。
      当林秋染再回到暂居的那条街时,已经是黄昏。他发现那个人,面朝大海,坐在海堤的铁栏杆上,两脚一踢一荡,手里夹了根将烧尽的烟头。他不自觉地说了声“déjà vu”。
      以前曾经有过那么一次,这人以一样的姿势,在文化中心外等表演散尽,接出来的林秋染。只是林秋染如今没记得。
      这时一个浪打来,这人极不高兴的掸了掸湿衣裳。林秋染从腰包里一摸,手头只带了广角头和鱼眼镜,于是不得不跑近了拍下,然后转身跑开。但那人长了顺风耳,飞毛腿,翻身从栏杆上跳下,追了两步,将人擒拿住。
      “你还想逃!”顾思谣掰住他的臂膀,简直要把他揉烂在掌心。“幸好我聪明,骗大使馆问了,才知道你根本没走。林秋染你!” 林秋染吃痛,伏在跟前的胸膛上:“谣谣,轻点。”顾思谣松了气力,但仍不放手。“你做什么骗我?”
      “你知道我不喜欢别人打扰的。”见林秋染依旧一脸在理,顾思谣犹如接手了个□□,不,他自己本身就是颗集束弹。“那你直跟我说啊!”林秋染轻声笑他。“你都不信我,去大使馆查了。我早说那话,你还不怪死我,揍趴下了才甘心?”“揍趴了才甘心。”顾思谣重复着那话,低声说,“揍趴了都不甘心。”
      顾思谣叼回烟,林秋染自然而然捻过来放在嘴里吸。幻想着那湿润的烟头,顾思谣终于不再生气。他抓了抓林秋染的肩,二人沿海滨路散步。

      当晚,林秋染和老夫妇打过招呼,多塞了些钱,请求让顾思谣一起住下。老夫妇没有拒绝。
      跟着林秋染上了阁楼,顾思谣关上房门,小屋一片漆黑。先是传来肢体碰撞的声音,紧接着听到被褥呼哧呼哧的。过了一阵子,床头灯才拉开,照上林秋染的脸,看起来很凌乱。他背贴着床,双脚在地上蹬。“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住在这里几天,自己尚且以客自居,不想眼前人刚来就能肆无忌惮了。
      顾思谣拽起他的领口问:“我等了一年半了,这么长时间你不去收拾?”林秋染词穷,抱住他的头,说:“不生气不生气”。顾思谣听得出在敷衍,不耐烦用嘴堵住他。二人抚背亲吻,顾思谣摸到床上有硬硬的东西,想来是本书,扔到一边去了。
      那时响起叩门声,林秋染猛然搡开顾思谣,失手把他推到地上。脊梁骨哐的一磕。顾思谣比划了个大拇指,点了点头,示意林秋染你厉害、等着瞧。林秋染坐在床边,低头偷笑。顾思谣起身开门,老妇好心端了酒和面包进来。林秋染起身立在一旁,顾思谣接下东西,和老妇笑对了几句。
      “怎么样?”老妇走后,林秋染关上门,瞅了眼他的背,要帮他端。顾思谣不肯,掐住林秋染的腰,把人和点心一起带到床边。“不怎么样,疼死我了。”见他耍孩子气,林秋染体贴道:“那好啊,你也累了,早点休息。”顾思谣大吼:“谁要休息了!我今天非要你把话说明了,然后弄死你弄死你弄死你!”他摇着林秋染,林秋染手指点在唇上,嘘了一声,指指楼下。顾思谣此时就像头不得已把火咽回肚子里的喷火龙。
      两人并排坐在床上,有夫妻谈判的架势。顾思谣拿粗了嗓子:“为什么躲我?”林秋染拾过面包,随性的撕开放到嘴里。“我说了,真的不喜欢人打扰。”顾思谣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摔在床上。“那电话呢?也不爱接?一年半载不见我你也安心?”林秋染眯起眼,拭了拭身上落的碎屑。“两地是这样的。”
      顾思谣可恨这副老神在在,安于现状的样子,拽住林秋染的手,面包落在地上。“什么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我只知道我打你你不爱理,我要你回来你不肯。”林秋染望了他一眼,也很无奈。“我说了,没有空,不喜欢人打扰。”
      顾思谣气地伸指在他眼前一点一点。“你……你要是个女的,我马上娶了关在家里。”林秋染偷偷笑应一句,“谣谣要是女的,我也马上娶了关在家里。”顾思谣顿了几秒,气急败坏,掴了他一耳光。“林秋染。你要分手是不是!”
      林秋染抿了抿唇,面颊慢慢的浮出红晕来,像女孩子害羞的模样。“我都说了要娶你了……”他说得很平淡。顾思谣揣了把空拳,切齿咬牙。他心疼他后悔他无计可施。“我快被你折腾疯了!”林秋染弯腰拾起地上的面包。
      “你到底要跟我周旋到什么时候……毕业后回来吗?”顾思谣嗒丧个头,目光流离。林秋染没有答,因为自己的确没有计划过,不能对他承诺什么。顾思谣望着不回答的他,明显感受到身体里有样东西莫名的龟裂了。林秋染也知道内疚,但他真的什么都不肯定,除了舍不得分手之外。
      顾思谣拎起酒,将林秋染摁在床上,粗暴地灌下去。酒汁从嘴角不断滚落,林秋染唔唔咽咽,好似想拒绝好似想祈求好似在抽泣好似在笑。直到满面涨红,一瓶酒半瓶湿透了床单,顾思谣才清醒地住了手。他倾下身,叠在林秋染嘴上,入口香甜。一亲吻,就回应。他心里说,早灌醉他不就好了!
      舌尖舔了片刻,顾思谣突然意识到什么,支起身来。林秋染说:“这是朗姆酒,不醉人的。”顾思谣眉头皱的可难看了。林秋染呵呵的乐起来,两臂一伸将他勾了下来,软软地耳语:“但让人兴奋。”顾思谣哼哼两声,一面扯领带,一面狠狠瞄着跟前的猎物。
      灌酒是他们双方对欲望达成的共识,因为他们的初夜就是这样来的。当时顾思谣先示意,林秋染推托,于是顾思谣脑袋一热,死抱住他,捎起一听又一听的酒往他喉咙里灌。犹记得事后,林秋染蜷着被单,笑了笑说,能和我交往吗?顾思谣口吃的像第一次去考试的学生。
      深吻之后,林秋染宽松的大领口已拉到了肩下,顾思谣的手也夹在林秋染的内裤里。那时顾思谣激动得分不清自己的声音,但林秋染听得很清楚。听他说,“你别七走八走的不成吗……我什么都听你。”那一下,林秋染担心顾思谣会不会在他面前哭了。
      突然林秋染推了推顾思谣,原来是电话响了。顾思谣眉头一皱,接过他递来的手机。“是,你好,怎么回事……你说哪部机?……开玩笑,政府部门大半夜用什么机器!有事明早再说……”林秋染朝他摇手,他这才想起有时差。又说了几句,消沉的挂了电话。林秋染听出端倪,在他额头亲了亲。“我送你去机场。”顾思谣说:“你先换件衣服吧。”

      顾思谣站在机场柜台前,仰头瞥了眼密密麻麻显示的航班,转身寻望林秋染,他正在长椅上打盹,看看手表将近一点钟。这时柜台小姐唤“先生先生”,他回过头去。“最近飞香港的航班是明天中午的,纽约转机。”顾思谣摇头,“没有再快一点的?”那小姐查了一下,“如果飞深圳的,有一班一小时后起飞。”“那就飞深圳。”“请问先生要几张。”顾思谣不爽的将护照递过去。“一张!”
      想起刚才的事,他又冒火了,像壶重沸的水。
      那时,林秋染起身更衣,顾思谣躺在床上目不转睛候着。当林秋染弯腰换裤子的时候,顾思谣在床头摸寻一阵,顺手牵羊。后来两人走到门口,顾思谣准备开门,林秋染从背后搂了上来。
      顾思谣回过身问,“舍不得我走?”林秋染不说话。顾思谣愤愤的揪住他的手腕,两人转了一圈。林秋染被压在门上,双手反扣在头上。顾思谣看着他长长的手指,那总是脱皮的指尖,揉着揉着就心疼了。“到底是不是不舍得我走?”林秋染欲言又止。最后他们只是厮吻。
      下楼等出租车的时候,顾思谣在裤后袋里一掏,刚才顺来的护照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一旁的林秋染忍不住笑出声来。顾思谣恨自己不够胆识,否则现在就赏他一记手刀,拖过海关,还偷个护照做什么。
      招下出租车后,林秋染坐进后座。顾思谣把手提行李往他身旁座位一扔,砰的关上车门。林秋染惊讶,摇下窗户问:“你别生气,不跟我一起坐吗?”顾思谣哼哼,气势汹汹甩开前座车门。
      那时候林秋染愣了好久好久,也有出租车司机和顾思谣愣的那么久。后来他别开脸,不再看司机惶恐的模样。
      顾思谣意识到糟糕,赶忙赔礼,合上车门,绕去另一头上车。林秋染趴在顾思谣座椅后头揶揄他,“你不知道这里是右行左驾么?”顾思谣低声嚷嚷“闭嘴”。林秋染偷笑:“人家看你凶神恶煞的开门,还以为要打劫了。”
      “先生你的机票,请尽快登机。”顾思谣办好手续,回到林秋染身边。见他眉头轻锁,顾思谣摸了下他裸露在外的胳膊,盖上自己的外套。这人是宁可强忍受冻,也懒得加衣服。
      “几点的飞机?”林秋染朦松着眼问。已经坐在身边一阵的顾思谣把机票递过去。林秋染瞟了眼,沉默片刻,哦的一声。顾思谣皱皱眉,埋头在林秋染肩上念叨什么,有点像在抽搐。林秋染听不到,耸肩问“什么事”。顾思谣抬头。
      “夏天毕业了回来,你说话算话啊。我们也可以不呆香港,去旅行。去圣托里尼怎么样?”林秋染往地下看去,“嗯,到时候再说。”顾思谣抱住他头逼视,“现在说!”林秋染笑道:“不还早吗?”
      两人对峙了约一分钟。接着沉重的行李从林秋染的膝上甩过。他站起身,目送顾思谣悻悻的入关,之后坐下放空了很久。

      送顾思谣离开已是后半夜。夜里的风细细凉凉拍打身体,浑身的寒毛陡然竖起来。林秋染抱紧双臂走在路上,脑子搅得像烂泥一样乱。他睡不着,格外的想买醉。思念对他来说,就是隔一段时间见上一面,然后愈演愈烈一阵子。
      附近的酒吧已关了不少,林秋染好不容易找到一间。进去以后发觉不是一般的酒吧,只有男人。那夜是Question Nite,他不喜欢。于是穿过人群,独自伏在吧台上,透过玻璃杯看扭曲的人形和酒绿灯红。
      不久有个黑人坐到身边,抚他的背,又请他喝酒。不是朗姆酒,因而一杯就醉了。林秋染恍惚间想起一个故事。说黑人去嫖,有资历的女人都是不敢接的。一次一个新出来的小姑娘看人家有钱,欢欣揽下了,结果到一半就捂着肚子跑出来了。想着不由笑了起来。
      那人揪了下林秋染胸口的衣裳,“你笑起来真好看。”林秋染回了声“滚”,擒住那只手。那人以为是调情,开始放肆,林秋染趁其不备反手制住,将人扣在吧台上。
      突然背后被拍了一下,林秋染回头,见已有三人围在身侧。“你想找茬?”一人率先拽住他的衣领把他摔在地上。那之后的事情都记不大清了。

      “记不清了?”对面的警官瞟了眼林秋染额头上的创可贴,执笔在他缠绷带的手腕边敲了敲桌。林秋染摇头,面色苍白如纸。“是打架闹事弄丢了吧。”林秋染挠一挠头说:“可能吧。”想这对话还挺像他中学时受老师的责问。
      “在酒吧街外头被人拾到的。”警官翻看着钱夹说,“要认领。那现在告诉我里面有什么。”“剩多少钱不记得了,被人拿去了也有可能。但里面应该有我的学生证,一张照片。”林秋染瞄了眼警官手中自己刚填好的表格。
      “名字、学校、专业都符合了。那照片是怎么样的?”警官将钱夹转了几个角度,都看不明白是什么。“拍的是我一幅混合媒介作品。”林秋染不想解释,只管胡诌,见警官迷糊的点点头,又补道,“你可以把它当作像拼贴画那样的东西。”
      领回钱夹后,林秋染拖着破碎的身子趔趄地走回处所,一头栽在床上。真是背到家了!体力像是被榨干了一样,他从当天中午睡到次日清晨。借着窗外稀薄的晨光,他打开分文不剩的钱夹,取出相片。
      对这事顾思谣一无所知,他不像林秋染那么不安分,甚至可能不知道有过X区的存在。现在林秋染仔细算算,才觉得这辈子最安分的时候,就是同顾思谣一起念大学的日子。

      没有了经济支持,林秋染提早回到学校。他做研究的搭档是讲中文的女孩子,知道了以后,不两天便来宿舍找他。那天林秋染坐在桌前,女孩坐在桌上。
      “脸和手怎么啦?”女孩抓了抓林秋染鸟巢样的头发。林秋染一笑而过,把两卷菲林给她。这是他们的某份作业,利用二次曝光原理,两人在同一卷上分开拍摄,取名双城记,林秋染的部分已经完成。
      女孩掂了掂菲林。“就这么点啊。是些什么?” 林秋染说:“先拍完你的。”女孩笑他神秘的劲。“你回来这么早,我干脆去提前机票好了。”林秋染好奇:“你去哪拍?”“圣托里尼。”林秋染走了神。
      女孩拍他肩道:“对了,你借我上下你msn,我问问出行事宜。”林秋染让位给她,坐到床上。床头搁了本书,是当时带去暂时没收起来的。书脊略微变形,想必是那晚闹的。林秋染信手翻了几页,记起这作者曾经说过的话。“生活里有两个悲剧:一个是没有得到我们想要的;另外一个是得到了。”
      这几天顾思谣不联系了,林秋染就想念起他来。尽管自己明白,电讯工作是会比艺术课业忙,还是不禁想问,当初这人是哪来的时间?
      忽然女孩指着电脑呵呵的笑。“你这什么朋友,签名档写着,再给我隐身我就□□你。”林秋染从床上跳起,凑过去看,失望的是人并没有在线。签名档还是他来找自己之前写的。
      那时林秋染不会想到,顾思谣会就此消失了。这个签名档,他一看看了半年。

      半年里,林秋染没有拨顾思谣的电话。因为别扭吧。那种别扭,像初恋的小孩子,明明和喜欢的人仅隔一条马路,明明相互注意到了,过街时候还要装作没看见。
      半年里,林秋染始终没有拨顾思谣的电话。因为恐惧。各种人间蒸发的可能,他都设想过。最坏是——死。
      半年里,林秋染庆幸自己朋友少,听不到任何顾思谣的事。他经不起任何一个微小的关于顾思谣的消息。
      半年里,有追求者告白,林秋染回绝说自己是有情人的。可谁都看出来,那是个挂名男友,名存实亡。
      半年里,林秋染抑郁症愈发严重,连带神经衰弱。他失眠,夜间冒的冷汗,能湿掉一床被褥。他变得常为奇怪的小事脾气暴躁。朋友对他说句玩笑话:“你若没考进美院,也是个希特勒。”

      之后有一天,林秋染回到那阁楼上的小房间,架好脚架,拉上窗帘关了灯,抱膝坐在窗前。照片曝光了很久才拍下,但比不上他给自己的曝光久。他整整两天呆在那个位置,不吃不睡。只喝朗姆酒,每次一瓶,直到胃胀疼了,终于醉了,手里拈着钱夹里那相片。
      多么相像的两张相片呢。

      再之后有一天,林秋染和几个同学去塞纳河上写生。
      有个女孩子走来向他借纸巾,林秋染从裤后袋里掏给她。女孩子道谢,拭去手指上的颜料,看了林秋染一眼说:“你不擦掉,等颜料干了洗掉,不是很容易褪皮吗?”“还好吧。”林秋染头也不抬回答。
      这时候手机响了,林秋染四处去找。那女孩子起身走掉,惹得船左右摇晃。一支支锡管装的颜料在画箱里成群滑动,撞击画箱四壁。盖在颜料下的手机出现了,林秋染对着屏幕显示怔了好一下才接听。
      “这段时间你都不会担心我吗?”顾思谣的声音沙哑而憔悴。
      林秋染想说:“不担心。不担心。不担心。不担心。不担心。”但他没这么说,他说的是:“我想你。”一句话,让电话两端安静了有十分钟之久。林秋染又急又气,这不吭声的恶习,顾思谣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这学了去。
      “居然害你担心了……你也不来电问。我以为你都忘了我了。”我还以为你挂了!林秋染不由笑了起来,以至于没注意顾思谣的口气比从前变了那么多。“到底怎么了?”这问题让顾思谣想了很久才回答:“那天到宝安后,有车来接,出了事故。”林秋染停下了呼吸,听道:“我的脖子有道伤,险些就送命了。但要不是**,怕不止这伤了。”
      林秋染隐约察觉了什么。顾思谣说得很认真:“人到出事的时候,不都是想着自己么?为什么他会挡在我身上。”林秋染皱了皱眉,刚才的兴奋明显变味了,他问:“现在呢,你的身体。”顾思谣笑了笑:“这些天出院,只有些疤痕留下,没大碍的。所以我才能联络你。但他的眼睛已经……”这一次林秋染没有乱挂电话,他把顾思谣之后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才收线。
      本以为这世上若有永恒,顾思谣定要算上一个。林秋染本以为这段爱情,就是出言情剧,不论事变生死,相爱是既定的。但他错过了顾思谣生命垂危的那几秒,错过了康复最煎熬的半年。

      毕业的那个夏天,林秋染和导师在教学楼下道别。导师勾勾手说:“你无故换手机,也不把号码留给我。”林秋染拨了导师的号码,响过两声后掐掉。“放心,我答应过留校,不会一去不回的。”
      “以前欧洲的作家年轻时候都会有一年的游历。这次能学不少东西。”导师拍了拍他,林秋染点头。“不过在外漂泊……千万不要太勉强。”见林秋染没有答应,导师想是自己说的迂回了,改口道:“校医说你的强迫症最好尽快接受治疗。”林秋染说不要。
      导师惋惜的看着他,那削了比板寸还薄的头,微有点美人尖,还戴上一副大墨镜。本以为他的态度会随着形象一起改变,但他始终坚持己见,叫人不明白。
      其实理由很简单:他的记忆停止在了那个时刻,那个坐在窗前思念的照片上的时刻。他强迫自己相信那个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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